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林老實盯著她臉上的小包看了兩秒,然后說:“床頭柜的抽屜里有錢,你拿上,去買蚊香吧!” 何春麗拉開了抽屜,里面整齊地放著一疊大團結,粗略估計應該有十來張。百來塊錢,對二十年后的人來說,真是毛毛雨。何春麗剛回來,思維還停留在后世,也沒太把這些錢看在心上。更何況,林老實是她丈夫,他的錢就是她的,所以不用林老實說,她就把錢全拿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林老實見了,沒說什么,只道:“我的點滴要打大半天,你不用在這兒守著了,去買蚊香吧!” 何春麗倒是想走,但她還沒忘記自己來這兒的任務。抬頭看了一眼快打完的這瓶藥水,她說:“沒事,我在這里幫你看著藥水,等打完了點滴再去?!?/br> 林老實沒再堅持,轉開了話題,問家里人的情況。 何春麗重生回來渾渾噩噩的,還沒來得及理清狀況,就接到了林老實出事的電報,然后忙不迭地趕到了軍區醫院,哪知道那些親戚怎么樣了。 不過林老實問什么,她都說好,反正在她記憶中,這一年,林老實的親人們也沒出什么大事。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著聊著,何春麗發現林老實又在走神,頓時不高興了。她不遠千里來照顧他,他就這么對她的,躺在病床上沒事做,連聽她說話的功夫都沒有? 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有什么東西能一次又一次地分走他的注意力,讓他連守在床邊的小嬌妻都不顧。何春麗停止了說話,緊抿著唇,目光一斜,追隨著林老實的目光望去,下一刻,她的臉嗖地紅了,生氣惱怒全化成了窘迫。 因為她發現,林老實在盯著她上身的確良下擺旁的那個小窟窿看。這個窟窿很小,指頭那么大,又在衣擺處,比較隱蔽,不細心根本發現不了。 但林老實這個家伙,該細心的時候不細心,不該細心的時候纖細如發。對上她羞惱的眼神,他竟然還無辜地眨了眨眼說:“你的衣服壞了!” 她不是瞎子,她能看見,誰要他提醒!何春麗窘迫極了,重生回來第一次見丈夫,就穿著一件破衣服。 其實這年月,衣服破個洞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打個補丁就是,的確良這么好的衣服就是普通城里人也不會因為壞了個洞就不穿了。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上輩子混得太差,面對“有出息”的林老實,何春麗心里自卑,她需要光鮮亮麗的打扮來給自己增加信心。 她的手往下一滑,手掌倉皇地捂住了那個洞,然后蹭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吊瓶:“水快沒了,我去叫護士?!?/br> 過了一兩分鐘,卻只有小護士一個人進來,麻利地換了個新藥瓶掛上。 等她收拾完,端著托盤站起身,林老實才問道:“小江,春麗呢?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小護士用自以為隱晦的同情眼神瞥了林老實一眼,悶悶地道:“她說這會兒太陽還不是很烈,出去買蚊香了,一會兒就回來。病房門我給你半開著,要是有事你叫我?!?/br> 林老實沒說什么,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假寐。這具身體還是太虛弱了,需要充足的休息來修復。何春麗在這里聒噪得很,趁著她不在,好好睡一會兒。 不過這幅姿態落到小護士的眼中,卻被解讀成了失落和難過。也是,愛人說是來照顧他,做事卻粗手粗腳的不提,既不陪夜,打點滴的時候也不盯著,這算哪門子的照顧??! 回到護士臺,小護士就跟同事感嘆:“鄒姐,林隊長那兒的點滴沒人盯著,我剛給他換了一瓶五百毫升的藥水,過一會兒你們留意著點啊,提前去看看,免得點滴打完了,回血?!?/br> 鄒姐也剛從病房里回來,正埋頭整理另一個病房的藥,聞言頭也不抬的說:“他愛人不是來了嗎?” 醫生開的藥里有安眠的成分,加上身體受到重創需要休息來修復,所以林老實的瞌睡很多。打點滴的時間漫長又無聊,病人精神不濟,往往需要親屬在一旁看著,以免跑針、回血、藥水打完了或者病人有不良反應等情況。 小護士撇了撇嘴:“別提了,說是趁著太陽還不是很大,要去買蚊香。蚊香什么時候不能買?早上都跟她說過了,這一上午林隊長都要打點滴,她就不能下午去?我想叫她,她跑得飛快,一溜煙就不見人了?!?/br> 鄒姐皺了皺眉,沒說什么,頷首道:“那我待會兒跟咱們這一層樓的護士都說一聲,免得忙起來把林隊長給忘了?!?/br> *** 何春麗捂住衣擺上的那個洞,走出病房,一路上碰到了不少醫務人員和病人家屬。擦肩而過時,她總覺得這些人灼灼的目光都在盯著她衣服上的破洞看,還在暗地里笑話她。 帶著這種自以為是的腦補,她倉皇地離開了醫院,跑去了百貨商場。 這時候,貨物較之七十年代已經豐富多了,但比起后世的繁華,又遠遠不及。何春麗打量著這灰撲撲的城市,有些看不上眼,但再看不上眼,也是她目前求之不得的生活。 去了百貨商場,何春麗買了蚊香準備走就看到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姑娘穿著掐腰的白裙,清純鮮嫩得像清早池塘里綻放的白蓮。她的腳像是生了根,再也挪不動。 猶豫了幾秒,何春麗轉身又折回了百貨大樓。 到了中午,何春麗才回醫院。 小護士眼尖地看著她換了一身鮮艷的紅綢裙。這條裙子非常漂亮,剪裁得宜,顯露出何春麗的好身材,也很襯她的膚色,簡直像是為她量身定做似的。 穿上這條裙子,何春麗瞬間像是換了個人一樣,由鄉下的普通姑娘一下子變得摩登時尚起來。 何春麗看到小護士瞠目結舌的目光,心里高興不已,果然,人靠衣裝,換身衣服,她何春麗也不比這些城里人差。何春麗昂首挺胸,氣勢昂揚地走進了病房。 等門一關,小護士回過神,扭頭就問鄒姐:“你看見了嗎?她……她這也太夸張了吧!” 鄒姐沒說話,倒是幾個病人的家屬看了直搖頭:“這哪是像過日子的哦,她那條裙子得好幾十吧,都抵得上普通人一年的工資了?!?/br> 另一個也皺眉嘆氣:“林隊長傷得這么重,出院后肯定要好好補補,不然身體就虧了。以后花錢的地方還多了去,她這么大手大腳的,以后沒了收入……” 余下的那家屬沒說,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林隊長是農村來的兵,家里條件不好,林隊長每個月的津貼很可能就是家里最大的收入來源。但他傷得這么重,出院后肯定會退伍,以后就沒有錢了,何春麗這樣大手大腳,恐怕連買只雞燉湯給林隊長補身體都拿不出來。 完全不知眾人所想的何春麗美滋滋的穿著她的新裙子進了病房,然后牽著兩邊的裙擺,旋轉了一群,笑顏如花地對林老實說:“阿實,我漂亮嗎?” 問這話時,何春麗心里其實自信滿滿,她照鏡子都要被自己的美麗傾倒了,還不能震驚林老實這個鋼鐵直男嗎? 果然,林老實肯定地點了點頭:“漂亮!” 完全沒提錢的事,何春麗也沒提,她興奮地坐在病床邊,對林老實講她今天在百貨商店的所見所聞,然后還得意地描述了一番自己穿上紅裙子驚艷了路人,甚至還有人邀請她去公園里“斬裙”。 等小護士進來拔針,她都還在講。 小護士瞥了她一眼,端著托盤回到護士臺就跟鄒姐抱怨:“林隊長打點滴,半天沒喝水,嘴皮都干得開裂了,她也不給林隊長倒杯水,也不去打飯,就在那里得瑟,有她這么照顧病人的嗎?” 鄒姐板著臉不悅地看了她一眼:“行了,你去給林隊長打飯,照顧病人是咱們的工作,不要議論病人家屬的是是非非?!?/br> 好吧,鄒姐就是嚴厲。小護士扁了扁嘴,聽話地去食堂給林老實打了飯。 接下來幾天風平浪靜,照顧林老實的工作大多都是小護士在做,何春麗見她搶著做,也樂得輕松。每天等林老實打完點滴睡午覺,她就出去閑逛,買買鞋子,買買頭花之類的,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將一眾灰頭土臉的家屬和天天穿著白色護士服的護士們都給比下去了。 何春麗得意不已。 而這時候,林老實的傷也漸漸恢復了,能勉強站起來了,雖然還不能走路,但大小便可以自理了。 就在這時,他遞交的退伍申請也批準了下來,部隊里派了小楊過來幫他辦相關手續,以便等他的身體稍微康復了,出院后就能直接回家休養。 小楊此前也來看過林老實幾次,尤其是林老實受傷的第一天,他在病房外紅著眼守了一整夜,所以醫務人員也都認識他了。 瞧見他拿著一個牛皮紙袋進來,小護士揚起手跟他打招呼:“小楊,過來看望林隊長???” “我來給隊長辦理退伍手續?!毙罹趩实卣f。 聞言,小護士也沉默了。 兩人對視一眼,小楊苦笑著說:“我先進去了?!?/br> 就在這時,一直很少說話的鄒姐忽地叫住了小楊:“等一下,小楊你過來一下,有關林隊長的一些情況我要向你反映。小江,304的病人要換藥,快去吧!” 小護士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端著藥走了。 等護士站沒人了,鄒姐才說:“小楊,你們林隊長這次傷得很重,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出院也不代表身體完全康復了,以后還要去醫院復查拿藥,后面養傷期間的營養也要跟上?!?/br> 小楊受教地點頭:“哦,謝謝鄒姐提醒?!?/br> 看他的樣子就沒反應過來,這些軍人啊都是直腸子。她只能直白地提醒他:“檢查,養傷,補充營養,這些都需要錢。你自己問問你們隊長上個月和這個月的津貼還剩多少吧!” 小楊一頭霧水,進了病房就大大咧咧地問:“隊長,你的津貼還剩多少???” 林老實往床側的柜子努了努嘴:“都放里面,怎么,你小子這個月的津貼又花光了,找我救急?” 他什么時候找隊長救過急了?小楊正想反駁,但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被空蕩蕩的抽屜給吸引住了:“隊長,沒有啊?!?/br> 何春麗有點囧,但不等她為難,林老實就說:“哦,沒有啊,那應該是你嫂子拿去用了。這兩個月的津貼我都放在這里面,你嫂子來了之后就交給了你嫂子,她來得急,沒帶什么東西,什么都需要買……” 后面林老實還說了什么,小楊完全沒心思聽。他目光一斜,然后就瞧見何春麗穿著一身淺黃色的前排扣裙子,亭亭玉立,漂亮是漂亮,可錢也不是這么個花法啊。她過來還不到半個月花掉了一百多塊,那可是一個普通工人三四個月的工資。 隊長是因公負傷,住院費、治療費、一日三餐都不用花錢,那一百多塊花到哪兒去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小楊總算明白,一向不多話的鄒姐為什么會拉住他說那番話了。他悄悄把牛皮紙塞回了衣服口袋里,摸了摸腦袋,笑呵呵地是:“沒辦法那我只能回去找指導員了?!?/br> 決口不提,林老實退伍的事。 第5章 重生悔過文中的老實人 小楊雖然腦子直了一點,但并不傻。從病房中離開之后,他并沒有回部隊,而是在醫院里轉了一圈,想辦法打聽清楚了何春麗來醫院的表現。 打聽完后,他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難怪連素來不多話的鄒姐都忍不住提醒他呢,何春麗這樣子像是來玩的,而不是照顧病人。她天天晚上住招待所,把不能自理的隊長一個人丟在病房,白天經常出去買東西,新裙子買了好幾條,鞋子也買了,不到半個月就敗了隊長兩個月的津貼,卻從頭到尾卻沒給隊長買任何滋補身體的東西。 若是退伍的補償金落到她手里,照她現在這花錢如流水的速度,恐怕要不了兩個月就會花光。那他們隊長拿什么養身體,拿什么治??? 小楊強忍著火氣,出了醫院,去百貨大樓買了一罐麥乳精拎著回到病房,遞給何春麗,面無表情地說:“早晚沖一杯給隊長喝?!?/br> 何春麗察覺到小楊對她的態度不大好,再看手里的麥乳精,大致猜到了什么,很是不爽。不就花了點錢買幾身漂亮的衣服,林老實都沒說什么,這些外人倒急不可耐地蹦出來打抱不平了。 別以為她不知道,醫院里那些小護士和家屬,在背后沒少講她的壞話。說到底,這些人不過是羨慕嫉妒罷了,這些人整天彰顯著賢惠,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的,就想把別人也給拖下水,弄得跟她們一樣。 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僵硬,只有病床上的林老實似乎毫無所覺,他扯著大嗓門,樂呵呵地說:“中午了,小楊留下一起吃飯吧,春麗,你去食堂多打一盒飯,我跟小楊聊一會兒隊里的事?!?/br> “好,我這就去?!焙未蝴惸弥埡凶吡?,她也懶得搭理小楊。 她走后,病房里安靜了幾秒,不等小楊說話,林老實就主動問道:“上面批準了我的退伍申請?” 提起這個,小楊心里就堵得慌,他一言不發地從口袋里掏出了牛皮袋,遞給林老實:“嗯,已經批準了?!?/br> 林老實拆開牛皮紙袋,里面不光有他的退伍批準,還有表彰文件。 “隊長,你獲得了三等功的榮譽勛章。另外,還有六百塊的養傷補貼?!绷⒐Λ@獎本來是一件很高興的事,但想起隊長就要退伍了,小楊就高興不起來,悶悶地補充道,“這筆錢是指導員替你爭取的,給你養傷用的……” 聽完后,林老實表示:“你幫我把這筆錢匯給老陸他們的家人吧!” 老陸三個小楊知道,是隊長以前的戰友,出任務的時候犧牲了,這些年,隊長有一半的津貼都寄給了他們的家人。那時候他就不說什么了,可現在…… “那你養傷怎么辦?你的腿以后還要去醫院復查,這些可都要花錢。沒了你這筆錢,他們是會過得拮據點,但也不是過不下去,可你的腿不好好養,以后會影響你的一輩子?!毙畈毁澩卣f。他同情烈屬們的遭遇,但隊長這些年做得夠多了。 林老實搖頭道:“沒事,我會有辦法,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老陸他們三個走了,家里就剩幾個孤兒寡母的,很不容易,你替我把這筆錢寄出去,就說,盡量讓孩子們多讀點書,以后我很可能幫不上他們了!” “幫不上誰???”何春麗端著三個飯盒回來,好奇地問道。 小楊怕她知道了跟林老實吵架,本還想找個借口掩飾過去的,哪曉得林老實竟然老老實實地把這個事給說了:“部隊里給我爭取了六百塊的養傷補貼,我尋思著我有手有腳,還有一把力氣,就是退伍回家種地,也能養活一家人,老陸他們三個卻走了,留下孤兒寡母,老的老,弱的弱,就讓小楊把這六百塊寄給他們三家,給孩子們讀書?!?/br> 這其實是原主的心愿。他一直很遺憾,當初退伍太匆忙,沒能安置好戰友的遺孤,回去后,家里又遭遇一系列變故,自顧不暇,更是顧不上他們了。 何春麗聽了很不高興,一是這么大筆錢,林老實就白白送人了,二是他做這個決定之前,都沒提前跟她商量,一點都不尊重她。 但礙于小楊在,她沒發火,只是板著臉,將飯盒往床側的柜子上重重一放,不咸不淡地說:“吃飯了!”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她這是生氣了。 小楊瞧了氣憤不已。何春麗自己隨便怎么花錢都可以,他家隊長做好事,接濟戰友遺孤,她就鬧意見。這不是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看也沒看何春麗一眼,小楊打開兩只飯盒,今天食堂的菜色不錯,還有回鍋rou。他把一個飯盒里的回鍋rou全撥到了另一個飯盒里,然后將裝滿rou的飯盒遞給了林老實,自己端起另一份飯吃了起來,邊吃還邊說:“隊長,你受了這么重的傷,天天就吃這些東西怎么好得了。先將就一下,改天休息兄弟們去山里給你弄點好東西回來,好好補補!” 這個舉動宛如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何春麗臉上。何春麗的臉燒了起來,這個小楊,不知是聽信了誰的讒言,這么打她的臉,弄得她這個天天伺候林老實的妻子倒成了惡人。 “小楊,你什么意思?說我餓著你們隊長了?”何春麗直白地跟小楊吵了起來。重生回來這段時間,她也算看明白了,林老實就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所以她有恃無恐。 哪料聽到她的指控,林老實卻啪地一聲放下了筷子,板著一張嚴肅的臉:“怎么說話的,給小楊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