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王溱得知此事后,后悔不已。 “萬事都講究一個過猶不及,”提筆寫下“徐徐圖也”四個字,王子豐嘆氣道:“何時能讓他更主動些……嗯,于某時某地?” 王溱命人找來工匠,將這四個字做成匾額,懸在書房中,每日提醒自己。 唐慎做官做得順暢,戀愛也談得美妙,可謂感情事業雙豐收。 然而開平三十三年,十月十二?;实鄣膲鄢讲胚^去幾天,這日早朝前,王溱與唐慎穿朝服時,王溱一邊為唐慎整理衣襟,一邊狀若不經意地說道:“前幾日李景德自幽州發來軍報,說是宋遼兩軍發生了一場不大的戰役,其中他說到一句話?!?/br> 突然提起李景德和幽州軍報,唐慎頗為詫異:“什么話?” “只見亂火映天間,遼人兵箭不息,以密密之勢傾軋而下。你可知宋軍是如何突破重圍的?” “如何?” “只道是一往無前,除卻眼前,再無他物?!?/br> 唐慎早在聽到第一句時就知道,這絕對不可能是李景德寫的軍報。王溱說這話別有用意,他一把拉住對方的手,抬頭問道:“師兄,到底發生了何事?” 王溱低頭看著他,若是放在過去那幾年,他或許又要對唐慎說上一句“莫聞莫問,與爾無關”??扇缃袼肫鹱约簳坷飹熘哪欠?,又想到王詮曾經對自己說過的一些話,以及自己對王詮說過的話。 他所喜歡的,從來不是一個被保護的唐景則。 王溱將人抱入懷里,輕聲說出三個字:“銀引司?!?/br> 唐慎瞪大眼。 “景則,這一次,當真不要輕舉妄動?!?/br> 唐慎了然于心,可焦急的情緒卻如同野火,蔓延在荒野之上,瞬間便燒了個大火連山。 到早朝時,一切都風平浪靜。 唐慎站在三品文官的隊列中,他抬起頭,遠遠瞧見王溱站在最前列,就站在王詮的身邊。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并沒有像王溱早上說的那樣,有什么事需要他們一往無前。然而就在快要下朝時,趙輔抬起手,命季福宣讀了一張圣旨。 季福尖細而高亮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 “……自明歲起,朕思及百姓不易,兵部銀契莊收效甚好,愿天下康順,與民同德同心……” “廢三十六州兵部銀契莊,改大宋銀契莊?!?/br> “……朕以大宋銀契莊,為百姓使,為天下便利?!?/br> 這道圣旨宣讀完,季福的雙手死死握著圣旨的兩側,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紫宸殿中,也是一片死寂。 唐慎身體緊繃,大氣不敢喘一口。誰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到一道微弱的腳步聲響起,眾人抬起頭,遠遠地,唐慎看到那道頎長削瘦的身影走出一步,站在百官之前。他的身姿宛若青山,自成傲氣與風骨,站得筆直。 王子豐高舉玉笏,用清潤溫亮的聲音說道:“臣領旨?!?/br> 幽州、盛京銀引司和天下所有的兵部銀契莊都歸王溱所管,他出來接旨理所當然。 此時,就差管轄江南銀引司的刑部尚書余潮生了。 只見余潮生站在原地,面露錯愕,久久沒有動作。下一刻,一道身影從王溱的左側站了出來。左相徐毖同樣高舉玉笏,他面色沉靜,古井無波,聲音平緩地說道:“臣以為,此事不可?!?/br> 第146章 徐毖話音落下, 紫宸殿中, 嘩然一片。 趙輔坐在龍椅上, 他微微斜了身子,望著的玉階下的權臣們。良久,他聲音悠緩地說道:“徐卿是為何覺著不可呢?” 徐毖依舊是那般沉穩內斂的模樣, 他總是無悲無喜,對所有事都置身事外。紀相還在任時,徐毖便是四位相公中人緣最好的。唐慎曾經在徐毖手下帶過一年半載, 不得不承認, 徐相舉止文雅大度,從未為難過他。 莫要說唐慎, 就連趙輔都沒想過,會是徐毖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無論是誰, 總不該是徐毖。他從來不爭不搶,不做出風頭的那個人。 王溱垂目望著殿中的金磚, 他的身旁,徐相用平和的聲音說道:“銀引司設立三年有余,然兵部銀契莊自去年起, 才于三十六州建立。八月既州洪災剛過, 天災之下,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于此時,最當做的應是安撫難民。我大宋此刻如一頭被被剜去腹rou的猛虎,兵部銀契莊若只用于兵部所用, 自然是好事,令三軍欣喜,便利萬眾。但若用于千萬黎民百姓,其中所耗費的又豈止是一分一毫?是勞民傷財之意啊。請陛下三思!” 王溱聲音溫和:“若是擔憂國庫不豐,徐相倒是cao心過多了。臣為戶部尚書,大宋自開平十年來,年年國庫豐盈,為賑災而用,可不損一絲國力?!?/br> 徐毖笑道:“可談人力?” 王溱側過首,清澈的眸子看向對方。 王溱還未言語,卻見文官最前列,又是一人站了出來。 左丞陳凌海手舉玉笏,高聲道:“臣亦以為,此事不可?!?/br> 唐慎刷的扭頭,又看向陳凌海。 唐慎沒想到,下一個站出來的竟然會是陳相。如果說徐相是因為出身世家,大宋銀契莊一事是動了世家的利益,他不得不反對。那陳相出身貧寒,大宋銀契莊是為天下好的大事,他怎么會出言反對? 但隨即唐慎就想到,四年前,當右相王詮進言、最終設立度支司時,陳凌海也曾出聲反對過。 兩位相公都出聲反對,王溱站在群臣最前,他抬起頭,望向趙輔。 趙輔也靜靜地回望了他一眼。 君臣目光交匯,誰也不知他們到底想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趙輔抬起手,道:“既然如此,那此事明日再談吧?!?/br> 季福立刻用尖細的嗓音,高聲喊道:“退朝!” 紫宸殿中,群臣手捧玉笏,低著頭,等著皇帝一步步離開大殿。唐慎站在三品文官的隊列中,自皇帝走后,是一品大臣。他余光中瞧見一件件簇新的官袍自自己身旁劃過。明明穿著的都是一樣的衣裳,唐慎卻一眼認出了王溱。 自唐慎身邊走過時,王溱并未放緩速度。他神色平靜,步伐泰然地離開了紫宸殿。 刺眼的陽光在離開殿門的那一刻,便直晃晃地映了下來。王子豐微微瞇起雙眼,似乎有些不適應這驟然明亮的世界。待他看清楚后,只見不遠處,左相徐毖雙手合著放在腹前,站在臺階下方,正抬著頭微笑著望他。 兩人于空中對視片刻,王溱走下臺階,微微俯身作揖:“徐相?!?/br> 徐毖也作揖道:“王相?!?/br> 好像剛才在紫宸殿中針鋒相對的人并不是他們二人似的,如今兩人相偕著向皇宮外走去。徐毖因為年老,腰背頗為佝僂,站在王子豐身邊,只覺矮小了一些。他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輕輕嘆了口氣,道:“王相可是覺得,老夫是不愿看到大宋銀契莊的建立?” 王溱露出詫異的神情:“徐相為何如此覺得。您所言并非全然無理?!?/br> 徐毖:“老夫曾聽憲之說過銀契莊的事,憲之執掌江南銀引司,老夫又何嘗不知,這是為國為民的大事?!闭f到這,他鄭重地望了王溱一眼,認真道:“但王相你終究太年輕,cao之過急??!再過五年,大宋銀契莊自然是所向披靡,為黎民造福??扇缃癫诺胶螘r,度支司的血案還歷歷在目,王相你這般年輕,怎的就等不得這五年了呢?” 王溱認真地行了一禮:“聽徐相教誨?!?/br> 兩人相視一笑,一起離開皇宮。一品高官出了宮門后,就可以乘坐馬車離去。站在各自的馬車前,王溱與徐毖又交談了幾句,頗有種相見恨晚的模樣。待到一再辭別后,兩人分別坐上馬車,向戶部、勤政殿而去。 馬車中,徐毖仍舊微微笑著,目光深邃而睿智。 另一輛馬車中,王溱上車后便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書是《文循敬集》,是傅渭辭官回鄉前編撰的最后一本書。他靜靜地看著書上的字,骨節分明的手指放在窗邊,輕輕敲著。良久,他對車夫道:“去勤政殿吧?!?/br> 車夫應了聲,馬車又調轉車頭,向勤政殿而去。 來到勤政殿后,王溱還未走到自己的堂屋,便在回廊上遇見了一個人。 左丞陳凌海也是剛剛下了朝從宮中回來,兩人碰面后,陳相微微愣了下。王溱先行了一禮,陳凌海也回了一禮。接著他用復雜的目光望著王溱,嘆息道:“這些年下來,你們想做什么,老夫大抵猜出了五六分。此事是千秋大業,是圣上想要的青史留名,可王大人,這談何容易。度支司的事你難道忘了?動了那般大的利益,你又可能承擔得起?” 王溱睜大雙眼,望著陳凌海,語氣驚愕:“陳相,您……” 陳凌海語重心長道:“若是能成,我又何嘗不愿。但子豐啊,我與你先生也是故交,我怎能看你落下這萬丈深淵?此事,于如今,于百年間,如何做得成!你莫要誤入歧途??!” 當唐慎下了朝回到勤政殿后,他想也沒想,便從三品官員的堂屋離開,繞了幾圈,來到王溱所在的屋子。 似乎早就猜到唐慎會來,王溱正在沏茶。白袖微微捋起,王溱將清亮的茶水倒入茶碗中,他抬起頭朝唐慎笑了笑,用目光示意他走近。 唐慎下意識地便走了過去,準備坐在桌子的對面??伤抛呓?,王子豐便忽然起了身,一把將他擁住。 “師兄?”唐慎驚訝道。 王溱拉著唐慎,直接將他帶到自己這一側,兩人緊緊貼著坐下?!安派⒘顺蛠韺の?,定然是有事的。與銀引司一事有關?” 唐慎:“自然。師兄,今日往后,你覺得該如何是好?” 王溱笑了:“正巧,我也有件事想與你商議商議。自紫宸殿離開后,我共見了兩個人。一個是徐相,一個是陳相。你也知曉,二位大人在早朝時都出言反對建立大宋銀契莊,而他們私下見我后,卻是這么說的?!?/br> “徐相說我cao之過急,待再等上幾年,便可功成名就?!?/br> “陳相說我身陷歧途,只怕會落得一個遺臭萬年的下場,愿我早日脫身?!?/br> “你如何看待?” 唐慎雙眼瞪圓:“他們私下是這么說的?” 王溱點點頭:“可不是?!?/br> 唐慎心中大抵有了個主意,但他沒說,而是反問王溱:“今日圣上突然下旨,可與師兄有關?” 王溱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是,前日我上了封折子,與圣上說了此事。如此,圣上才會下圣旨?!?/br> 唐慎再無疑惑,他自信道:“既然如此,那這二位相公的所言所語都不必再放在心上?!?/br> “為何?” “因為,師兄你覺得如今到了時候,能做成這件事,那就必然能做成?!?/br> 唐慎說得無比自信,仿若親眼看到了王溱的那封奏折,仿若是他上了那封折子。王溱怔怔地望著他,心中洶涌,喜悅與愛意充盈一切。但他抑制住了那番激動,他故作平靜地“哦”了一聲,問道:“你對我便這么有信心?” 唐慎理所當然道:“因為你是王子豐??!” 笑聲再也無法壓制,王溱哈哈一笑,接著俯首吻住了身旁的青年。 我心悅于你,只因你是這世上最值得我所愛的人! 兩位相公在早朝上出言反對,大宋銀契莊一事也得到了群臣的關注。第二日早朝,大太監剛剛宣完“早朝起”,官員們便一個個的進言站隊。昨日是事發突然,他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日過去,私下里都有了看法,他們便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爭執得滿面赤紅,喋喋不休。 反倒是昨日出聲的三位一品高官,卻一個個捧著玉笏,再沒發一言。 吵了一整個早朝,趙輔不悅道:“愛卿們都各有看法,如今是比得誰嗓門大,便聽誰的么?” 百官們瞬間閉嘴,鴉雀無聲。 趙輔揮揮手:“散朝吧?!?/br> 又是一日過去。 第三日,朝堂上仍舊為銀引司一事爭論不休。一連吵了半個月,自幽州來了一封軍報,天下兵馬大元帥周太師上書,將兵部銀契莊的作用大力贊揚了一番。他在奏折中,寫了三十六州兵部銀契莊的種種好處。 當趙輔命人在早朝上宣讀周太師的這封奏折時,群臣們都露出驚訝的神情。 左相徐毖垂目看地,手指緊緊地握住了白玉長笏。 左丞陳凌海則不掩自己的驚愕,扭頭看向王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