第44節
她搭在浴桶邊的手微微用力,指甲壓得發白。 “我說什么殿下也未必信我。我人就在這里,殿下自己可以檢查?!被魹懸粜睦锷鲆环N古怪的情緒,她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難過,“殿下若還是不信,認為我不干凈不配再留在殿下身邊做藥引,殿下另尋旁人便是……” “沈家那個瘦子?!毙l瞻打斷霍瀾音的話。 霍瀾音愣了一下,反問:“沈四郎?” 衛瞻冷嗤,道:“回來的時候,他跟了一路?!?/br>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在那種地方遇見他,更不知道他跟了一路,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衛瞻沉默。 霍瀾音輕輕咬唇,眉眼揪起來,臉上全是愁容。她心里的不舒服稍微淡去些,說:“他不是什么好人!見我淪落在那種地方,求他都不肯幫我!還借機羞辱我!要不是被他氣得慌了惱了,我也不會奪門而出,撞見那些匪寇!” 霍瀾音重新靠在衛瞻的懷里,帶著嗔意地抱怨:“雖然他本意不是想害我,可說話著實不受聽。幸好殿下及時趕到。還是殿下好!比他好千倍好萬倍,萬萬倍?!?/br> 衛瞻垂眼,視線落在霍瀾音鼻尖上的那粒美人痣。他仍舊用沉沉的嗓音,問:“既錯了,就該罰?!?/br> 霍瀾音在水中的手摸索到衛瞻的大手,將自己纖細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插入衛瞻的指縫,緊緊握著。她用撒嬌的語氣問:“音音錯哪兒了?” 衛瞻沉默半晌,才再次開口:“還不知錯,該重罰?!?/br> “可是音音還是不知道錯在哪兒呀?難道是因為夸了殿下?還是因為滿心都是殿下再瞧不上旁人?”霍瀾音將下巴抵在衛瞻的胸膛,小雞啄米一般,用尖尖的下巴一下一下點著衛瞻的胸膛。 衛瞻被她點的有些癢,他捏著霍瀾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臉。濕漉漉的紅綢遮不住她雙眼的輪廓,駝峰微挺,紅唇盈著水漬。 衛瞻瞇起眼睛盯著這張人世間可排前三的臉,暴躁地罵了臟話:“艸,孤說你該受罰就該受罰,哪那么多rou麻屁話!” “那殿下要怎么罰音音呀?”霍瀾音翹著的唇角帶著笑,一點也不怕。 衛瞻大聲喊:“小豆子,拿匕首來!” 霍瀾音一驚,在小豆子推門進來的前一刻,整個人藏在水中,水面“咕嘟”、“咕嘟”。 衛瞻怔了怔,望著水面的咕嘟氣泡。 霍瀾音著實多慮,小豆子彎著腰進來,視線只能看見自己的腳前方寸。他快步走到衛瞻面前,雙手遞上匕首,又彎著腰退下。別說看見霍瀾音,就連衛瞻,他也不敢去看。 房門重新關上,衛瞻心里的暴躁莫名消了些,有些好笑地說:“他走了?!?/br> 霍瀾音一下子從水中出來,帶著水花。她紅唇微張,大口喘著氣。 “他是個太監?!毙l瞻說。 霍瀾音搖頭,小聲嘟囔:“那也不行……” 衛瞻瞧著霍瀾音滿臉濕漉漉的樣子,忽然笑了一下,挑開貼在她臉頰的頭發。 霍瀾音問:“殿下要匕首做什么?到底想怎么罰……” “站起來?!毙l瞻把玩著手里的匕首。 霍瀾音猶豫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從水中站起來。出水芙蓉,似九霄仙子。她蒙著眼睛,有些沒安全感,向后退了退,靠坐在桶沿。 衛瞻道:“把腿分開?!?/br> 霍瀾音緊緊并著腿,警惕地搖頭再問:“殿下想做什么?” “分開?!毙l瞻重復。 霍瀾音仍舊搖頭,用甜軟的聲音撒著嬌詢問:“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衛瞻被她問的不耐煩,道:“刮毛?!?/br> 霍瀾音整個身子一僵,就連唇角的笑容也僵在那里。她蒙著眼睛什么都看不見,更真切地感覺到置身于一片黑暗中。茫然,又無措,甚至無助。 …… 浴房一片狼藉,衛瞻用長衫裹在霍瀾音的身上,將她抱進寢屋。他垂眼去看霍瀾音,她在他懷里闔著眼,乖巧安靜得不像話??墒切l瞻知道她沒有睡著。 寢屋的燈熄了,一片黑暗。已經是下半夜,安安靜靜的,冬日的下半夜連蟲鳴都沒有。 霍瀾音轉過身背對著衛瞻,蜷縮起來。她伸手在腿間摸了一下,心里空空的。每當衛瞻用行動告訴她他對她很好,讓她感動,讓她猶豫,下一刻便又會讓她清醒地認清自己的身份。 藥引啊。 一個器物而已。 他今日可以寵著她對她好,明日也可以不寵她,對旁人好。 曇花一現,浮游般的施舍而已。 霍瀾音攥緊被子,將手輕輕搭在自己的心口。 霍瀾音,不要再猶豫,不要再心軟。你除了一顆心,什么都沒有。那是你最后的盔甲?!蛔忠活D在心里無聲對自己說。 所有千回百轉的情愫,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被她全部遣走。 翌日,霍瀾音醒來時時辰已經不早,衛瞻并不在她身邊。她困倦地揉著眉心,也沒起身,直到鶯時推門進來。 “姑娘,你可總算醒啦!”鶯時挑起床幔,“姑娘最近也是太累了,才睡得這么多?!?/br> 床幔挽起來,窗口稀薄的光灑落進來。鶯時看見霍瀾音鎖骨處的紅痕時,愣了一下,有些手足無措地挨著床邊坐下,小聲問:“要起嗎?還是姑娘餓了?” 霍瀾音仍舊闔著眼,將手搭在額頭,輕聲說:“睡得晚而已,沒什么,先不張羅了,我再躺一會兒?!?/br> 鶯時忽然湊到霍瀾音耳邊,壓低了聲音:“姑娘,咱們何時逃呀?” 霍瀾音猛地睜開眼睛,警惕地望向門口的方向,鄭重道:“小心說話?!?/br> 鶯時使勁兒點頭,說:“大殿下帶著江太傅他們一早便出去了,除了在廚房忙活的小豆子,旁人都不在府里,我才敢說的……” 霍瀾音略松了口氣,才小聲說:“眼下還不是時候,接下來的一段路不好走,就算僥幸逃開,憑著你我二人也難以自保。只有等到過了永林山,接下來的幾座城池都是安逸富庶之地,方可伺機離開?!?/br> “我曉得了?!柄L時用心記下。 離開霍瀾音這里,鶯時站在庭院里猶豫了好久,才硬著頭皮去找小豆子。她站在廚房門口,僵硬地扯起嘴角笑,說:“小豆子哥哥在忙呀?!?/br> 小豆子頗為驚訝地看了鶯時一眼。這一路,鶯時膽子小小,誰都怕的樣子,沒想到會主動來找他。 “怎么?是夫人需要什么?” “不不不……是我……” 鶯時使勁兒掐了自己一下,小聲說:“小豆子哥哥,你可不可以教我騎馬呀?我不想總是拖后腿……” 小豆子撓了撓自己的臉。被這一口一個“小豆子哥哥”搞得暈乎乎的。 “成啊?!彼肿煨χ饝?。 傍晚,衛瞻才回孫府。 霍瀾音在房中憑借先前的記憶描畫之后要路過的地形圖,她抬眼看向出現在門口的清秀姑娘,有些眼熟。 霍瀾音一下子將這姑娘想了起來。 先前在西澤周家,霍瀾音曾見過這個姑娘出現在衛瞻房中。彼時她還擔心這個姑娘會取代自己做這份藥引,第一次笨拙地去勾引衛瞻。 “俞蕭玉奉殿下之令,來教夫人用毒?!庇崾捰袂?,語氣恭敬中帶著絲疏離。 霍瀾音微怔,手中握著的毛筆松落,染臟了地形圖。 第53章 江太傅給衛瞻診了脈后,在廳中走來走去,眉頭緊皺。 最終還是霍佑安等不及,問:“太傅,哪里不對?” 江太傅停下來,重重嘆了口氣,看向衛瞻,帶著慍意地問:“讓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體內有噬藥蠱?為何從未說起?” 衛瞻面無表情地將手腕處的銀針拔去,一言不發。 霍佑安看了衛瞻一眼,問:“噬藥蠱?這是什么玩意兒?” “一種會讓人排斥所有藥物的蠱蟲。服用任何藥物都會讓人五臟六腑灼燒至痛難以忍受?!苯涤謬@了口氣,“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竟是得夫人提醒才想到……” 衛瞻整理袖口的動作一頓:“夫人?” 林嬤嬤適時開口:“是夫人與我說殿下服藥的時候似很痛苦?!?/br> 衛瞻自幼便不喜歡喝藥,他修煉陰陽咒后性情大變,暴躁易怒,他拒絕喝藥,旁人也不曾多想。噬藥蠱藏在人體內,又極難被發現。所以江太傅竟是得霍瀾音提醒,才將它查出。 江太傅又無奈地說:“怪不得你連藥的味道都聞不得,損害大于用處,日后這藥便停了……” 霍佑安挑眉看衛瞻:“你自己知道這藥沒用還喝了?” 衛瞻沒理他。 霍佑安又問:“也是皇后干的?” 江太傅輕咳了一聲。 “嗤?!被粲影泊蟠筮诌值芈N著二郎腿,“有什么不可說的?娘娘可真是厲害,不僅騙讓之修煉陰陽咒,還怕江太傅妙手回春連那個什么蠱都安排上,這是將后路堵上,完全不想讓之治好啊?!?/br> 江太傅再次對霍佑安使眼色。 霍佑安全當沒看見,繼續說:“紀家可是真正的大世家,還是前衍時,就出了五六任皇后。紀家人也爭氣,不管是朝堂還是邊疆,都有不小的勢力。我這次從京中過來,聽說各部新提拔的人才可有不少是紀家引薦。我還聽說,皇后娘娘和三王爺走得也是極近?!?/br> “你說夠了沒有?”衛瞻冷眼看向霍佑安。 霍佑安笑笑,捏起桌上小碟里的糕點來吃,連連夸贊:“嬤嬤的手藝可真好,這金絲糕可還有?” “有的,廚房里還有,等下讓小豆子給將軍送過去一些?!绷謰邒哒f。 衛瞻煩躁地奪了霍佑安手里吃了一半的金絲糕扔出去,正好扔到剛進門的奚海生身上。奚海生一愣,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屋子里的人??墒墙挡煌5貒@氣搖頭,林嬤嬤板著臉沒有表情,霍佑安嬉皮笑臉地拿著帕子擦手,誰也沒搭理他。 奚海生硬著頭皮走進房中,掏出袖中的信件,道:“殿下,有從京里送來的信。是二殿下寫給您的?!?/br> 他摸了摸信封,補充了一句:“還挺厚?!?/br> 衛瞻瞥了一眼,將信件接過來。衛瞻拆了信封,無語地看著里面厚厚一摞的功課。他隨手將衛瞭的功課扔到桌子上,煩躁道:“功課做成這樣,什么狗屁太傅?!?/br> 沒人接話。 衛瞻起身走出房?;粲影哺松先?。 衛瞻走得很快,眼前浮現幼時的場景。他幼時學騎馬,被甩了下去,奄奄一息。清醒與昏迷的反復間,他看見母后哭紅的眼。他昏迷了多久,元賢皇后便守了他多久。等他痊愈,元賢皇后反倒累垮大病了一場。母后向來寵愛自己,活得精致尊貴,那是衛瞻記憶里母后唯一一次病倒,唯一一次皺了衣衫花了妝容。 經過月門,衛瞻聽見霍瀾音的聲音。 霍瀾音和俞蕭玉面對面坐在石桌旁,俞蕭玉在教霍瀾音認藥?;魹懸袈牭煤苷J真,時而點點頭,時而求惑。她一直低著頭,目光始終沒離開石桌上的各種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