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當然,夏藤并不自知。她以為這招可以安撫所有人。 男生盯著那張五十塊錢看了會兒,突然瞇了下眼,問:“你多大?” 夏藤推了下巨大的黑框眼鏡,想起自己此刻正“全副武裝”,臉遮的嚴嚴實實,于是沉下嗓音:“二十五?!?/br> 裝個成熟的聲音,對她來說不難。 他似乎聽見了,但沒反應,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隨后,指間一松,錢被他抽走,然后向另一邊走去。 這是同意帶路了? 夏藤趕緊拎著箱子跟上。 男生腿長,幾步就能把她甩開一段距離,夏藤走一陣跑一陣,跟的很費勁,她喘著氣兒問:“能不能慢點?” 男生沒聽見似的,繼續仗著腿長大步走,夏藤越看越覺得這人像是在拿她撒氣,咳了咳嗓子,“你剛才……是不是和你爸吵架了?” 他沒回答,但身形明顯僵了一下。 夏藤覺得這是被她說中了,拿捏著適度的語氣,用一種長輩的姿態繼續道:“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總和家里人吵架,你……” 他突然止步,夏藤以為他要發火,趕緊收了聲。 然而并沒有,他只是轉了個彎,換了一條路。 夏藤松了一口氣。 到底還是年輕,應該被她騙過去真以為她是大人,不敢把她怎么樣。 夏藤繼續發揮著演技,“我有十幾年沒回來了,這兒變了不少?!?/br> 她斷斷續續講著話,前邊的人一個字也沒回應。 換的這條路沒有路燈,越走越黑,路也變得不太平坦,似乎還越來越窄,夏藤剛想問,前邊的人一停,讓開身子,對她說:“進去?!?/br> 他聲音壓的很低。 夏藤看不清,隱隱約約能看出是個院子,圍了一圈高墻,她一臉迷茫:“這是哪兒?” “近道,穿過去就到了?!?/br> “可是……” 她還沒說完,背后一股力,她被他一把推了進去。 一進去,夏藤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但是具體哪里不對勁……她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兩步,一聲悶響,踢到了什么東西。 熱熱的,毛茸茸的,活的。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嗷嗚——” 再看不清,她也聽清這是狗在叫,且近在咫尺,體型龐大。她能感覺到有巨型黑影在朝她撲來,還不止一只。 夏藤怕狗。 怕到一看見就窒息緊張甚至失去正常思維的地步。 多可愛多小只的都不行,她小時候被狗咬過,現在都留著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媽呀呀呀——” 人和狗一起叫,夏藤箱子也不要了,沖回去要出來,跑到跟前,狗窩的門竟然被鎖上了,怪不得他剛剛說的是“進去”。 “開門開門開門!”她求救,他就閑閑站在三米之外,云霧散開,月光灑下來,照亮他露出來的兩排牙。 他在笑。兩手插在口袋,完全沒出手幫忙的意思,笑的肩膀直顫。 不知道是不是大腦受了刺激,夏藤覺得她看到了他兩顆惡魔的獠牙,森白森白。 她手腳并用,兩手撐住旁邊的土墻,腿抬上去想翻出來。墻其實不高,但沒有墊腳的東西,她又嚇得魂飛魄散,胳膊使不上一點力氣,沒辦法撐住身體讓腿跨出去。 夏藤絕望了,身后的“汪汪汪汪”讓她失去理智,她甚至覺得自己的雙腿和身體已經分離,正被狗叼在嘴里。 “救救我救救我,我要被吃了……” 男生笑的直不起腰,在她絕望凄慘的求救聲里,囂張的蹦出兩個字: “活該?!?/br> 直到這家的主人被動靜折騰醒,屋內亮起燈,他這才稍微收斂了點,一把抓住她的前襟,拎雞仔一樣把毫無行動能力的她從墻內拎了出來。 …… 夏藤的視線重新恢復光明,人已經被拉到水泥路上,他跑的飛快,在狗主人出來前拽著她溜之大吉。 夏夜的風很涼,吹起頭發絲,如數粘在她臉上,混著鼻涕,眼淚和土。 夏藤跪坐在地上,還沒回魂,眼淚跟關不住閘門的水龍頭似的。帽子丟了,眼鏡飛哪去了也不知道。 眼前一暗,他在她面前蹲下來。 夏藤扭過頭。 他往前湊,似乎要看清她長什么樣子,她往旁邊躲,他再湊,她再躲。 他不耐煩了,一把扯掉她的口罩,看清楚后: “丑?!?/br> 這是繼他一系列惡作劇之后,他的第一句話。 夏藤捂住臉,蹭了一手粘稠物。 他一邊說,一邊從兜里掏了個東西出來,在手里對折。 “你很吵,知不知道?” 第二句。 “以后見了我,要么躲著走,要么一句話都別說?!?/br> 第三句。 “再惹我,還把你關進去?!?/br> 夏藤緊緊閉著眼,打了個哆嗦。 “后面那個紅大門是你姥姥家?!彼麤_后方抬了抬下巴,“行李箱明天我給你弄出來?!?/br> 一句一句說完,他起身,把手里折好的東西對著她擲出去,還自己配音:“嗖——” 嗖—— 腦袋上傳來痛意,她被那玩意砸了一下,然后掉進她懷里。 淚眼朦朧中,她看到了一個紙飛機。 用那張五十塊錢折的。 * 第二天,是陽光叫醒了夏藤。 她睜開眼,最先印入眼簾的是窗外一片新綠,葉片繁茂,層層疊疊交落著,光從縫隙灑下來,懶洋洋爬上她的臉。 她緩了一會兒,看了眼時間,上午十點多。等視線適應了光線,撐起身去開窗。 剛一開,風便涌進來。 沒有窗紗和護欄,她探出去半顆腦袋,呼吸著新鮮空氣,天很藍,云朵像小時候吃的棉花糖,看起來蓬松而綿軟。放眼望去,皆是平平矮矮的房屋,屋頂上充滿了小縣城的生活氣息,架著太陽能熱水器,還有洗干凈在風中輕飄的衣服。 昨夜空蕩蕩的水泥路上人多了起來,不時有自行車和電動車駛過,角落里還能看見三兩只悠悠哉哉的野貓。 劉海兒被吹亂,夏藤縮回來關上窗,回身,已是一屋子夏天的味道。 她穿著人字拖下樓,沒看到人,倒是一眼看到了立在客廳正中央的行李箱。 關于昨夜的記憶全部涌上心頭,夏藤一早通暢的氣馬上堵在了半截,她面無表情的深吸一口氣,心里反復默念一句話。 忘了那個神經病。 沈蘩是在這時候進來的,手里還掂著一個盆,往下滴流著水。 她瞧見夏藤,“阿藤醒了?去吃飯吧,桌上給你留著呢?!?/br> 夏藤問:“您干什么去了?” 沈蘩擺擺手,不說,進里屋放盆子,夏藤想到了什么,跑出去一看,院子里晾曬衣服的長線上搭著她昨晚換下來的幾件臟衣服,剛洗過,還能聞到洗衣粉的味道。 她站在院子里沖里邊喊:“不是說了今天我自己洗嗎?” “就兩件,我隨手揉了?!鄙蜣栏鰜?,坐在門口抵門用的小板凳上,手里多了把蒲葵扇,笑瞇瞇的打量她。 “我們阿藤長大了,真漂亮,比你媽穿這裙子還好看?!?/br> 夏藤身上一件白色布裙,是陳非晚曾經的衣服。 她昨晚灰頭土臉的進門,渾身是土,臉上掛了花,整個人狼狽不堪,沈蘩問她怎么回事,她只說沒看清路摔了一跤,見她滿臉疲態,沈蘩也沒多問,從衣柜里找出干凈衣服放在床上,就給她放洗澡水去了。 不絮叨,很明理,不像個老太太。 聽陳非晚提過幾次,沈蘩年輕時候經歷過不少事兒,早早生了陳非晚,且只生了她一個,姥爺走的早,是她一個人把陳非晚帶大的,日子多半是很苦的,小半是特別苦的,那樣的年代背景下,沈蘩遭受和承擔的東西,恐怕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知道。 盡管再捉襟見肘,沈蘩還是省出了陳非晚的學費,送她遠走高飛。后來陳非晚混出名堂,每次要接她去城市生活她都不肯,好話說盡,架也吵了無數次,沈蘩態度從未改變,就倆字:不去。 陳非晚吵累了,妥協,不來跟她一起住,老房子給修一下總行吧,也不管沈蘩同不同意,反正風風火火就帶著人回來搞了個大工程。 那一年夏藤上初三,學校為了爭“全市第一中學”的名號搞了幾個大型活動,其中一個便是話劇表演,他們當時的校長是個厲害人物,請到了幾個業界人士當評委。 夏藤演話劇女主角,演狂潮褪去,真相赤裸裸袒露后被逼瘋的漂亮女主人,這是全場最帶感的一場戲,也是難度最大的一場戲,她要完成好幾個轉折性的變化,而這幕戲的看點全在這里。 視頻在網上熱傳了一陣子,不少人夸她。 那次演完后不久,她就接到了人生第一個電影劇本。 再后來,踏入另一個世界,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 輕松,順風順水,像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