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皇帝輕輕笑了笑,隨意下了道旨意,要余潮生查明案情后,速速放人。 這便是皇帝。 趙輔明知王溱曉得自己在西北的部署,但是他要的是王溱曉得,而不是王溱插手。若是他真想王溱去做這件事,當初大可不必派蘇溫允和唐慎去。派唐慎去,是給了王溱一個得勢的機會。只派唐慎卻只字不告知王溱,卻也是一個濃烈的警告。 晚上修仙時,趙輔心情舒暢,倍感得意。 他來了興致,半夜登上虛極樓,望著城中的盛京風貌,對貼身太監季福道:“朕雖只居一隅,但這天下,都在朕的手中??!” 季福賠笑道:“神陸九州,皆是陛下的?!?/br> 趙輔搖搖頭:“這土地上的人,也都是朕的?!?/br> 徐毖?王詮?陳凌海?耿少云? 王溱,蘇溫允,余潮生,唐慎…… 哪怕是那自以為最懂他的紀翁集,誰不是被他玩弄在鼓掌中! 季福自然不懂皇帝的意思,可是他活了六十年,他曾還是個小太監的時候就聽管事公公說過,人老了都會驕傲自矜。這世上人無完人,誰都無法永遠當聰明人,或許永遠當個蠢人,至死才會知曉,蠢才是永遠的聰明。 趙輔滿以為自己牢牢拿捏住了王溱和余潮生。 若是王溱真插手謀遼之事,余潮生定然會參他一本。否則,王溱定不會饒了余潮生,他會借著邢州案,讓余潮生就此難以翻身。 然而這世上,最難莫測的便是人心。 八月廿七,余潮生剛入刑部衙門,就有官差送來一封請柬。 余潮生打開一看,默然許久。 當日下了衙,他來到千里樓。千里樓四樓的雅間早已被人包下,仆從引路,余潮生推門進入雅間時,就見王子豐站在窗邊,正眺望遠方。 余潮生作揖行禮:“下官余潮生,見過左仆射大人?!?/br> 王溱轉過頭,目露喜色:“余大人?!彼蟛阶呱锨?,笑道:“不必多禮,快快請坐?!?/br> 余潮生坐下,兩人開始用飯。 千里樓是景王府的產業,多有朝廷官員在此集聚,所以四樓的雅間各個清幽僻靜,還有小門可以出入,不怕被他人撞見。 兩人吃完飯后,開始寒暄。說的大多是朝廷的事,最近西北戰事吃緊,于是說著說著余潮生便發現,他們說的幾乎都是幽州的事。 可王溱突然轉口:“余大人可知曉,你剛進來時,我在看何處?” 余潮生剛進門時王溱確實在憑欄遠望,不知看哪兒。 余潮生:“下官不知?!?/br> 王溱笑了:“你隨我來?!?/br> 兩人來到窗邊,王溱推開窗戶,指了其中一處:“余大人可覺得哪里很眼熟?” 余潮生年愈不惑,如今又是黃昏,光線昏暗,他一時沒看清。他瞇起眼睛看了一會兒,醒悟道:“那里是瓊林苑?” 王溱:“正是瓊林苑?!彼冻龌貞浀纳裆骸懊糠耆暌欢鹊牡钤?,圣上親點三甲。一甲三人信馬游街后,當夜,所有進士便會在瓊林苑參加那場一生只有一次的瓊林宴!如今想來,那一夜已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吧?!?/br> 余潮生又怎能不心生感慨:“都說人生大喜,便是金榜題名時?!?/br> 王溱:“我記得余大人在瓊林宴上,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br> 余潮生抬頭看向王溱,他目光疑惑,可不知怎的,頭腦卻無比的清明。他早已不記得十八年前自己說過什么話,但他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王子豐接下來會和他說什么。而這句話,又會如何將他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王溱真誠地望著他,語氣溫緩,笑道:“圣上問一甲三人,為何入京進考,苦讀十年。余大人當時太過實誠,是如此回答陛下的,令子豐記憶猶新,恍如昨日。你說,你并非苦讀十年,你已苦讀二十載。至于為何進考當官,余大人說……” 余潮生接著他的話道:“學子之苦讀,大也有尋求為何苦讀這一緣由罷了?!?/br> 王溱微微笑道:“是。那如今十八載過去,余大人可有找到那緣由?” 余潮生深深地看了王子豐一眼,他彎腰作揖:“憲之此生,不及王大人?!?/br> 王溱驟然動容,他也同樣回以一禮,再開口時,字字真切,發自內心。 “余大人誠凜高潔,今日,王子豐心悅誠服?!?/br> 第164章 雖說無法將梅勝澤、王霄從刑部大牢中救出, 唐慎依舊親自去了一趟刑部, 只可惜還未見到人, 便被刑部官員攔下。 “唐大人,刑部大牢中關押的皆是要犯、案犯,若無尚書大人或大理寺卿的手令, 本官是不能為你開門的?!毙滩孔笫汤蓻_他笑道。 唐慎來之前就知道這一趟可能見不到人,他望著這國字臉的刑部左侍郎,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對方也不敢怠慢, 立刻回了一禮。 唐慎:“同朝為官, 高大人應當也有許多同窗好友。梅靈甫、王岱岳皆與我同榜,乃是摯友。本官的心, 大人應當明白。若這二人真犯了大錯,那絕不可姑息。但都是大宋的官員,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能隨意踐踏?!?/br> 言下之意, 希望這高大人多多照拂,切莫嚴刑拷打。 刑部左侍郎心道:你就算這么說了,該打的, 咱們肯定還是會打的。而且這都已經打過了, 梅勝澤、王霄兩個書生從小嬌生慣養,哪里受得了這種苦,早就交代了一些事,都寫在案牘里送去尚書大人的桌子上了。 表面上,他笑道:“自然, 請唐大人莫要擔憂?!?/br> 唐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拂袖離去。 遼帝駕崩后,趙輔立即派兵前往西北增援,想趁著遼國內亂之際,一舉大敗遼國。西北戰事吃緊,日日都有軍情快馬加鞭地送來盛京。就連唐璜、姚三都感覺到整個盛京城中的緊張氛圍,用晚飯時,唐璜好奇地問道:“哥,是不是又打勝仗了?” 唐慎:“你都從哪兒聽來的消息?” “他們都這么說。遼國皇帝駕崩了,遼國那群人正搶著當皇帝呢,哪里有空去管打仗的事。所以咱們打了好幾場勝仗,都快把那些遼人打瘋了,這次說不定能直接攻下遼國!” 唐慎無奈道:“叫你別老聽這些街頭巷尾亂傳的謠言,打勝仗是真,但攻下遼國?我就問你,攻下遼國后,我們要那遼國作甚?遼人是游牧民族,遍地草原,只有幾座大城池。攻下遼國后,遼人只用拔了帳篷,就可消匿在莽莽草原中。而我宋人還要去尋覓他們?去管理這片大草原?往后或許可以,如今卻是無能為力了?!?/br> 唐璜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鄉野小姑娘,聽了唐慎的話,她恍然大悟。但她抓住重點:“所以,我們真打了勝仗?” 唐慎笑道:“是,真打了勝仗?!?/br> 唐璜止不住地笑起來。 連唐璜這樣一個長袖善舞的商賈都察覺到了宋遼兩國如今的局勢,且由衷地為其欣喜。朝堂之上,每每到上早朝時,趙輔那歡悅的心情已然藏不住,跳躍于飛起的眉梢和眼角間。 武將匯報完了西北軍情,趙輔聲音輕緩:“諸位愛卿,可還有事要奏?” 紫宸殿中,武將們說完了事,眼睛一瞥,就看向左邊那群文官。 文官隊列的最前端,左相徐毖雙手捧著玉笏,微微垂首望著殿中金磚,悄然不語。而他的身后,其他幾位相公也驀自看地。徐毖那張老謀深算的臉被玉笏遮了大半,連趙輔都看不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足足等了一刻鐘,并無官員出來說話。 趙輔抬手道:“那便退朝吧?!?/br> 大太監季福拉長了嗓子,高聲道:“退朝?!?/br> 徐毖依舊低頭看著地面,然而他的余光始終死死盯著左后側的方向。高臺上,皇帝擺駕離去,待到他離開,徐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看向站在自己身后兩個位子上的余潮生。 余潮生被這倏然射來的視線震懾住,頭皮一麻,嘴唇微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徐毖不曾言語,按著百官退朝的順序,他先后退離開。待回到勤政殿后,他喚來官差,讓其將刑部尚書余潮生請來。官差很快去喚人,誰料半個時辰后,不見余潮生,只有官差自己來復命:“刑部尚書大人進宮面圣了?!?/br> 徐毖一愣,露出喜色,撫著胡須嘆息道:“總是沒那么無可救藥的?!?/br> 然而當日下午,刑部大牢便放出了四名案犯。 梅勝澤和王霄從刑部大牢中走出時,兩人皆恍若隔世,被陽光刺傷了雙眼,久久不能回神。唐慎早就派人去接他們了,另外兩位銀引司的官員則被王溱派人接走。 梅勝澤與王霄被人接到工部,與唐慎匆匆見了一面。 兩人見到唐慎,都雙目通紅,喉頭哽咽。 梅勝澤:“景則……” 唐慎:“不必多說。你們今日能從牢中出來,是因為皇上下令,要你們回幽州重新赴任。你們不可在京中久留,得盡快回幽州,以防生變。今日我只是短暫地見你們一面,我只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在牢中時,可曾說出什么?” 兩人倏地沉默下來。 梅勝澤羞愧難當,他咬牙切齒,沒法向唐慎交代。 王霄年長他們幾歲,他長嘆一聲,道:“慚愧啊。曾幾何時,我與靈甫被那余潮生從幽州抓走時,回京的一路上我與他都說過,此去定會守口如瓶,不讓對方得到一絲消息。然而……我們終究是說出了一些事。我交代出了那喬九的事?!?/br> 梅勝澤愧疚道:“我也交代了一些,包括林栩與喬九等人的關系?!?/br> 唐慎默了默,問道:“哪里受了傷?讓我瞧瞧?!?/br> 王梅二人皆是苦笑搖頭。 王霄:“刑部的獄卒有千百種法子,讓你生不如死,如墜阿鼻地獄,卻瞧不見一絲傷口。傷是見不著的,那一幕幕我也不愿再回想。只是對不住景則,對不住王相公?!?/br> 事已至此,王霄和梅勝澤早已猜到,余潮生抓他們,是為了對付王溱。 梅勝澤:“王大人可有受到牽連?” 唐慎:“不曾?!?/br> “???”王梅二人互視一眼,“這怎的可能,那我們是如何出來的?” 唐慎:“此事我也不知。時間緊迫,你們先趕緊回幽州吧?!?/br> 將王霄和梅勝澤送去幽州后,唐慎急急地來到勤政殿,想找王溱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同時他也要將王霄、梅勝澤交代出去多少情報的事告之對方,以防再生事端。 勤政殿中,唐慎剛走了沒兩步,便在花園回廊中與一人迎面撞上。 唐慎看著對方,目露驚訝。 余潮生看著唐慎,也頗為錯愕。 兩人望著對方,唐慎行禮道:“下官見過刑部尚書大人?!?/br> 余潮生:“唐大人不必多禮?!?/br> 唐慎心中困惑,他始終不明白,余潮生怎么就突然放手,不僅將王霄四人放出大牢,還一點沒為難王溱。若說王霄四人守口如瓶、一字不說也就罷了,可他們該說的都說了,怎么余潮生還不發難? 這時,余潮生先開口了:“唐大人步履匆匆,可是有事?” 唐慎思索片刻,道:“下官有事,求見尚書左仆射?!?/br> 便是要見王溱了。 唐慎:“大人是要出宮?” 余潮生:“并非,我去見左相大人?!?/br> 二人并無什么話可說,唐慎便想告辭離開。然而余潮生忽然說道:“有件事,說來也巧,六年過去了,唐大人倒是一直不知道?!?/br> 唐慎心中警惕,抬起頭:“哦?何事,請大人指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