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但是小非……”羅紫伸出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們跟他們不是一類人。白澤公子、品先生,還有你的美人兒,他們是一撥的。他們隨時可以為了大義去死,把自己折騰得多慘都無怨無悔。那樣的人,就像滔滔江水,直奔海洋而去,不會為沿途的任何風景停留,自然也不會為岸上的誰止步。你如此缺愛,就不應該喜歡上那樣的人,因為,注定從他們身上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br> “你漏說了一個人?!?/br> “什么?” “他們那一撥人里,還有一個江晚衣?!?/br> 羅紫面色頓變。 頤非笑了起來:“所以你這番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br> 這下輪到羅紫沉默,她的手在欄桿上握緊松開,再握緊松開,欄桿上留了一個微濕的手印。 “你父王……雖是一國之君,卻常年處在如意夫人的yin威下,他有很大的野心,卻郁郁不得志,只能從別的地方發泄。頤殊所承受過的一切,我都受過?!?/br> 頤非心中一悸。 “我這樣的人,雖用最華麗的衣服和最昂貴的珠寶裝飾自己,顯得人模狗樣的,其實……內里骯臟不堪?!绷_紫朝他擠出一個微笑,輕輕地說道,“我不配啊,小非。我連仰慕一個人,都不配?!?/br> 頤非的目光從她臉上轉向她身后,她身后,小樓的門不知何時開了,江晚衣顯然聽到了她的話,僵立在門口。 羅紫順著頤非的視線回頭,看到他,頓時一驚,連忙岔開話題道:“那個、七兒哦不秋姜,哦不姬忽,管她是誰呢,她醒了嗎?” 江晚衣搖了搖頭。 頤非的心一下子攥緊了。 “不過,她的命,算是暫時救回來了?!痹捯粑绰?,頤非已沖了進去。 江晚衣看向羅紫,羅紫慌亂地挽了挽發髻:“突然想起大家都沒吃晚飯,我去準備……”說罷忙不迭地走了。 江晚衣注視著她的背影,在心里嘆了口氣。 *** 秋姜躺在榻上,呼吸平穩,面容寧靜,仿佛只是睡著了。 頤非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然后才注意到——風小雅坐在窗邊,靜靜地望著這邊。 他不禁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問道:“如何了?” “若今晚能醒,便無事。若不能醒……”風小雅說不下去了。 這時江晚衣回來了,替他接了下去:“若不能醒,恐怕就一直這么睡著了。她這種情況已非藥物可控,要看她自己的意志?!?/br> 頤非敏銳地抓到了重點:“你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想醒?” 江晚衣點點頭,“你看她現在面容平靜,是因為我點了佛手柑,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無意識地掙扎,應該是夢見了很可怕的事?!?/br> 頤非注視著秋姜毫無血色的臉龐,心中一片冰寒。 “請你進來,是讓你和鶴公一起想想辦法,如何喚醒她。我必須要提醒一句:她就算醒來,狀況也不會很好。五感皆有一定程度的損傷,內臟也是傷痕累累,武功是肯定沒有了,能否跟正常人一般行走也是未知數,總之……就算醒,也會活得很辛苦?!?/br> 頤非沒有表態。 風小雅也沒有。 房間里變得很安靜,靜謐得有點可怕。 江晚衣注視著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發生在璧國寶華宮的一幕。在那里,也有一個人,這么靜靜地躺在榻上,等待命運的抉擇。 守在她身旁的姜皇后哭得雙目紅腫,就是不肯讓她就此死去,甚至不惜跟他鬧翻??勺罱K,薛采進去,替皇后做了選擇,也替那個人做了選擇。 兩個場景在他眼前重疊,世事如此折騰人心,盡教人,兩難抉擇,生死銷魂。 于是他沒再說什么,悄悄地退了出去。 頤非和風小雅彼此對視了很長一段時間。 頤非心想看來我不開口此君是不會開口了,算了,還是我先來吧。便深吸口氣,道:“我們盡人事聽天命吧……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風小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在你進來前,在神醫搶救她的這段時間里,我一直坐在這里,想一件事?!?/br> “什么事?” “我在想,姬嬰當初上云蒙山,見到她時,為何不喚醒她?” 頤非心中一咯噔,薛采的那句話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jiejie既已前塵俱忘,就不要再打攪她。他們兩個之間,起碼有一人可以擺脫命運,是上天之慈?!?/br> 那其實不是上天的慈悲,而是姬嬰的慈悲。 姬忽此生,可以說是活得太苦。比他和風小雅還有任何一個人都要辛苦。她既背負了姬家的使命,也承受了姬家的罪孽。她既要獲得如意夫人的認可,又要堅持信念不動搖。她騙了所有人,也救了所有人。而她牽掛了十幾年的弟弟,至死也沒能再見一面。 她所經歷的一切,換了其他任何人都堅持不到最后。而她雖堅持了下來,卻已遍體鱗傷。也許就此離開才是最好的解脫,可他們太貪心,拼命把她留下來,想從她身上求一個結果。 頤非的手顫抖了起來。 風小雅緩緩起身,走到榻前,注視著秋姜平靜的睡容,緩緩道:“我不打算喚醒她。我想跟她一起走?!?/br> “什、什么?” “她想要的,已經得到了,她想做的,已經實現了。人世間于她而言,于我而言,都已沒有遺憾……”風小雅直視著頤非的眼睛,一字一字道,“讓我們走吧?!?/br> 頤非張了張嘴吧,卻已發不出完整的字音。 第三十三章 歸程 江晚衣再進來時,看著兩人的表情,便明白了:“你們已做好決定了?” 風小雅點點頭:“是。我們……” 在他的話語聲中,頤非什么也沒說,扭頭離開了。 他飛快地來到馬廄開始套馬,咒罵自己浪費了那么多寶貴的時間,最可惡的是,浪費到最后,也依然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他心頭既憋屈又惱火,套馬的動作便有些粗魯,馬兒吃疼,不滿地叫了起來。 一聲音忽道:“拿畜生撒火,你可真出息了!” 回頭一看,又是羅紫。 頤非不答話,繼續套馬。羅紫挑了挑眉毛道:“馬上就要下暴雨了,又近子時,你非要這個時候上路?” 他將馬牽出馬廄,剛要離開,羅紫擋在了前方。 頤非心中無奈嘆氣,喊了一聲:“母妃!” 這個稱呼令羅紫的表情微變,但她沒有讓路:“你真要走?你可想仔細了?這一走,再也見不到她了?!?/br> “一刻鐘前你還在勸我趕快離開,現在我要離開卻又攔阻,這是什么道理?” “我之前勸你走,是因為我覺得有鶴公在,你那小美人應該沒事??涩F在,我聽說鶴公不打算喚醒她,也就是說天亮之前,她不能自己醒的話,就死了。小非,你再想一想罷?!?/br> 頤非的嘴唇動了幾下,突地扭過頭去,沉聲道:“我不配,母妃。我連挽留一個人,都不配?!?/br> 他在秋姜的人生中,出現得太遲太遲。 這一趟歸程,他更像個看客,得以近距離地目睹一場傳奇。 而且在最后的那場大戲中,也沒能切實地幫上什么忙。 這樣的他,這樣軟弱無力的他,這樣一無是處的他,甚至不曾從頭到尾完全信任她的他,有什么資格決定她的結局呢? 尤其是,至親如姬嬰;至愛如鶴公,都選擇了讓她離開。 又一道霹靂劃破夜幕,這一次,暴雨終于宣泄而下,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臉頰。 他消瘦微黑的臉頰上,一片水珠。 *** 那道閃電也再次扯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秋姜眼前出現了一點微光,再然后,她發現自己可以動了。 她下意識地就朝姬嬰所在的方向走過去,然而景物依舊,榻上卻已沒了人影。 阿嬰?她一邊喊,一邊四下尋找。去哪了?他去哪里了? 然后眼前的一切快速旋轉,場景變化了。 她的前方有一條河。一條凍結成冰的河。 河上方的天空里,飛著無數盞孔明燈。燈光繁密,宛若星光。 啊,這里是……幸川。 河岸上全是人,忙忙碌碌,全在放燈。他們在祈禱,求上蒼垂憐宰相大人的獨子,能夠病好。 有一個小姑娘,也擠在人群中,歪歪扭扭地用木炭往燈上寫字,她寫的是“盼上青天偷靈藥,佑他此生得長寧?!?/br> 江江。 是江江。她在為風小雅祈愿。 秋姜的心驟然一緊,對她喊道:“快逃!快逃??!” 你可知災難馬上就要來臨?你可知你會成為那個人的一生之痛? 你快逃!你快逃??! 那小姑娘似聽見了她的心聲,朝她這邊轉過頭來,繼而露出歡喜之色,問道:“你有靈藥嗎?” 我、我……我沒有…… 小姑娘燦爛一笑,“那我上天去啦?!闭f著將手一松,孔明燈飛了起來,她也跟著飛了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逐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秋姜情不自禁地想:完了。終究是欠下了這份因果。 當想到“欠”這個字時,她猛地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我還沒有拿到四國譜。我還沒有讓那些人真的“歸程”。我還沒有還清因果啊…… 秋姜皺起眉頭,好不容易平靜下去的軀體,再次無意識地掙扎起來。 一旁的江晚衣連忙過來查看,然后對風小雅道:“她要醒了?!?/br> 風小雅臉色頓白。 *** 大雨滂沱,將萬物遮擋,前方的道路便再也看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