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李景德笑得極其大聲:“哈哈哈,大事,你這小白臉能有什么屁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咋滴,想當兵?” 蘇溫允淡淡地吐出兩個字:“謀遼?!?/br> 李景德撲通一聲就給人跪了。 蘇溫允扭頭就跑。 李景德趕忙追上去,把人攔住,賠笑道:“你說這天寒地凍的,幽州不比盛京,半夜街上全是打家劫舍的,打到蘇大人可怎么辦。蘇大人怎的突然來了幽州,有沒有人好好接待???來來來,本將軍府上正有一頭羊,今夜就用烤全羊為蘇大人接風洗塵,順便咱們聊聊遼國的事?!?/br> 第149章 李景德向來認為, 朝廷的這些文官各個身嬌體弱, 莫說騎馬上陣領兵打仗, 就是在寒夜里吹吹冷風,都能得個傷風感冒,一病不起。 起先李景德沒明白蘇溫允的來意, 只當他沒什么要緊事,就隨意打發了。如今知道和遼國有關,李景德立刻精神百倍。他命廚房去準備一只新鮮的羊羔, 一邊轉首對蘇溫允道:“這屋外頭多冷啊, 別看那些遼人不識幾個大字,一個個像個粗漢, 但在烤rou上他們可比咱們懂得多?!?/br> 蘇溫允斜眼冷哼一聲,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哦?” 李景德賠笑道:“天冷的時候, 吃一塊烤羊rou,那才叫人間美味??商炖湓谕忸^烤, 多冷吶。在咱們的屋里烤,也不合適。就得在他們的帳篷里烤,這樣才香?!?/br> 誰能想, 征西元帥府上居然還有個帳篷。 兩人在帳篷里烤羊rou吃, 李景德嘴上說由他親自為蘇溫允烤,但大多還是廚子動手。 談起正事,二人皆鄭重無比。 蘇溫允:“如今遼帝年歲漸大,對遼國的事逐漸力不從心。儲君之爭在所難免,遼帝膝下共有四子, 如今尚存的,只剩下二人?!?/br> 李景德濃密的絡腮胡上沾了一些烤rou的油漬,他皺眉道:“你是說那個什么耶律舍哥和耶律晗?” 蘇溫允看到李景德胡子上的油,瞪得眼睛都圓了。他嫌棄地往旁邊坐了一些,繼續道:“是人皆有弱點,遼必亡于內亂。這二人的弱點十分簡單,耶律舍哥自命不凡,實則好色;耶律晗徒有蠻力,好大喜功。利用好這兩點,自可亂遼。遼若內亂,我大宋才有機會,鐵騎北上,收復失地?!?/br> 李景德聞言,先是喜出望外,但隨即他嘆氣道:“哪有那么容易?!?/br> 蘇溫允笑了:“誰說不容易?安插在遼國兩年的棋子,可不僅僅是傳遞消息這么簡單。兩年了,也是該他們發揮自己的作用了。我是文官,且為京官,在西北沒有太大勢力??衫罹暗履悴煌?,圣上從未說過,謀遼一事要瞞著西北大軍?!?/br> 聽了這話,李景德心中一緊,表面上仍是那副五大三粗的模樣。他道:“你的意思是,你愿與本將軍聯手?” “不是愿不愿……唐景則曾經與我提過,他半年前許諾過你,若是到了時機,必然不會辜負你所愿?!鳖D了頓,蘇溫允道,“所以,到時機了,李將軍?!?/br> 李景德怔了片刻,他朗聲一笑,喚來仆人:“我記著府上還有一只小牛崽?!?/br> 仆人一愣。 李景德大手一揮:“拿來烤了,給蘇大人嘗嘗鮮?!?/br> 蘇溫允心道:你當我蘇家是什么魄羅門第,我蘇溫允沒吃過牛rou? 但這次望著李景德難以抑制的喜悅模樣,他頭一次沒挖苦對方,而是沉默地咬了口烤羊rou。 同為皇帝心腹,蘇溫允與李景德已經相識八載。 歸正人不可進殿試前二甲,歸正人不可做四品以上的官。 但李景德從未考過功名,他是從沙場上殺出來的二品征西元帥。 兩人第一次見面,其實并非見面,只是蘇溫允在盛京城外遠遠地見了李景德一眼。那是周太師領軍抗遼有功,班師回朝時,趙輔特意帶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當時的蘇溫允還只是個五品翰林編撰,混在官員之中,毫不起眼。 李景德是周太師身邊的小將,正是意氣風發之時。然而他的額頭上綁著一根黑巾,同行的翰林院官員見到那條黑巾,便道:“真是可惜了,居然是個歸正人?!?/br> 凡人皆有所苦,誰又不是身在其中。 臘月廿六,百官休沐。 今年唐璜和姚三、姚大娘因為要回江南搭理鋪子,早早地就回去了,在姑蘇府過年。唐慎干脆徹底住在尚書府。除夕的前一夜,兩人一同進宮赴宴。 宴春閣中,三位皇子今年依舊沒有回京。趙輔倒是興致不錯,正巧今年是科考之年,他特意將一甲三人邀到宴中,與他們說了一會兒話。 到第二日,除夕夜,唐慎與王溱來到流淇小院。 往日里總是寫字下棋,古人的玩樂方式實在太少,唐慎有些乏味。他道:“不如我們來玩牌?!?/br> 王溱挑起一眉:“原來我會玩牌?!?/br> 唐慎:“知道你不會,所以我來帶你玩種新的?!?/br> “我不會?”王溱詫異道。 唐慎一愣:“???” 王大人微微一笑:“方才那句話并非否定,小師弟,我剛才說……原來我會玩葉子戲?!?/br> 唐慎:“……” 你就說吧,你到底還有什么不會的! 王溱確實是會玩牌,但他并不喜歡于此。唐慎想玩點新鮮的,王溱想了想:“不若添點賭注?” “什么賭注?” “就賭今晚你……咳咳,哈哈哈是你讓我說的,怎能怪我?!?/br> 唐慎一肘子擊在王溱的肩膀上,不算疼,卻讓他笑容滿面。 終究還是沒能如唐慎所愿,玩點紙牌。 過年時分,說是官員休沐,卻并非一定放假。才在家中歇了兩天,初二,王溱便去衙門辦差。銀引司的事一刻拖不得,皇帝是在十一月下的旨意,因為要過年才沒有立即執行。待到開年,大宋銀契莊便要轟轟烈烈地辦了起來。 王溱忙得腳不沾地,唐慎原本在家歇著,也覺得無聊,他來到工部衙門。 官員是有休假的,工匠們卻沒有。 衙役帶著唐慎到各處庫房看了看。工匠們一見到唐慎,各個嚇得站起身,跪下向他行禮。唐慎立即扶起一位離自己最近的工匠,這人誠惶誠恐地低著頭,身體顫抖,無法言語。唐慎的動作頓了頓,他再望向四周,只見其余工匠又何嘗對他不是恐懼至極。 唐慎嘴唇翕動,最終只留下一句“下次見我,不必如此”,便轉身離開。 待到正月初十,唐慎寫了封折子送進皇宮,第二日就得到趙輔的召見。 唐慎到達垂拱殿時,趙輔正在寫字。他寫完后,仔細地端詳一陣,滿意地點點頭。接著他才抬頭看向唐慎,他招了招手:“景則,過來些?!?/br> 唐慎恭敬地走了過去。 “你看看這四個字?!?/br> 唐慎定睛一看,念了出來:“美之所在?!?/br> 趙輔哈哈一笑:“覺得如何?” 唐慎神色平靜,認真分析道:“美之所在,雖侮辱,世不能賤;惡之所在,雖高隆,世不能貴。此話出自《淮南子》,說的是堅持己見,不要同流合污,任他人擺布。陛下的字隨意飄灑,好似長龍信步浮云,甚有淮南王落拓不羈之風?!?/br> 趙輔笑了一會兒,對季福道:“唐景則就是會哄朕開心,你可要多學著點?!?/br> 季福賠笑道:“奴家哪能和唐大人比?!?/br> 趙輔對唐慎道:“你的折子朕看見了,怎的突然說了那樣的事?!?/br> 唐慎猶豫片刻,忽然后退三步,作揖至腰背與地面齊平,他鄭而重之地說道:“臣有一言,愿陛下恕罪?!?/br> 趙輔眉毛一動,他放了筆,和善地說道:“但說無妨?!?/br> “陛下為何要將臣調到工部,任右侍郎?” 一聽這話,季福暗道不妙。這唐景則怎么是個腦子混的,皇帝要他做什么,由得他去詢問?天下百官無一不是趙輔的屬臣,趙輔想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哪來那么多困惑。 但季福只是個太監,他哪怕跟了趙輔這么多年,也只懂小算,不懂大謀的宦官。 趙輔聽了唐慎的話,并沒動怒。他靜靜地望著唐慎,良久,笑道:“景則覺得呢?” “臣不知。但臣去歲到既州治理水災時便明白了,工部的官是官,并非能匠。陛下要的從來不是臣有治理水患之經驗,真正懂得治理水患的是臣收下的水部郎中。于是臣便想,臣為工部右侍郎,到底可以為陛下、為我大宋做些什么?!?/br> 趙輔雙目一亮,他的身體貼近桌案,伸長脖子:“那你想做什么?” 唐慎雙手高舉,認認真真地說道:“臣想為陛下,為我大宋,做一番新的樣貌?!?/br> “如何做?”趙輔的聲音變得急促。 唐慎不卑不亢:“重用該重用之人,做該做之事?!?/br> “這便是你折子上說的?但官民有別,一人放下身段,這是你的事。想要百官皆是如此,談何容易。再者言,這般就真有成效?你真能做到你所說之事?朕如何能信得你?” 唐慎抬起頭,目光堅定:“世人皆有信念。臣入朝為官不過八載,但臣見過許多有信念之人。臣知道,參知政事蘇溫允蘇大人年前便去了幽州,因為他有信念,他一心為陛下辦事,哪怕荊棘前路,也無從畏懼;臣也知道,征西元帥李將軍抱著一個信念,二十余年未曾變過,所以他深得陛下信任?!?/br> 趙輔定定地望著他。 唐慎接著道:“王溱王大人又何嘗沒有信念?臣自知瞞不過陛下,蜀地折子是臣第一個看見的,也是臣告知給了王大人。然而此事說得容易,做起來何其難。但六年了,王大人做到如今地步,他為的是陛下,是我大宋的千萬黎民。他亦有信念?!?/br> “臣沒有一兵一卒,沒有一絲一毫的把握,但信念如初,只道是一往無前?!?/br> 趙輔死死地盯著唐慎。 唐慎低首作揖,身體站得筆直,宛若一棵屹立頑石中的青松。 良久,趙輔暢快地笑了起來,他站起身,繞過桌案走到唐慎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唐慎抬起頭,只見趙輔蒼老卻明亮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他,語氣溫緩柔和:“這句話朕對子豐說過,對斐然說過,對景德也說過。這話是周太師曾經對朕說的,如今朕亦要告知于你?!?/br> “景則,你之眼前是浩瀚汪洋,而朕,永遠是爾等身后之一葉扁舟?!?/br> 第150章 正月剛過, 盛京城還籠罩在大雪之中。工部的官員們才剛剛回衙門辦差, 一道圣旨就送進了工部尚書袁穆的堂屋中。 袁穆接了圣旨, 他坐在圈椅中久久不言。半個時辰后,他喊來自己的心腹、工部左侍郎李鈺德。屋中只有他們二人,袁穆也不在意, 直接將圣旨遞給李鈺德,示意他打開看看。 李鈺德鄭重地接過這一張小小的折子,他翻開看了后, 面色大驚, 急忙抬頭道:“尚書大人?!?/br> “你也瞧見了吧?!?/br> 李鈺德低聲道:“圣上為何就如此寵信那王子豐和他的師弟唐景則?” 袁穆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啊, 還是看不透。做咱們陛下的臣子,只有兩種, 才能明哲保身,官運亨通。一種是徐相與我這樣的糊涂官, 我們從來不管他事,圣上要我們做什么,便全心全力地做好, 我們便是圣上最好用的官?!?/br> 李鈺德也漸漸明白過來, 能做到工部左侍郎,他雖然屬于袁穆所說的那種“糊涂官”,但也并非蠢的。他想了想,道:“另一種,便是王子豐、唐景則那樣的吧?!?/br> 袁穆:“正是。這另一種, 就是最得圣上心意的官。你瞧那王子豐做的銀引司,唐景則如今應接下來的差事。還有那蘇斐然、李景德,為何他們如此年輕,甚至能以歸正人的身份,成為如今朝堂上舉足輕重的高官?他們做得極好,他們想要去做,而不是圣上要他們去做。只是伴君如伴虎,這也是刀尖上起舞,有利必有弊。上一位這樣得皇帝心意的官,還是紀相啊?!?/br> 李鈺德深以為然。 紀相紀翁集,也是大宋有名的實干派。 他能以二甲同進士的出身,一步步成為當朝左相,就是因為他在外做官期間,做了許多大事。待到回京后,也以強硬的手段,整肅朝綱,令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