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竹言蹊猶豫著動了動膝蓋,屁股還沒徹底跟椅子分開,又果斷把力氣撤了回去。 算了算了算了,還是等下節課上完再說吧。到時候學生都急著趕去別的教室上課,談容肯定也想快點離開,他趁亂行事,交了重修證,演完戲就走,還能盡量減少和談容接觸的時間。 竹言蹊給自己編排了一堆借口,越想越有道理,穩穩坐住了。 他這邊做賊似的拿余光繞著談容來回打量,殊不知被他打量的那人也在用余光偷偷看他。 這是談容第一次在教室等待小課間結束,他前兩周都去的休息室,察閱郵件,打通電話,短短五分鐘,足夠他處理公司事務的旁枝末節了。 可今天,他只想待在教室里,多看一會兒自己心心念念了好些年的小初戀。 兩人的余光無形中對接了近十次,直到談容隨手翻開學習委員收齊上交的作業。這個僅僅只為遮掩偷看行徑的小動作,意外提醒了坐在竹言蹊旁邊的女生。 “對了學長,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闭n間講話不用顧忌什么,女生干脆轉身正對竹言蹊,“談教授第一周布置了一項作業,我們今天剛交上去,你朋友最好在下周補交,不然平時分說不定會被扣掉一些了” 江大有硬性作業規定,每學期至少布置三次,專業課必須有一份是書面形式,方便院里檢查。他們今天交的就是一沓打印稿。 竹言蹊收回余光,看向她:“什么作業?” “了解國內外任意一家公司的發展歷程,并且分析它的組織架構?!迸鹜觐D了頓,繼續說下去,“作業格式也有要求,我記不清具體是什么了,不過學委在班群傳過一份模板文件,學長你朋友需要參考嗎?” 竹言蹊回憶陳嘉堯的經典學渣語錄,不認為他能比剛接觸這門課的學弟學妹好到哪去,干笑兩聲:“應該……是需要的,麻煩你幫我發一下吧,謝謝?!?/br> “嗨,小事,用不著謝?!迸褚徽?,摸出手機雀躍道,“學長你微信號是什么?我加你,或者我掃你二維碼?” 竹言蹊多少能感受出她眼里的熱度,仍笑:“你加我朋友本人吧,如果他有別的問題想問你,你們比較容易溝通?!?/br> 女生梗了一下,加完陳嘉堯到底沒忍住,直白問道:“那個……學長,請問……我可不可以加你微信啊……” 課間教室難免嘈雜,兩人說話不得不抬高些音量,附近同學只要留心,都能聽清他們剛才說了什么。 前排本就有人想要竹言蹊的聯系方式,只不過光有賊心,賊膽還沒養肥,現在一聽女生要加微信,已經斜眼向勇士行起注目禮了。 竹言蹊在注目禮下沉默兩秒,切進自己的二維碼名片,故作爽快:“當然可以,你直接掃我吧?!?/br> 女生的意圖太明顯,他其實并不想同意??膳⒆蛹夷樒け?,當眾被拒肯定會覺得沒面子。 “正在生成”的提示語一閃而過,二維碼很快加載成功。 竹言蹊手腕一翻,正準備將屏幕轉向女生,前頭講臺適時傳來一道不急不緩的磁性男聲:“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位同學,麻煩過來一下?!?/br> 最后一排靠窗??? 竹言蹊心頭“咯噔”一跳,瞬間止住讓女生掃碼的動作。 他懵里懵懂抬起頭,愣愣地去看談容。 談容淡淡同他對視,輕輕一頷首,示意他過去。 真是叫他????。?! 竹言蹊氣血直躥腦門,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慢慢收起手機,又慢慢站直腿,再慢慢走進通向講臺的過道,腦海里彈幕遮天蔽日,刷刷刷刷一頓亂竄。 媽的,談容叫他干嘛?為什么叫他??難不成真覺得自己臉熟了??? 兩人見過歸見過,那也基本是他偷看的談容,談容高中時敦默寡言,獨來獨往,高冷得跟冰川成精似的,壓根沒怎么注意過他。 注意都沒注意的,沒道理能認出來吧? 這是一間普通教室,面積不算大,后排到講臺不過十來米的距離。 竹言蹊個高腿長,不論渾身毛孔有多抗拒,還是沒走幾步到了盡頭。 他繃住表情,踏上講臺,對男人小小一欠身,表面功夫先做足了:“……談教授好?!?/br> 談容合起那疊作業,喉結輕微聳動了一下,回禮道:“你好?!?/br> 他們以往都曾幻想過跟對方說上的第一句話,大到場景,小到語氣,每一個細節都很有儀式感??蓛扇宋í殯]有想過,現實里的開場白會是這么直白簡單的一句問好。 談容一瞬不瞬地看著距他僅有一步之遙的小青年,清楚感受到胸腔里的兵荒馬亂正烈火燎原般愈演愈烈。 他在這一刻更加確定了一個事實,他真正喜歡的,果然只有現在站在他身前的這個人。 那個中學時能夠輕易影響他情緒的小少年,多年之后,仍能牢牢把控住他的心跳。 第4章 溫柔 兩人相對而立,目光交接,臉上端的皆是一派的云淡風輕。 只不過這云淡風輕的性質略有不同。 談容自律持重,實打實的沉穩性子,最尋常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他風輕云淡下掩藏的,是猖獗放肆的心跳,也是情深意動的暗號。 竹言蹊恰恰相反,他摸不準談容叫他干嘛,當下腦門突突直跳,甭管情深不深,反正意是完全動不起來。 那張眉目英逸的俊臉近在咫尺,帶給靈魂的沖擊遠比竹言蹊想象里的更要震撼。 這一記震撼震的很不是地方,不僅沒讓竹言蹊意動起來,還讓他徹底記起年少懵懂時做過的種種傻事。 什么背地里折了九十九顆寫著情話的小愛心,什么繞路途徑談容教學樓底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什么模仿網文寫小說,專寫談容暗戀他,自己給自己設計被表白的起承轉合。 一幀幀,一幕幕,配上當年日記本里的青春疼痛文字,當著正主的面逐次回憶起來,刺激程度堪比英國皇家大峽谷蹦極。 竹言蹊拿捏住表情,不讓牙關咬得太緊。 談容如果真撞邪認出他了,那這絕對是他初戀史上最光鮮亮麗,也最刻骨銘心的一筆。 多長臉啊,幫初戀的學生逃課,同校時沒有過半次接觸,一重逢直接接一狠的。日后夜深人靜,午夜夢回,保準他抓心撓肝,輾轉難寐。 竹言蹊心里死去活來好幾次,索性破罐子破摔,賭定談容叫他是為了別的事情,只管硬著頭皮往下演,堅決把“敵不動我不動”戰略貫徹到底。 談容沒辜負他的賭注,沉吟片刻后開口,也演上了:“你是生面孔,”才怪,“前兩周沒見過你?!?/br> 他說著抽出考勤冊,展開到最后一頁。 那頁底端附著一份單獨的小表格,上面錄有三個人名,都是去年壯烈犧牲的重修學生。其余兩人已經在確認欄簽了字,只有陳嘉堯的信息后面是干干凈凈一格方框。 竹言蹊見狀心有所感,眼睛滴溜往談容指尖一瞅,又滴溜轉回談容臉上。 談容神色不改,手指在陳嘉堯名下輕巧一點:“1703班的陳嘉堯?” 他回國前做了功課,大體了解過竹言蹊近況,知道自己負責的某位重修生是對方一位朋友,不難猜到竹言蹊出現在這里的緣由。 談容把人叫過來,不是為了挑明自己是他中學時的學長,那樣做無疑等同于戳穿竹言蹊的代課行徑,平白讓他難堪。以竹言蹊好面子的小性格,日后別說同他親近,說不定還會躲他遠遠的。 兩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交集,談容可不想給小初戀留下這么糟糕的第一印象。 他只是看出竹言蹊不大樂意加人微信,單純想替他解圍。 好吧,可能也沒那么單純,少不了酸味兒的占有欲作祟。 竹言蹊看不透談容的那點兒占有欲,聞言就像沒被家長發現罪行的闖禍孩子,頃刻揚起一個劫后余生的笑來:“對!我是?!?/br> 蒼天有眼!談容是為了重修的事叫他! 談容再開口,每一個字都順著竹言蹊的心意:“我課后有急事,趕時間離校,你現在把重修證的教師聯交給我吧?!?/br> 江大的重修證分為兩聯,教師聯上交任課老師,學生聯由學生自行保管。 談容說完又怕竹言蹊不知道重修證這碼事,手指點點考勤冊,給他一個臺階下:“重修證沒帶的話也不要緊,下周交也是一樣的,先在這里簽個名吧?!?/br> “帶了,重修證我帶來了?!敝裱怎栊目诤檬芰?,演技更加突飛猛進了,他順勢往兜里一探手,取出教師聯遞過去,語氣懇切,“抱歉談教授,開學時我家出了點變故,我一著急,不小心把重修的事忘了。手機下載的課表app不巧也有延遲,今早才把這門課刷新出來,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缺勤兩周了……” 他扯完瞎話不忘一表決心:“您放心,前兩周的課我一定盡快補上,以后絕對不會再犯類似的錯誤了?!?/br> 竹言蹊打小就皮,沒少挨訓,檢討這項業務他太熟練了,以前對他媽端出什么態度,現在就能給談容復刻一版一模一樣的。 談容直視那雙鄭重其事的眼睛,心里滿是好笑。 他接下重修證,嘴角輕微動了動,好歹把笑忍住了:“你是接觸過這門課程的,想必對很多內容都不陌生,按照自身情況安排學習就好,我不做強求。至于作業,希望你能按時完成,這是學院的規定,也關系到你期末的最終成績?!?/br> “謝謝談教授,您說的我都明白?!敝裱怎璨坏日勅莞嬷鳂I事項,張嘴應道,“之前的作業我已經從學妹那里聽說了,下周我一定補交?!?/br> 原來他們聊的是自己布置的作業。 談容眼光微變,酸味兒散去不少。 他面上紋絲不動,施施然一點頭:“好?!?/br> 談容翻開重修證,形式性地掠了一眼,暫時夾進教材扉頁,又將考勤冊推到竹言蹊面前,同時遞來一支筆,示意他確認信息,無誤簽字。 考勤冊攤在講桌,簽字筆卻被拿在談容手上。 筆尖朝里,筆端向外,連同男人的手,一齊逼近竹言蹊眼前。 那只手筋骨勁煉,五指修長,學校批發定制的普通中性筆硬是被拿出了不一般的身價。 竹言蹊怔了怔,抬手去接,抽筆時不經意碰到談容指尖,很輕很小的一下,一觸即分,只留下若有若無的星點體溫。 他小臂僵了半瞬,悶頭往考勤冊落筆,當作什么都沒發生。 談容站在一旁,暗暗摩挲過被竹言蹊觸碰到的地方,眼睫低斂,默不作聲地看他寫字。 大概是受家里長輩影響,竹言蹊中學起就寫的一手好字,力壓初中高中兩大學部,學校文化長廊的玻璃櫥窗上沒少展示他的硬筆書法。 談容那時路過,總忍不住多看幾眼,后來還鬼使神差的從負責櫥窗管理的老師那兒討來一張,至今仍夾在他的一冊筆記本里。 如今少年人長成了小青年,竹言蹊的行筆更加揮灑自由,寫起陳嘉堯的名字,寥寥幾筆一氣呵成,說不出的恣意瀟灑。 簽完字,竹言蹊蓋緊筆帽,也不把筆送回原主手里,直接扣腕往講桌一擱,退后半步看向談容。 他眼神清亮,含笑瞧人的模樣規矩乖巧,特別像很多老師偏愛的那種懂事學生。 要不是談容早先見過他無法無天、嘻嘻哈哈的鬧騰樣子,還真能被這副假像欺騙過去。 談容和自認沒有露餡的竹影帝對視幾秒,又想笑了。 他垂眼看了看考勤冊上流逸暢達的三個字,深知自己應當抓住良機,夸他幾句,借此展開話題,再跟小學弟多說些話。 贊許即將涌上喉頭,竹言蹊卻搶先一步開口:“那談教授,如果沒有什么別的事情,我就先下去了?!彼麙咭谎蹝煸诤髩Φ臅r鐘,“好像也快上課了?!?/br> 談容生平第一次嘗到被人噎住的滋味。 他微微瞇了下眼,沒立即應聲,目光落去字跡未干的連筆簽名,又緩緩攀上竹言蹊眉眼,末了才說:“去吧?!?/br> 話音未落,上課鈴聲正好打響。 竹言蹊刑滿釋放,連腳步都變得輕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