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步長悠解釋道:“裴蓁前一段不是回來過么,她說的?!?/br> 他的眉頭這才松下來:“此乃卑職的私事,不勞公主掛懷?!?/br> 步長悠現在覺得裴大人越來越不是東西。比如當著他那八個同伴的面,他對她畢恭畢敬。如今他那八個同伴不在了,他對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她問:“大人還在為那天晚上的事生氣?” 小二上了三大碗面片湯,香氣撲面而來。 他從筷桶中抽了三雙筷子,分給步長悠一雙,紫蘇一雙,自己用剩下的一雙:“公主喜歡卑職,是卑職的榮幸,卑職為何要生氣?!?/br> 步長悠可不認為他真覺得榮幸,問:“這么說,她沒跟著你回來?” 他似乎都懶得看她了:“她回不回來,都不耽誤卑職與公主的婚事,公主何必念念不忘呢?!?/br> 步長悠吃了一驚:“誰要跟你成親?” 小二又上了一碟牛rou,他夾了幾片到自己碗中,理所當然道:“公主那天晚上不就是這個意思么,我已經把公主的意愿告知父母,父親和母親很高興,于是就與王上重新提了此事,王上雖氣我們家出爾反爾,可也很欣慰我們知錯就改。本來想讓我們立即完婚的,只是夫人突然離世,王上就說等公主服滿百日孝期再說?!?/br> 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可步長悠覺得不會。 他好像知道她不信似的,補充道:“不然青麒衛那么多人,為何獨派卑職這個罪臣來護送公主,當然是王上對我倆有期待?!?/br> 步長悠仍不信:“你在開玩笑,你覺得我趕走了你的星河,你故意這么說的?!?/br> 他還是那幅樣子:“她要走,是我不夠好,讓她受委屈了,跟公主沒半點關系,我再不辨是非,也不至于遷怒別人?!?/br> 步長悠的一顆心沉了下去。 他渾然不覺,自顧自的吃自己的面片湯。 面片湯的碗很大,足足一大碗,他吃起來也豪邁,像慣走江湖不拘小節的武夫,身上世家公子的驕矜已經很淡薄了。 步長悠確實想過鄢王為何派裴炎護送她?她以為是因為裴炎是裴翼的兒子,而裴翼是母親在鄢國唯一的舊友,比較穩妥和方便??扇缃癖凰@么一說,她都開始多心起來。 她一方面多心,一方面又覺得裴炎還是在玩笑,他對她積怨已深,嚇唬她的。 那日下午,裴炎陪著她倆逛湘陽城,可步長悠完全沒心思體驗風土人情。她幾次跟裴炎說話,想套出一點讓人安心的東西,他可言簡意賅,拒不讓她得逞。 兩日后,他們從鄢國入沈,又三日后,他們到達了沈國國都靈丘城,在客棧下榻。 客棧門前是一條繁忙的運河。裴炎說那就是瀾葉河,養育了整個靈丘城。 步長悠想,這就是母親的家鄉了,她長大的地方,果然是水草豐茂的好地方。 裴炎問:“公主想見夫人的家人么? “家人?”步長悠沒聽懂,“是沈王他們一家子?” 裴炎點點頭:“王上吩咐過,一切隨公主意愿,倘若公主想見他們,卑職就遞交國書,若不愿意見,那就不用了?!?/br> 步長悠又問:“我聽說鄢王曾在這里為質,中尉陪同,還與一位沈女生下太子。我母親既是沈國人,中尉又對我們母女照顧有加,那么我母親其實就是——” “公主?!迸嵫琢⒓创驍?,“儲君乃國之根本,任何與之有關的事情都不可大意,既然王上說太子生母因難產離世,那太子生母的確在三十年前就已離世。太子從沈國回國后,只有一個母親,就是王后?!?/br> 他這么一說,步長悠又懂了一點,母親躲在琮安城外的離宮,不與太子相見,大約也是這個緣故。太子只有一個母親,倘若突然冒出一個生母,養母該至于何地? 步長悠道:“既然來了,還是見見吧。就算我不見他們,好歹讓他們見見母親?!?/br> 裴炎應了一聲,就出去辦事去了。 次日上午,沈王以召見鄢國使臣的名義召見了裴炎。 裴炎從沈宮回來時,帶了一個中年男人到客棧。 男人一身便服,五十歲上下,虎背熊腰,身材高大,見到步長悠時明顯怔了一下。 裴炎介紹道:“公主,這位是沈君,夫人的同胞哥哥,公主的舅舅?!?/br> 步長悠起身行禮,他抬手虛扶了一把,又仔細將她看了兩眼,不無感慨道:“你跟溶兒小時候真像?!鳖D了頓,“眉眼像倒是其次,身上那股勁更像?!?/br> 步長悠將祁夫人的骨灰壇抱過來擱在桌上,沈君見到那小小的壇子,驀然一震,好半晌才說出話來,聲音有些哽咽:“你們這些年在鄢國還好嗎?” 步長悠掏出手帕遞與他:“我自小與母親住在離宮,那兒人不多,很清閑?!?/br> 沈君接過手帕,擦了下眼淚:“她一定還在怪父王和我當年沒帶她走,而是把她丟給了鄢君?!鳖D了頓,“可我們當時的確沒別的法子,伐祁鄢國是主力,鄢君咄咄逼人,我和父王不能得罪他,只能讓他把人帶走?!?/br> 步長悠得知祁夫人的身份后曾想過這個問題。當年鄢沈虞三國伐祁,倘若母親真是太子生母,鄢王對母親懷有深沉情意,就不該把她從祁國直接帶走,而是該讓母親的父兄把她先帶回沈國,等她從滅國的災難中緩過來后,再送去鄢國。這樣算兩國聯姻,母親有名有姓有依靠,而不是一個從戰場上俘虜來的一個只能冠以夫姓的無名無姓的女子。步長悠懷疑自己母親到底是不是太子生母,倘若是,那鄢王絕對不愛她。不是,裴翼為何對母親如此尊敬有加,母親離世為何讓這對君臣如此大費周章? 不過人死不能復生,多追究其實無意義。步長悠安撫道:“母親生前跟我說,她若死了,讓我把她送回家鄉安葬,我想她始終是念著這兒的?!?/br> 沈君點點頭,道:“肯回來就好?!庇謫?,“她是想葬在王室的陵園中,還是?” 步長悠搖搖頭:“母親走得比較突然,沒有細說,鄢王說她想葬在瀾葉河中,隨水而去?!?/br> 沈君站起來:“行,那你們先在這待著吧,寡人去安排。她在鄢國受盡了委屈,現在回到自己家了,就風風光光一次?!?/br> 步長悠忙道:“舅舅,不用了,我想母親是不在意這些的?!?/br> 沈君回絕了步長悠,說他meimei無論如何都應該有個像樣的葬禮,他會下令讓沈王室所有的人都來參加。 步長悠還想拒絕,他就聽不進去了,只讓她安心在這待著,要是住不慣,就跟他一塊進宮去。步長悠說住得慣住得慣,多謝舅舅費心,沈君這才罷休。走時還留了隨從在這里,說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照應一下。 兩人送完沈君,步長悠立刻道:“大人,我覺得他們知道就夠了,至于喪禮,就不勞他們費心了,咱們到城外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將母親安葬?!?/br> 裴炎道:“瀾葉河自西向東,那咱們就從西門出去,找個高處,安葬夫人?!?/br> 紫蘇朝外努努嘴:“沈君的那些隨從怎么辦?!?/br> 裴炎道:“紫蘇姑娘等會下樓去問問客棧掌柜,看本地有什么特別的小吃,叫他們分頭去買,等他們都走了,咱們就退房走人?!?/br> 紫蘇依言下樓去,先派一個人去,再派第二個人......等四個人依次派出去后,他們一行人就退房走了。 從西門出城,沿著瀾葉河一直往前走,最后在山腳下的一個村子里停下。 村子建在瀾葉河的西岸,村里有煙,岸上有樹,還有水鳥,煙波浩渺。 步長悠覺得是個好地方。 裴炎叫他的同伴在村子里歇息,自己陪著步長悠和紫蘇順著河流往前走。 等離村子稍微遠些后,步長悠叫紫蘇打開骨灰壇,走一路,撒了一路。 骨灰入水,會流經靈丘城,穿過沈國,最后匯入大海。 最后她將空了的骨灰壇,一同扔進河中。 她站在河邊,河風浩浩,吹得她心里空蕩蕩的。她想,她以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 她對裴炎道:“走吧,我們回去?!?/br> 一路穿過平原,穿過群山,繞過河流,曉行夜宿,回到琮安,已經七月下旬。 回去后,兩人先到武平君府報平安。 裴翼問了問路上的情況,裴炎一一答了。 裴翼覺得沒什么事,就叫他倆進宮去見鄢王。 兩人起身告辭,但才剛出門檻,又聽到裴翼道:“公主,請留步?!?/br> 步長悠和裴炎回身去瞧。 裴翼走出來,話已經到了嘴邊,可卻在猶豫該不該說。 步長悠見狀就道:“中尉有話但說無妨?!?/br> 裴翼見她如此,決定還是說:“公主近日不在城中,可能不知道,現在城中起了流言,說夫人是太子生母?!?/br> “流言?”步長悠笑,“難道不是真的么?” 裴翼暗中提醒道道:“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人相信,倘若有人信,一定會波及到公主?!?/br> “我?”步長悠沒聽懂。 裴翼道:“倘若大家都認為太子乃夫人所出,那公主就是太子的胞妹。太子乃純孝之人,生母既然已去,必定會加倍疼愛公主。有心人必定會想方設法迎娶公主,以圖將來?!鳖D了頓,“雖然公主如今尚在孝期,可還是不得不防?!?/br> 步長悠覺得有道理,又覺得他既替自己考慮到了這個,那一定知道了什么,她問:“比如?” 裴翼道:“太子從小跟著王后,感情自然深厚,可到底不如親母子貼心。倘若王后也認為太子乃夫人所出,為籠絡太子,會希望公主被恒家娶走?!?/br> 步長悠道:“可我在清修,我若不愿,他們還能迫我么?” 裴翼搖搖頭:“公主要切記,若王上愿意公主嫁,哪怕公主已經落發,也能還俗嫁人,更不要說清修了?!?/br> 他這么說,叫步長悠生出自己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的錯覺,她不免要問:“中尉是說王上有心?” 裴翼恭敬道:“王上的意愿卑職不敢揣測,但卑職知道,倘若太后開口,那王上是不好拒絕的?!?/br> 步長悠還是覺得不大可能:“恒家……真的可能嗎?” 裴翼道:“公主,世上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br> 步長悠通了一點,她隱約知曉其中的利害了,就道:“請中尉教我?!?/br>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裴翼道:“下臣愚鈍,并無良策,只有萬不得已之時的應急之策。公主與炎兒尚有婚約,婚約乃是王上親口所賜,即便太后開口,也可以拿這個擋回去,太后總不好奪人所愛?!?/br> 步長悠看了一眼裴炎:“倘若真如此,我和裴公子只能成親了,豈不是委屈了他?” 裴翼這時也看向了裴炎。 裴炎波瀾無驚道:“是卑職的榮幸?!?/br> 步長悠抬手將鬢邊的發絲別在耳后:“母親離世后,原以為就只能靠自己了,沒想到還有武平君府給我做后盾?!毙?,“母親能有中尉這樣的故交,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多謝兩位替我著想,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委屈貴府的?!?/br> 裴翼立刻道:“公主言重了,公主乃王室血脈,任何人娶公主,都是他的榮幸,下臣只怕我們家沒這個福分?!?/br> 步長悠到現在方才知道她母親要她嫁給裴炎的真正用意,也知道為何裴家只見了一塊玉佩,就去提親了。說得好聽一點是施恩與報恩,說得不好聽一點,是利益捆綁。 裴翼當年跟隨鄢王在沈國為質,應是為數不多的知道太子身世的人。而她是太子的親meimei,裴炎娶了她,就是太子的妹夫,等于提前預定好了將來。倘若他自己再爭氣,保不齊就是下一個丞相。而裴家一旦娶了她,與只能與太子共進退,沒有第二條路。母親用她將太子和裴家綁在了一塊。鄢王的答應,是給裴家吃了定心丸,那就是他沒有廢太子之心。 權利窩里,一句話,一個眼神,都有它的目的。而人一旦陷進去,就像掉進了蛛網,牽一發而動全身。想全身而退,不傷筋動骨是絕對不可能的。 步長悠不想進去,但她覺得她即將被推進去,她得趕緊想個辦法脫身。 第86章 為夫 步長悠頭次進琮安宮, 雖然知道它比桐葉宮莊重,但真進到里頭, 還是被它震驚。 四方的宮殿像棋盤一樣規整, 宮墻幾乎高到云里。甬道怎么都看不到盡頭,在里頭走路的宮人,連表情都一模一樣。抬頭看天, 只能看到窄窄的一線。宮門的守衛都輕聲細語, 生怕驚動了什么鳥雀似的...... 這一切的一切,形成了一種壓抑氛圍,讓人大氣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