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有一種預感隱隱而起,未等成型,項羽就開了腔: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是四面楚歌那部分的選段。 在戲文中到了這部分該是虞姬獻舞,為霸王舞劍,然后有近侍一報再報敵軍四面來攻,最后虞姬拔劍自刎。商川在唱這段時,字正腔圓姿態標準,眼神里也盡是悲切,可這悲切不像是壯志未酬,像是有怨、有恨、有不忍又有別離。按照戲文上來說,此時此刻項羽眼里不該有的就是別離,他會憤怨會不甘,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到別離想到生死的人是虞姬而不是項羽。 蔣璃僵著遲遲未動。 商川則步步逼近,再看向她時改了戲詞:哇呀呀,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熬渫垩窖绞琼椨鸬膽蛟~,而“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這便是蔣璃要唱的戲詞,商川卻唱了。緊跟著戲本是虞姬欲要奪其腰間寶劍,項羽避開,虞姬再奪項羽再避,虞姬三奪項羽三避,直到虞姬謊稱漢兵闖進來,趁項羽不備奪劍自刎。 可商川搶了蔣璃的戲詞,她瞧得仔細,商川眼里又成了咄咄逼人。他手持佩劍,劍抬起時手臂微微抬高,就這么一個動作,像是冰錐倏地刺穿蔣璃的大腦,痛點炸開,伴著冰冷迅速擴散。 腦中那一絲光亮終于浮出水面,剛剛在臺上被壓下去的預感乍現,她不可思議地盯著商川,喃喃,“原來是你?” 這話盤旋在口,沖出來就只剩下微弱的氣流,她甚至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緊跟著瞧見商川的目光一厲,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揚起佩劍朝著她過來…… ** 蔣璃木漲漲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靠椅上,整張臉的妝還沒卸,只褪了繁瑣的外披,著了件白色水杉長袍,披了件西裝外套,束著的頭飾也不曾凌亂半分。這是離劇組最近的醫院,挺小的縣城醫院,人不算太多,偶有經過的也都驚奇地盯著蔣璃。她整個人都神游太虛,目光太過渙散,臉上的妝容太多精美,就像是從古戲詞牌中走出的美人,教人忍不住注視,又教人忍不住心疼。 蔣璃覺得自己的魂魄丟了,丟在了戲臺上。 只能記得當時商川向她揮了劍,那佩劍明明就該是把道具,可當劍鋒透過戲服扎進她的皮rou時,她感到了疼,那一刻商川絕決的眼神落在她眼里,她覺得,商川是真想殺了她,用一把已經開了刃的長劍。 后來現場有多混亂她已經記不起來了。 她只記得自己跌坐在戲臺上,血染了戲服。流了多少血她也不知道,只覺得很疼,心口疼得厲害。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四處找人,她怔怔地看著商川,商川手持長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雙耳嗡嗡作響,幾番都想問他一句,為什么? 三個字始終沒問出來,似乎又有人上前來拉商川,可商川像是發了瘋似的推搡對方,隔空向她吼:夏晝!你良心上過得去嗎?你會遭報應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東深就趕來了,一路開車趕到最近的醫院。 傷口在肩窩的位置,距離心口五指寬。護士在給她處理傷口的時候陸東深就站在旁邊,隱約聽見小護士說了句,先生請您在外面等一下。然后是陸東深沉冷的回復:我是她的家屬,趕緊包扎。 小護士跟她說,還好只是皮rou傷,傷口不深,這幾天別沾水了。 好半天蔣璃才有了反應,嗯了聲,這才瞧見陸東深一直沒出去,看著她,臉色很沉。 陸東深去交費的時候,蔣璃就一聲不吱地坐在走廊處,耳朵里全都是商川的那句話。司機一直守著她,見她的樣子后挺擔心的,小聲詢問,“夏小姐,您沒事吧?是不是傷口疼?” 蔣璃抬眼,只覺得眼皮都很沉,看著司機良久問,“他怎么來了?” 司機恭敬,“咱們到懷柔的時候我就給陸總打電話報了平安,估計沒多久后他就往懷柔趕了?!?/br> 蔣璃不說話了。 “說句多嘴的話,知道夏小姐受了傷陸總比任何時候都著急,在陸總心里,夏小姐的位置很重?!?/br> 蔣璃無力點了下頭,她知道。 有急促的腳步聲驚擾了短暫的安靜,對方近乎是一路沖過來的,踩碎了一地的白熾光,“夏夏!” 蔣璃肩頭一僵,再抬眼時饒尊已快步到了她跟前,見她肩窩處的白衫被血染紅,心疼地蹲身下來,看著她蒼白的臉,低聲問,“怎么樣?傷口深不深?” 蔣璃怔楞了好半天,“你……怎么來了?” “我愛管閑事行不行?”饒尊眼里是又急又氣的,咬牙,“看我不整死商川那個兔崽子!”他是聽說商川今天回了劇組,就想著到懷柔看看情況,不想剛進組就聽說了這件事,當時他恨不得一腳踹死商川。 相比饒尊的激動,蔣璃看上去很平靜,少許后說,“你走吧,我沒事?!?/br> “等他下次一劍穿心的時候才叫有事?”饒尊不悅,“我看看傷口情況?!痹挳?,伸手要來碰。 “商川說我一定會遭報應?!笔Y璃冷不丁開口。 饒尊的手僵在半空,末了,收回手,皺眉,“什么?” 蔣璃的呼吸變得急促,可這又牽扯了傷口令她疼痛,她只能淺呼淺吸,“也許,他知道左時的事了?!?/br> “不可能?!?/br> 蔣璃低垂著頭,無力感似蜈蚣,爬上了脊梁鉆入了血液。饒尊壓低了嗓音說,“商川那頭我來解決?!?/br> “你想怎么解決?”蔣璃一激靈,盯著他。 警惕的眼神讓饒尊受了傷,他皺眉,“夏晝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就是過去問問他到底怎么回事,你以為什么?我殺人滅口?” 蔣璃一字一句,“還有什么是尊少做不出來的事嗎?”饒尊氣得倏地起身,盯著她,恨不得活吞了。蔣璃也不示弱,與他對視,寸步不讓。終究還是饒尊敗下陣來,身體探下來,跟她說,“我已經跟你解釋過無數次了,當時左時已經……”他止口,氣息急切,使勁抿了抿唇,“算了,你愛信不信!” “所以我的事你少管,商川的事也不用你插手?!?/br> 饒尊的下巴繃得很緊,看得出他被蔣璃氣得夠嗆,一直隱忍著不發,剛要開口,就聽不遠處有人淡淡落下句,“尊少好雅興?!?/br> 是陸東深交完費回來了,頭頂的光拉長了他的影子,也襯亮了他眼里的波瀾不驚。 饒尊聞言,挺直了身子,嘴上雖帶笑,可笑不入眼,“雅興這種事因人而異,換做別的女人,我倒也沒這閑情雅致?!?/br> 陸東深走上前,大手看似很隨意地搭在蔣璃未受傷的肩頭上,看著饒尊,“也對,畢竟華力現在口碑直線下降,尊少收拾爛攤子估計也得一段時間,的確沒那么多的閑情雅致?!?/br> “陸總不顯山不露水就盯緊了親王府的那片地,真是讓我刮目相看,誰說外資水土不服?我看陸總就挺深諳這里面的人情世故?!?/br> 陸東深微微一笑,“承讓?!?/br> “沒敢承讓,我可是拼盡全力要跟陸總你一博的,來日方長,陸總到手的東西我都愛搶?!别堊鹫f著走近一步,微微側臉近乎耳語,“包括陸總的女人?!?/br> 陸東深不惱不怒,“來日方長?!?/br> ** 回了家,陸東深沒馬上離開,他打了幾通電話,整個過程情緒都壓得很。 蔣璃窩在沙發里,長長的水杉裙擺傾瀉而下,室內的燈沒全開,只著了一盞落地燈,燈影描繪了她微微上挑的眉眼,染上沉寂時就平添了太多憂郁之美。 陸東深處理完電話后回了客廳,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借著燈影看著她,“商川那邊表示他是因為壓力過大導致失手?!?/br> 蔣璃收緊了雙腿,輕輕點了下頭,“這樣最好,我也不想因為這件事導致停拍,影響不好?!?/br> “但是我會重新考慮天際跟他的合作?!标憱|深說。 蔣璃搖頭,“你想讓外界罵我一句紅顏禍水?”她落寞,“商川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左時,只是……”她真的沒想到商川會這么決絕,這也是她在醫院里整個人都是懵的原因。 陸東深看著她,沒說話。 蔣璃抬眼看他,“商川以為是我害死了左時?!?/br> “事實上呢?” 蔣璃將心頭的滯悶強行壓下,“事實上,左時是失蹤了?!?/br> 陸東深朝前探身,胳膊支在腿上,“一直以來關于左時的事,你不說我也絕不會問,但今天你既然提了,那我就問一個問題?!?/br> 她看著他。 他一字一句問,“左時還能回來嗎?”蔣璃描繪精致的紅唇微微顫了一下,搖頭,“不,他再也回不來了?!?/br> 第166章 怎么也不及人性的丑惡 她于燈下,似一幅畫,畫卷美則美矣,但有悲傷從畫卷中徐徐而來。她的臉她的眼,都溺在悲傷的洪流中,壓抑不住。 失蹤了。 又回不來了。 這樣的回答讓陸東深沉默了許久,然后說了句,“好?!?/br> 緊跟著是沉默。 這沉默繃著兩人,像是隱藏了把鋒利的刀,見血封喉。 蔣璃無力地靠在沙發上,半晌開口,“商川,還是不要追究了?!?/br> “這種事發生過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薄笆聦嵣蠜]有任何人能夠證明當時他想殺我,而實際上他也沒打算殺了我,否則他的劍會直接插進我的心窩?!币驗楦鎸γ?,所以只有她才看得清商川眼里的憤恨和壓抑,如果在臺下看這一幕,那就是商川在走戲時失了手分了神?!凹热凰F在不提解約的事,如果天際就這件事挑起事端,天際的聲譽就會很受影響?!?/br> “商川提出解約,原因又閃爍其詞,他這次已經給天際的聲譽帶來負面影響了?!?/br> 蔣璃凝眸沉思,“今晚這么一折騰,我大抵也能猜出他解約的原因,估計是聽人說了左時的一些事,其實他的怨氣只在我身上而已?!彼а?,“是我連累天際了?!?/br> “傻話?!标憱|深語氣溫沉,“商川心里有沒有怨恨我不在乎,如果他是聽說了一些事,那么他是聽誰說的這才是我關注的?!?/br> 蔣璃一激靈,經他這么一說她方才覺得這件事背后的復雜。 但如果這一切只是商川的任性妄為…… “也許,他只是有心試探……”話到一半蔣璃就搖頭,自言自語,“不對,這一次他絕對不是試探?!彼а劭聪蜿憱|深,“我敢肯定,這件事背后一定有人cao縱?!?/br> “發生了什么事讓你這么肯定?”陸東深問。 商川今晚的行為要么就是自發,要么就是受人蠱惑,現在她直指原因在后者,那之前一定是發生了些事。 這一次蔣璃沒隱瞞,她說,“親王府?!?/br> 陸東深眉間一怔?!吧檀ㄔ谟H王府的戲臺上拍到一個唱戲人的影子,無論是從身形還是走戲的姿態都像極了左時,他跟我說是左時回來了?!笔Y璃眉間凝重,“我一直都想不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之前是商川假扮了左時,是他在裝神弄鬼,目的就是想看我的反應。但今天他一改裝神弄鬼的做法,直接跟我撕破臉,看得出他是將我判死刑了,這才短短幾天?如果不是有人背后攛掇,就算商川懷疑也不會這么斬釘截鐵?!碑敃r商川手機里的視頻之所以讓她失了分寸,就是因為項羽揮戟時手臂微微抬高,這是左時慣用的姿態,她想破了頭都想不透視頻里的人究竟是誰,直到今天商川站在臺上她恍然大悟,是她走入了死胡同,她因為商川只唱旦角,卻從未想過他也可以扮上項羽。 商川在揮劍的瞬間手臂也是微微高抬,就是這么一個動作,讓蔣璃終于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相信商川是有意為之,讓她知道是他假扮了左時偽造了視頻,這般歇斯底里和不顧一切,實則就是已經將她判定是害死左時的兇手了。 陸東深若有所思,目光沉沉,如暮色降夜。稍許,他摸了煙盒,拎了根煙出來,卻始終在拇指和食指間搓了搓去,那特質的煙草幾乎都快被他搓松了方才叼在嘴里,打火機一閃,臉頰微微一偏點了煙。 這算是蔣璃第一次如此透徹地讀懂他的沉默。 就正如他剛剛所講,什么人在背后攛掇商川這才是重要的事。親王府項目進行到現在,雖說長盛和華力對外還是宣傳勢在必得,但明眼的人都清楚目前的情勢。華力不用多說了,在這次打名譽戰中吃了個啞巴虧,就在饒尊都在醫院里承認自己陰溝里翻船;她之前一直不知道長盛為何沒奪得先機,白天這趟“驅鬼”之行倒是給了她答案,當地政府要的就是個思想端正的企業來盤活親王府那片地,結果競標的公司先喊上見鬼了,這的確是大祭。 所以,這場商戰之中天際拔得頭籌。商川跟環嘉影視有合作在身,環嘉影視的投資方是天際,同時商川又是h品牌的全新代言人,環環都跟天際脫不了干系,一旦這個時候出了差錯,那將會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到時候天際被斬斷的就是親王府那片地的開發權,一旦與政府項目談崩,天際在國內的運營會受影響,繼而會造成在陸門總部的失利…… 蔣璃越想越冷,都說能將人中傷的往往不是明刀暗劍,而是人言。假若她推斷的分毫不差,那這人就是拿捏住了最關鍵的一牌,只要輕輕一推就形成了致命的骨牌效應。 所以,她能想到的陸東深何嘗想不到? 煙霧模糊了陸東深的臉龐,原是清雅革氣的煙草味,在他的沉默中就生生牽扯出些許詭異妖嬈來,蔣璃想了想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商川今晚的行為更不能大肆宣傳?!薄拔蚁氲膮s是另外一件事?!标憱|深開口,“如果對方刻意激怒商川而導致他跟環嘉的解約,那對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今晚又何必多此一舉?要知道,商川今晚的舉動完全讓自己處于被動局面,至少他不能再理直氣壯地跟環嘉提出解約?!?/br> “可我覺得商川是迫于賠償巨款的壓力所以改變了主意?!?/br> 陸東深彈了煙灰,搖頭,“他不是不知道天際的老板是誰,今晚這么發瘋,就算達到跟環嘉解約的目的,也有損他的聲譽?!?/br> “可能,他就是覺得無法解約,所以干脆也收了裝神弄鬼的念頭,直接跟我撕破臉呢?”蔣璃給出了個理由。 陸東深吞吐一口煙霧,看她,“換做是你,你會這么做?” 蔣璃想了半天,搖頭,“這么做的確得不償失,但是,我想不出其他原因了,想從商川嘴里知道真相,更難?!边@個理由的確荒誕,商川是成年人了,再不理智也不至于賠上自己的前程跟她殊死一搏吧。 “有些時候走到進退兩難的局面時,順勢而上是最直接的辦法,雖然險了些,卻能挖出事情的真相?!标憱|深說了句高深莫測的話,緊跟著又道,“這件事我會去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