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江太傅可追不上衛瞻,他望著衛瞻走遠的背影,摸著胡須,氣喘吁吁:“尊師重道!尊師重道!” 衛瞻理都不理他。他繼續往前走,卻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向后望去。 ——霍瀾音蹲在地上,手里捏著那塊糖。她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離這里路岔口沒多遠,是一個人口不過三四十的小村落。奚海生打點了一番,選中最好的一處宅院,用來今晚過夜。雖然已經是小村子里最好的住處,可仍舊需要重新打掃一番。 衛瞻眼前不由浮現霍瀾音蹲在路邊捏著那塊糖的樣子。他皺眉,推門出去。 鶯時握著掃帚正在掃院子。 “你主子呢?”衛瞻問。 鶯時嚇了一跳,手中的掃帚也落到地上。她慌忙彎腰撿起來,結結巴巴:“在、在廚房,說是,說是……” 衛瞻懶得聽她說下去,看見升起的煙,知道廚房的位置,大步走去。 廚房的舊木門半開著,煙與熱氣跑出來。 衛瞻站在門外,隔著煙霧看向霍瀾音。 她蹲在地上,長裙覆在臟兮兮的地面,弄臟了。她把長凳當桌子,雪帕當紙,燒過的木桿當筆,在雪帕上寫字。 她仰起頭來望向林嬤嬤,認真問:“都記好了,殿下還有什么不吃的?” 衛瞻黑瞳微縮。 林嬤嬤搖搖頭,說道:“這些是殿下永遠都不會碰的東西。不過殿下喜好時常變化,除了這些東西,也很可能在某一段時間偏愛什么,或厭惡什么?!?/br> 林嬤嬤是難得的耐心。 霍瀾音點點頭,她垂下眼睛去看雪帕,雙唇闔動,默念了一遍,忽而笑起:“蒸餃要好了!” 她仔細將雪帕收進荷包,起身去掀鍋蓋,卻被燙了手,慌得她急忙去捏自己的耳垂。 衛瞻的視線落在霍瀾音捏著耳垂的手指,紅紅的手指頭。 “夫人是沒怎么進過廚房罷?”林嬤嬤用棉布裹著把手掀開鍋蓋。 大量的熱氣從鍋里涌出來?;魹懸艏泵ο蚝笸肆艘徊?。她彎起眼睛,莞爾:“嬤嬤教我,我會好好地學?!?/br> 她又垂下眼睛,勾勒出幾分小女兒的嬌羞,聲音也變得更低更軟,不太好意思地說:“我想親手給殿下做……” 衛瞻聽到這里不再聽,轉身回了屋。不多時,霍瀾音端著飯菜進來。 “小村子的食物種類不多,也缺很多調料。不過瞧著林嬤嬤做得很好吃的樣子?!被魹懸粢贿厰[放飯菜,一邊說,“雖然我也想試試下廚,可實在不怎么會,只好給嬤嬤打下手?!?/br> 說完,霍瀾音雙手捧著筷子遞給衛瞻。 衛瞻的視線落在霍瀾音的手指頭——還是紅的。 他說:“以后不準進廚房?!?/br> “為什么呀?”霍瀾音問。 “我說不準就是不準。另外,”他頓了頓,“去把身上臟兮兮的衣服給我換了!” 衛瞻盯著霍瀾音的臉,眼睜睜看著她眸中的神采在一瞬間黯然下去,逐漸攀上失落,難過,還有一絲茫然不知所措。 “好,我知道了?!被魹懸舸瓜卵劬?,藏起眼里的情緒,轉身往外走。 有那么一瞬間,衛瞻甚至隱約覺得她似乎生氣了。 夜晚,霍瀾音再次進屋歇息時,竟是沒有主動與衛瞻說話。熄了燈,霍瀾音安靜地側躺在床里側,理也不理衛瞻。 就連衛瞻碰她,她也沒什么反應,仿佛像最初幾次被送上他的床榻——無動于衷地任由他擺布。 衛瞻忽覺沒勁,放開了她,沉著聲音:“不想留在這里去別處睡?!?/br> 霍瀾音立刻起身,撿起散落一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她剛要下去,腳還沒有碰到地面,忽然驚呼了一聲,轉身撲進衛瞻的懷里,瑟瑟發抖:“老鼠!有老鼠!” 她將臉埋在衛瞻的胸口,手向后指著。 衛瞻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角落里是一只小孩子的布鞋。屋子里很暗,看不清鞋子本來的顏色,瞧著的確有幾分像耗子。 衛瞻面不改色地道:“是,而且不止一只。應該有一窩?!?/br> 霍瀾音的身子顫了顫,越發往衛瞻懷里鉆。 衛瞻拍了拍霍瀾音的肩膀,攬著她重新躺下,扯過厚厚的棉被蓋在兩個人的身上?;魹懸粝褚恢回垉阂粯訙仨樄郧傻刭嗽谒麘牙?。 長夜漫漫,一片漆黑里,霍瀾音輕輕勾起唇角。 若一個女人永遠溫順討好一個男人,她可能是卑微地愛上了他,更可能是畏懼他仰仗他的權勢。 偶爾生生氣才是一個小姑娘愛上一個男人的表現。 當然了,地位懸殊,關系復雜,她不可能指望衛瞻真的來哄她。所以,必然要好好把握度的問題。 霍瀾音輕輕蹙眉。她沒有多少時間了,必須盡快讓衛瞻相信她全身心地愛著他。所幸上天待她不薄,第二天就給了她一個絕妙的機會。 第二日醒來,霍瀾音仍舊做出不怎么愿意搭理衛瞻的樣子。除非必要,不與他多說一句話。 沒了馬車,他們從村子里買了幾匹馬,繼續往西行。 霍瀾音坐在馬前,后背緊貼著衛瞻的胸膛。衛瞻的手臂環過她的細腰,拉著前面的馬韁。 風有些大,吹在臉上有些疼。 霍瀾音看見衛瞻的手被風吹紅。她彎腰從懸在馬側的行囊里扯出一件衣服,然后把衛瞻握著馬韁的手仔細包裹起來。 衛瞻盯著她的動作,等她包好,他卻輕易抽出手,捏住霍瀾音的下巴,轉過她的頭,去看她被風吹紅的臉頰。 “你……”霍瀾音輕哼了一聲,掙脫不得衛瞻的手,索性嘟著嘴別開視線。 衛瞻沒開口,而是放慢了速度,去掰霍瀾音的腿,讓她由跨坐變成側坐。他動作粗魯地將霍瀾音的兜帽扣上,然后將她的臉摁進自己的胸膛。 他低下頭聞了聞,鼻息間都是她的香味兒,香氣卷進風中。 他忽然皺眉,很不爽夾雜著她的體香的風會像撫過他那般撫過別人的臉頰。 下一瞬,衛瞻漆色的眸中忽然閃過寒光。 前一刻還在說說笑笑的奚海生和小豆子也是在一瞬間住了口警惕起來。 奚海生握住刀柄,咧嘴笑了笑。信中提及多次的刺客終于他媽地到了。 霍瀾音覺察有異,詫異地從衛瞻懷里仰起臉,問:“怎么了?” 衛瞻沒答話,瞇著眼睛看向前方。 霍瀾音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看見了密密麻麻手執弓箭的黑衣人。 箭矢幾乎是在一瞬間射過來,若疾風密雨。 衛瞻迅速一邊調轉馬頭,一邊摁著霍瀾音的頭讓她趴在自己的懷里。 耳邊是風聲、馬蹄聲,還有箭矢聲?;魹懸暨o衛瞻的衣襟,眼中浮現掙扎。倘若她不顧自己的安危替衛瞻擋下一箭,他是不是就不會再懷疑她的真心? 這是一步險棋。 第31章 霍瀾音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發現她被衛瞻摁在懷里,被禁錮在他的懷里。她在衛瞻的懷里甚至連活動一下都很苦難,如何替他擋箭? 再說,這個cao作不僅不易,還有極大的風險。 箭雨無眼,如何避開要害受一箭?說不定她逃出衛瞻的臂彎直接被箭雨刺成刺猬。而且就算她成功了,受著傷如何逃走? 霍瀾音嘆了口氣,是她太心急,太想離開了。 徹底打消這個念頭,她聽著耳畔的箭雨聲,不由擔心起眼下的境況,擔心里大家的安危。她被衛瞻摁進懷里,什么都看不見,不知道大家怎么樣了。不知道鶯時是不是又嚇白了臉……她有些后悔這一路帶著鶯時了。 霍瀾音感覺到馬速逐漸變慢,最后甚至停下來。衛瞻壓在她后腦的手也松開了?;魹懸艏泵男l瞻的懷里直起身來,環顧四周。 她與衛瞻現在站在很高的地方。除了奚海生和小豆子留下斷后,其他人雖被衛瞻落后了一段距離,也正在往這邊趕?;魹懸粼缇筒碌睫珊I硎侄ㄈ徊诲e,可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年紀不大的小豆子平日里總是嘻嘻哈哈,身手卻一點都不含糊。 霍瀾音一眼尋到馬背上的鶯時。 霍瀾音心里不由一驚。興許因為小豆子要去斷后,鶯時一個人騎在馬背上??墒曲L時不會騎馬。 江太傅和林嬤嬤眼看要追來,江太傅大聲朝衛瞻喊:“讓之,快走!他們兩個應付得來!” 衛瞻拉馬韁。 下一瞬,霍瀾音猛地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鶯時在馬背上一陣搖晃,最終跌了下去!霍瀾音似乎聽見鶯時喊了句什么,可是太遠了,她聽不清。 衛瞻已經調轉馬頭,江太傅和林嬤嬤已經追上來。后方箭雨雖小,卻仍有箭矢不停射來。 霍瀾音衣袖里的手緊緊攥著。心想這些人定然不會為了救一個小丫鬟冒險折回去??扇羰撬??她至今不懂自己身為這道活藥引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可是江太傅既然將精心將她喂成一道藥,定然不愿輕易舍棄了她。 也就是那么一瞬間,霍瀾音拿定了主意。 在衛瞻調轉馬頭拉馬韁的剎那,她忽然彎腰從衛瞻的手臂下鉆出去,一躍而下。她想得很好,馬還沒有開始往前走,她跳下去定然不至于摔傷??蛇€是腳步趔趄了一下,腳踝一陣鈍痛。她甚至來不及停頓片刻,生怕衛瞻抓住她,拼命朝鶯時跑去。 她在賭,賭衛瞻不會救一個丫鬟,但是會去救她。 衛瞻眼前紅色一閃,向來溫順乖巧的貓兒從他懷里逃走了。他轉過頭望向霍瀾音,看著風吹起她身上寬大的紅色斗篷。 貓就是貓,不管平日多溫順黏人,終究野性難馴。 林嬤嬤一怔,立刻調轉馬頭想要去追。 衛瞻抬手,阻止了林嬤嬤的動作。 他在原處沒有動,大雪延綿,天地皆白,霍瀾音紅色的身影越來越遠。衛瞻面具下的面孔沒有什么表情,眸色亦深不可測。 “讓之,為帝者,是天生的孤家寡人。狠心絕情縱橫捭闔,人心人命皆在你掌握之中,任你cao控。任何人和事皆不可成為你的弱點,任何想要要挾你的人,誅之?!?/br> 這是他自幼便從父皇那里聽來的道理。他自打一出生,就被永銘帝當成儲君教養。 霍瀾音終于跑到了鶯時的身邊。 “姑娘!”鶯時早就哭成了淚人兒,“我是不是要死了!” “閉嘴!” 那匹馬受了驚,早已跑遠?;魹懸衾→L時的手腕,帶著她往山頂跑。 一支箭矢從后面射來,射在霍瀾音的腳邊。嚇得鶯時驚呼一聲?;魹懸粢ба?,克制著自己不要回頭去看,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鶯時的手,使勁兒往山上跑。 霍瀾音雖然怕死,可就算今日當真因為回來救鶯時死在這里,也沒什么可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