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青檀將這仨人帶到后頭水邊的自雨亭那,奉茶。 仨人出去后,葉氏執了步長悠未傷的手, 說她是個好孩子,裴炎配不上, 叫她受委屈了。 要說委屈,其實沒人不委屈, 葉氏這么說, 也算有心了,步長悠就陪了一番體貼,說她年輕糊涂, 才把好好的婚事搞砸了,不怪裴炎,只能說沒緣分。葉氏見她不忌諱,還坦蕩,好感越發多。不過好感歸好感,這位公主和恒淵的風流事終歸是葉氏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其實葉氏來, 除了替兒子辦事不利賠不是,主要就是說這件事。這事說開了,就沒啥可說了,葉氏叫她好生休養,有什么需要的就派人到君府去。 步長悠謝了她的體貼。 葉氏臨走時,步長悠說她有兩句話要跟中尉說,請他過來一下。葉氏有些詫異,不過還是叫裴翼進去了。 紫蘇搬了繡墩給裴翼,裴翼坐下來,步長悠也不說話,只是看著他。一會兒就看得中尉大人坐不住了,只好開口問她的傷勢如何。步長悠也不回答,突然道:“母親把當年的事情都告訴我了?!?/br> 裴翼一愣,裝傻充愣道:“夫人告訴公主什么了?” 祁夫人當然沒告訴她什么,但步長悠覺得今天是個機會,想詐一下中尉,就道:“母親說我大了,有些事她不該再瞞我,就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了我,還說裴家幫了我們母女大忙,讓我多謝中尉?!?/br> 這番話說得有模有樣,可仔細分析,根本什么都沒說,裴翼猜到這位公主有可能在詐他。因為當年的事,他連自己的妻子和兒女都沒說過,祁夫人應該也不會說。而且說實在,這招他兒子已經用過了,一點也不新鮮,他不動聲色道:“承蒙夫人惦記,下臣感激不盡,不過說到謝字,下臣實在不敢當,一切皆是因緣罷了,還請公主收回?!?/br> 這番話也說得有模有樣,可仔細分析,也什么都沒說,步長悠再接再厲,拿自己知道的所有不確定來試探:“中尉見過太子嗎,我跟太子長得像嗎?” 裴翼這下真實的愣了,因為這句話對他來說含量巨大,但他反應巨快,只道:“太子和公主乃為親兄妹,長得相像在情理之中?!?/br> 步長悠問:“我跟太子真的像嗎?” 裴翼來看步長悠的臉,要說像,是有些像,可你要說不像,也不像。因為公主和太子像得不明顯,不像鄢春君和二公主那樣,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來是兄妹。 裴翼道:“細看的話,眉眼有些微相似?!?/br> 步長悠見什么都問不出來,有些敗興,哦了一聲,轉移了話題,問起了裴蓁的孩子。裴翼沒見過外孫女,葉氏見過,三月底剛擺了百日宴,叫長萱,封了武昌公主。 武昌,武運昌隆,不知是賜給裴家的,還是許給鄢國的,倒是跟步長悠的文莊正好配成對。不過步長悠知道,她終究是不能跟這meimei比的。她十七歲要嫁人,為全夫家的體面,才有了封號,而小meimei一出生就有,怎么比?倒也不是嫉妒,也不是羨慕,只是有那么一瞬間會覺得凄惶。 青檀將他們一行人送走,步長悠也沒心思看書,下床到外面去。 明月如鉤,滿院竹影,她順著院子里的那條細水走到書房去。 書房沒有掌燈,黑咕隆咚的,她摸索著坐在案子后頭,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月洞窗開著通風,還沒關上,月光進來,整齊的方磚上,像撒了一層糖霜似的。 她到月光里站著,看自己拉得老長的影子,不知為什么,突然有些想哭。 真奇怪,過去十七年,她都沒這樣過。她在這一刻,很思念祁夫人、思念劉氏、思念流云。她出宮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思念她們,甚至還想起了眼睛很漂亮的小青年,覺得倘若此刻他在這,那也不錯。 因此步長悠突然想養一個什么了,隨叫隨到的那種。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就遏制不住,并且想立刻就做,雖然她都不知道自己想養什么,但她想,她要是看到它了,一定就知道。 紫蘇說鐘鼓樓那每月三次開放萬姓交易,里頭什么的都有,不用擔心買不到,就怕她挑花眼。 步長悠問每月三次,哪三天?紫蘇說逢六就有。步長悠問今兒初幾,紫蘇答不上來,因為這段日子大家都在路上,日子早過丟了。去問青檀,青檀說好像是初六。紫蘇有些沮喪,步長悠也很沮喪,還要再等十天。 不過這種沮喪心情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進到浴桶里,被熱水一泡,步長悠就舒坦的什么都忘了。 洗完澡后,紫蘇煞有介事的弄了一個火盆,讓她跨一下,說去晦氣的。 晚上睡覺前,青檀在她房間點了檀香,不過即便這樣,她也沒有睡安穩,因為肩上和手上的傷,又癢又痛,還不到能睡安穩的時候。 次日,步長悠讓紫蘇回清平山去見住持,就說她病了,暫時在城里養病,等病好了再回去看她老人家。 紫蘇要走時才發現沒馬車了,因為她們的馬車被劫匪扣下了,現在劫匪沒了,馬車肯定也沒了。 青檀讓她先走著去,馬車的事以后再說,紫蘇就去了。 紫蘇出城時,在城門口遇到了裴炎。紫蘇和裴炎一路從琮安到蝠州城,又從蝠州城到歷下,也算經過患難,這會見到他,不像之前那樣怕了,看到他還跟他打招呼。 裴炎嗯了一聲,問她做什么去,她說回寺里拿些東西,他點點頭,也沒說什么,就讓她去了。 紫蘇走出去好久后還在納悶,覺得裴大人好像變了,不像在路上時那般隨和。 最近裴大人總是讓紫蘇產生這種感覺,他好像一直變來變去的。比如從琮安出發時,紫蘇原以為他是個不好相與的人,雖是盟友,可也不怎么敢搭理他,結果他卻意外的隨和,且還很照顧她,這讓紫蘇分外感動。紫蘇本以為是自己之前對他有偏見,才覺得他不好相與,還自我反省了一番。結果就在剛才,那種不好相與的感覺又出現了,于是她開始糊涂,不知道裴大人到底是好相與還是不好相與。 下午回來,紫蘇將自己的困惑告訴了青檀。青檀不像紫蘇跟裴炎相處了那么些日子,感觸并不深,就說不知道。 紫蘇又問步長悠,步長悠因為看到的更多,感觸更深。她也覺得自己每見裴炎,裴炎都在變。不過,她倒不怎么困惑。她想,或許恒淵口中的那個克制的同齡應該最接近裴炎本人。他壓力大,而琮安城作為一個權利中心,是他最無法放松的一個地方。 裴大人出了琮安城,整個人就會松下去,一進來,立刻就緊繃起來。 好累,她都替他累。 中午吃過午膳,步長悠在庭院里消食,然后到床上午歇,朦朦朧朧睡著時,忽聽到外頭有說話的聲音,她就醒了。 醒后沒叫青檀,而是自顧自的穿了鞋,走出來。 原來是秦氏,秦氏帶著三個婆子,四、五十歲的樣子。 青檀見她起了,忙附在她耳邊解釋,說婆子是她拜托嫂子找的廚子,本來只想請一個,結果嫂子一下帶了三個,說一個是琮安本地的,一個是沛國來的,一個是穆國的,每個人每個月二兩銀子,一年下來也用不了一百兩銀子,問她是想留一個,還是全部都留。 青檀這么一說,步長悠倒都想留了,有了做飯的廚子,青檀和紫蘇就能閑下來干點別的事了,否則她倆整日耗在一日三餐上,就沒時間打理宅子了。 步長悠說都留吧,讓青檀將后邊的下房收拾出來兩間給婆子們住。 紫蘇回來見到仨婆子,簡直樂瘋了。做飯,偶爾做一次是樂趣,要是餐餐做可就太累人了。最主要的,做給自己吃,怎么做都行,但做給公主吃,每天都得玩空心思,特別累。這仨婆子一來,公主有口福了,她和青檀就有口福了。 下午仨婆子先試做了幾道菜和點心,步長悠嘗了嘗,都挺不錯的,尤其琮安本地那個,做得特別合她脾胃。夏國那個,做得也好,尤其色這一項,是仨人中做得最漂亮的一位,只是步長悠吃不慣,青檀和紫蘇也吃不了,所以就讓她走了,只留了琮安本地和沛國的。 青檀問了她們的年紀,琮安本地的稍大些,青檀就叫她大娘。沛國那位年紀稍微小些,青檀就叫她二娘。 宅子里有外人進來了,青檀和紫蘇決定不再稱步長悠公主,而是改口稱為小姐,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們跟婆子們說,她們家小姐多病,出來養病來了,請二位在膳食上務必盡心,她們不會虧待她們。 兩婆子說自然,倘或小姐有什么想吃的,請盡管說,只有小姐說不出來的,沒有她們不會做的。 青檀和紫蘇瞧著倆婆子是老實本分的人,心里很踏實,覺得嫂嫂這次的事辦得很漂亮。 步長悠在病中,胃口本來不是很好,有了這倆廚子后,明顯吃得多了,晚上就吃了一小碗粳米粥,一小碗燉豆腐,還吃了兩個豆腐衣包子。 青檀和紫蘇見她胃口好起來,著實放心了不少。一個人只要有心思吃飯,那就證明沒什么問題。 吃過晚飯后,天已傍晚,步長悠在院子里散步,聽到東鄰有淙淙琴聲,就站墻根下聽了一會兒。 步長悠在樂理上的造詣不高,只入了一個門,懂得一些皮毛,不知這是什么曲子,但覺得很動聽。 紫蘇見她站著,搬了一張躺椅過來。步長悠問東鄰是什么人,紫蘇說搬過來這么多天沒見過這家人,不知道什么來頭。 步長悠說琴聲不錯。紫蘇問,想不想過去拜訪一下。步長悠倒是想過去認識一下,不過想人家深居簡出的,大約不想被打擾,遂作罷了。 那琴聲持續了很久,步長悠躺在躺椅中,搖搖晃晃的,聽了很久。 青檀搬了小幾過來泡茶,讓步長悠可以一邊喝茶一邊聽。 后來琴聲停了,步長悠還有些意猶未盡,她讓青檀把她的琴抱出來,自己胡亂彈了一首,彈著彈著覺得好灰心,不知道自己彈的是什么玩意,就棄琴不彈了。 她不彈了后,東鄰的琴聲再度響起,不如剛才清越,而是時而輕柔緩和,時而高亢激昂,炫技一般,讓人耳花繚亂。 步長悠覺得好笑,這人可真逗,她又沒有要跟他比,不過隨他去,倒是飽了她的耳福。 后來紫蘇燒好了熱水,叫她去沐浴,沐浴完出來,琴聲也沒了,步長悠就回房歇下了。 次日中午,步長悠去歇午覺。剛睡下沒多久,院子里就有人敲門。紫蘇正坐在廊下繡手帕,聽到敲門聲,起來去開門,見到來人,有些稀罕的笑了:“喲,這不是相三公子么,我當公子再不來我們這了?!?/br> 第59章 為伊 相城倒也不怪, 只笑:“你們主仆慣會倒打一耙,是我不來么, 明明是你們主子不讓來?!?/br> 紫蘇半是怪半是解釋:“我們主子有時候大度的讓人匪夷所思, 有時候又小性的讓人瞠目結舌,公子要是不懂這個,可白搭了這交情?!?/br> 相城認同這話, 他道:“所以我這不是來了么, 我進去瞧瞧去?!?/br> 紫蘇忙拉?。骸肮硬恢?,公主受了點傷,現在動不得氣, 公子說話小心點,別再氣她?!?/br> 相城點點頭:“你哥哥多少跟我說了點, 說是遇到劫匪了,怎么樣, 傷得重不重?” 紫蘇嘆息:“一箭穿透了骨rou, 且不好過呢?!?/br> 相城問:“現在呢,好點了嗎?” 紫蘇道:“好是好多了,就是不能大動, 整日躺在床上,除了看書就是睡覺,估計憋壞了,公子正好陪著說說話,估計能好很多?!?/br> 相城又道:“你哥哥就三言兩句,問什么都不知道, 你細說一下,怎么會遇到劫匪的?” 紫蘇聽他問,就把原委說了,不過只撿了重要的,該省略了都省略了,尤其把裴炎的部分重點簡略了。 聽完后,相城也沒說什么,只道:“我進去瞧瞧?!?nbsp;說著進了院子。 四月小荷才露尖尖角,那條穿院而過的細水中已滿是荷菱葉,熏風送暖,新竹青翠,他打開簾子。 屋里一水竹具,像個隱士的住處,只有月洞門那水晶綠的簾子,透露出一點年輕女孩子的情致。 步長悠醒來時,瞧見床邊趴著一個人,她用右手撐著床慢慢坐起來。坐起來后也不敢大動,怕驚醒了他。 不知道為什么,她好像突然膽小了起來。 她也沒說話,就靜靜的看著那個趴在床邊的人,緋色官服,背上有麒麟的紋樣。 她對麒麟服第一次有印象,是因為裴炎。那次他到扶蘇園摘花,她從薔薇花后看到他緋衣的麒麟。據說麒麟服是一種賜服,禁衛國君的左青麒衛,全員皆穿麒麟服,而左青麒衛內部的等級劃分,主要靠顏色和革帶。左青麒衛都是宗室子弟或權貴子弟,最低就是五品。一到二品是紫衣麒麟,三品到五品是緋衣麒麟。 可步長悠知道,趴在她床邊的并不是裴炎,因為他側著臉,她能看到他左額上的那小塊朱砂。 午后寂靜,竹葉相拂沙沙響,四月仲夏,偶有一兩聲蟬鳴。 他這樣趴著睡,真有乖巧的況味。 步長悠這么看著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床邊正熟睡的人,突然道:“公主看夠了么,臣能起來么?” 步長悠恍然一驚,這才意識到他早就醒了或者是壓根就沒睡。 步長悠多少覺得有些不自在,像偷窺被人逮到,她轉移了視線。 相城以手肘撐床,以手托腮,靜靜看著她。 看了半晌,見步長悠并不看他,就坐到床上,用手捏住她的下頜,迫使她轉過來??杉幢隳樲D過來了,步長悠也不肯看他,只低著眼,看他胸前的麒麟。 公主現在太羸弱了,他又心疼又委屈,看吧,離開他,她就要受這樣的罪,倘若不離開他,他哪里會允許別人傷她,他道:“公主瘦了?!?/br> 簡單的四個字,卻勾起步長悠的委屈,她鼻頭一酸,眼淚差點掉出來,可硬生生的被逼了回去,但眼角還是紅了。 相城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他伸手抿了抿她發紅的眼角,輕聲道:“臣就一個季節沒見公主,公主怎么把自己搞成這樣,搞成這樣,寧肯去找那個讓公主難堪的人,也不肯來找臣,公主跟臣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眼淚沒完全憋回去,有一滴還是從眼睛里漏出來,啪嗒一下落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