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身為諫議大夫兼銀引司右副御史,唐慎自然要打理銀引司的事務。他寫了封折子遞上去,很快,趙輔便下了一道詔令,召回梅勝澤和王霄,任銀引司都部郎中,歸唐慎屬下。 趙輔的旨意如同一場及時雨,令唐慎感嘆萬分。他更加確信了王溱曾經說的那句話,要信任這位皇帝。哪怕他如今天天嗑藥,天天修仙,他依舊做的比絕大多數皇帝要好。 因為他看透了這個朝廷! 不日,梅勝澤和王霄就要回京候命。而這時,遠在遼國南京析津府的茶商喬九,正提著一堆禮物,登門拜訪析津府左平章政事蕭砧。 見到喬九,蕭砧起初還擺出一副冷面的模樣。待他看到喬九送來的禮物,他登時喜笑顏開。 蕭砧命小廝將禮物收下后,他屏退左右,只留下喬九一人。 蕭砧嘲諷道:“那耶律勤和耶律舍哥,果真是拿我們當棋子,隨意利用!今日大帳內,你可知發生了何事?” 喬九一驚:“何事?” 蕭砧:“那刺客不是供出來,幕后主使是王子太保耶律隱么?但直到如今,耶律勤都遲而未發,我真以為二皇子不打算拿此事做文章了。結果昨日皇帝陛下忽然中風,今日早晨悠悠醒來,二皇子就把此事告了上去?!?/br> 這蕭砧早就知曉喬九的身份,甚至他早早就被蘇溫允買通。蘇溫允拿捏住了他的把柄,又許以好處,威逼利誘,蕭砧又對耶律舍哥、耶律勤抱有恨意,自然樂得做個jian臣。 喬九在心中琢磨著?;氐郊抑?,他當即寫了封信,送往幽州。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鷸蚌將爭,何為漁翁?』 第122章 三日后, 唐慎的同窗好友梅勝澤、同榜榜眼王霄, 齊齊歸京。 四年前, 三人一同金榜題名,是風光無兩。如今各在其位,各司其職又各不相同, 相聚時便都各自唏噓。唐慎這四年來一路青云直上,王霄在沉寂兩年后,也因修建寧州官道有功, 得了皇帝的賞識。唯有梅勝澤, 兩年前因度支司獲罪,仕途不振。 唐慎見到梅勝澤, 第一眼竟沒認出他。 啞然許久,唐慎不忍道:“勝澤兄, 你怎的兩鬢都花白了!” 梅勝澤望著唐慎,苦笑一聲:“個中滋味, 景則又如何知曉??!” 話說梅勝澤被貶謫到偏遠地方后,起初還能苦中作樂。他在國子監時最擅長吟詩作畫,所以他作了幾首詩詞, 表述自己可悲可嘆的貶謫之情, 倒是在文壇也有了一定名氣。誰料不出一年,他的結發妻子難產而亡,只留給他一個兒子。 次年,兒子也因病早夭,梅勝澤難以接受這樣的打擊, 一病不起,險些就去了。 所以他今年才不過二十有七,就已經兩鬢花白,滄桑如耄耋。 三人在細霞樓好好聚了一番后,唐慎邀兩人到府上,他們進了書房,唐慎問道:“勝澤兄和岱岳兄,你們可知這次圣上命你們去幽州,擔任銀引司都部郎中,是有何意?” 一聽這話,王霄和梅勝澤對視一眼,明白了唐慎的意思:“景則是說,還另有深意?” 唐慎一笑,緩緩道來。 王霄和梅勝澤對銀引司本就一知半解,兩人都有猜測,或許這銀引司和兩年前的度支司有關系??伤麄內f萬沒想到,皇帝要他們做唐慎的屬下,去幽州赴任,并不是真的要他們做銀引司的官,而是要他們擔起刺探遼國軍情的重任! 兩人皆是震驚,久久不能言。 忽然,一股雄心壯志回蕩在他們的胸腔。梅勝澤雙眼放光,道:“未曾想景則竟做了如此偉業,我梅勝澤又竟能參與其中。景則,不,唐大人,下官定不負大人所托,勢必馬到成功!” 王霄也拱手道:“下官遵大人指令!” 不日,兩人就上路去了幽州。 在他們之前,秦嗣也去了幽州,赴任銀引司都部賬使。他與王霄、梅勝澤同屬都部,卻其實不是一個官。秦嗣是王溱手下的官,他此次去幽州也是帶了重任的。秦嗣手持趙輔親自賜下的圣旨,又帶著王溱的官印,自信地來到幽州。 他剛抵達,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燒遍了整個西北。 即日起,西北三軍所有的餉銀,全部以銀契的形式發放,再不許以真金白銀。 此令一出,三軍大驚,所有士兵將軍都驚慌不已。李景德也被朝廷這條圣旨氣得頭上冒煙,他帶兵闖進銀引司,直接拿下秦嗣,把他綁了起來。秦嗣拿他這個兵痞將軍毫無辦法,只得取出趙輔的圣旨和王溱的官?。骸袄顚④?,你這是要造反嗎!” 李景德看到這兩樣東西,眼皮一跳,他閉上眼,轉過頭,假裝沒看見。他哼了一聲,道:“本將軍要造反?秦嗣,我告訴你,你可別血口噴人!你先說說,為何不再給本將軍的兵發銀子。以往你們用那些紙張代替軍餉,老子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反正糧食、武器都是到手的?!倍乙驗檫@些紙只能購買兌換糧食、武器,軍中少了一些貪污,李景德還十分滿意?!翱赡悻F在連銀子都不給了,誰還愿意跟著老子去打仗!” 秦嗣兩眼冒火:“我與你說不清!” 李景德:“嘿,這還有小脾氣了。你是覺得本將軍蠢,懶得和本將軍解釋?” 秦嗣翻了個白眼:你知道就好。 李景德正要發難,忽然銀引司衙門外跑進來一支兵。李景德原本非常不耐煩,可見到領兵的人,他吞了口口水,道:“老程你怎么來了?!?/br> 程將軍無語道:“你若不帶兵闖進銀引司,我能被大元帥派來抓你回去?還不快快放了秦大人,跟我回去向大元帥請罪?!?/br> 一聽到大元帥三個字,李景德只得束手就擒。 他們走后,秦嗣怒不可遏:“土匪,強盜!這些敗類都不配當官!” 秦嗣氣得砸爛了一屋子的東西,可若是王溱在此,他便不會動怒,而是會思索這其中包含的深意。比如李景德是帶了私兵來銀引司抓人的,就算有人通風報信,那程將軍從西北大營趕來,都不該如此迅速。 這其中定然有貓膩。 李景德出了銀引司后,頗有些憤懣:“老程,雖說是演戲,但你能不能給我點面子。什么叫抓我回去,當著那么多文官的面呢,就不能說句請我回去?” 程飛翻個白眼:“我要是不當著秦嗣的面呵斥你一頓,你信不信他扭頭就給你小鞋穿?這些文官心眼有多小,你難道不知道?大元帥是叫你帶兵來鬧一通,表明一下我們西北大營對銀引司這次銀契舉動的不滿,可沒叫你把人家秦大人綁??!你真要造反啊?!?/br> 李景德摸了摸臉上濃密的絡腮胡子,這一層層的大胡子擋住了他微紅的臉頰:“咳,我這不是早看那個秦嗣不爽了么。老子綁不了王子豐,還綁不了他手底下的官了?” 程飛:“你要做什么,我不會阻攔,但你不可壞了大事。銀契一事是大元帥特意吩咐下來的,定要助銀引司做成。你今日去只是為了表明態度,不寒了將士們的心意。等過一段時日,銀契真正推行開來,將士們懂得銀契的好處,就不會再動亂了?!?/br> 李景德嘆了口氣:“唉,可老子也想知道,這銀契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果不其然,起初將士們聽說朝廷再也不發銀子,只發幾張紙,鬧得極兇。不知怎的,征西元帥李景德帶人把銀引司砸了一頓的事情傳開了,將士們躁動的心稍稍安撫下來。過了半個月,銀引司忽然開始在大宋三十六府開設兵部銀契莊。 到這時,將士們才明白銀引司的良苦用心。 古來征戰幾人回,一封家書抵萬金。 雖說大宋與遼國簽訂了和平協定,但兩國只是不真正開戰,小規模的交鋒卻從來沒避免過。比如去歲遼國突然大軍來犯,困了幽州城整整兩月,那一戰西北大營就死去了數千將士! 這些將士都是背井離鄉,出來參軍的。他們大多孤身一人,朝廷發下來的餉銀他們往往直接藏在身上,無法送回家中。想把家書和銀子送回去,只能等每月一次的軍中信使,可這千山萬水,還不一定能送到! 若是戰死沙場,便成了一抹英魂,再多的銀子又有何用。 銀引司在全國開設兵部銀契莊后,士兵們得到的銀契可以直接交到幽州銀引司,填寫好要送往哪一府,交給哪一戶人家。家人們直接在當地的兵部銀契莊就可以領到銀子。 這差事辦成后,朝堂上下一片贊聲。百官見到王溱,紛紛恭賀于他。王大人多謙遜啊,他雅然一笑,道:“皆為秦大人的功勞?!?/br> 下了早朝,趙輔也心情愉悅。中午時,他喚來王溱,問道:“朕合眼前,可能看到子豐向朕許諾過的盛景呀?” 王溱作揖行禮,詫異地反問:“陛下萬歲千秋,是要合眼午睡小憩嗎?” 趙輔哈哈一笑,對著季福指著王溱道:“瞧瞧這王子豐,深得朕的心意?!?/br> 在大宋境內實現“以紙代幣”,這是王溱設立銀引司前,曾經向皇帝許諾過的。如今他們終于走出了第一步,萬事開頭難,這小小的一步,竟然費去了整整兩年! 王溱高舉玉笏,恭敬謹然地站在垂拱殿中。陽光穿過琉璃窗映射而入,趙輔開懷地笑了很久,但他望著殿中站著的王溱,笑意漸漸斂去。默了片刻,趙輔道:“子豐,你隨著朕已有十二載光陰了吧?!?/br> 王溱:“回陛下的話,臣十七歲中了狀元,如今已然二十九了?!?/br> 趙輔感嘆道:“是十二年了,可別再拖到而立了!” 王溱驚詫地抬眼看了看皇帝,這一次他竟沒有揣摩出趙輔話中的真意。 離開垂拱殿后,季福很快跟了出來,追上了王溱。他笑盈盈地說道:“奴婢恭賀王相公,恭喜王相公?!?/br> 王溱心中一動,驟然明白過來,他朝季福徐了徐身子:“多謝季總管?!?/br> “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奔靖D樕闲Φ民拮痈?,他看了看左右,小聲道:“圣上龍體康健,王相公不必擔憂了?!?/br> 出了皇宮,王溱坐著轎子途徑御史臺。忽然,他想起幾個月前唐慎曾與他說的“師兄這一路過得不易”,他倏然笑出聲,語氣寵溺地自語道:“早就與你說了,我這一路并無不易。你瞧,你家師兄很快就要升官了?!?/br> 都說人算不如天算,皇帝要你今年升官,你就別想拖到明年。 不過如今一切還沒顯露出來,王溱出了宮后沒去勤政殿,當然也沒去戶部。他命轎夫抬著轎子,去了欽天監。等到申時才離開。 銀引司的差事辦得極為漂亮,銀引司所有官員都得到了賞賜。剛剛回到盛京的余潮生得到賞賜后,對左右親信感慨道:“自兩年前我回京后,一切似乎有如天助?!?/br> 度支司出事的時候,余潮生在貢院里做會試副考官,躲過一劫;如今他平白無故得了個銀引司的差事,什么事都沒做,銀引司自個兒辦成了大事,他也沾光分得了賞賜。 親信道:“是大人仕運亨通?!?/br> 余潮生想了想:“倒也不是。圣上將我派去幽州,做了個銀引司左副御史,一來是為了壓住王黨的氣焰,不讓王黨一家獨大。二來是為了給那唐景則抬官,讓他以區區四品官職與我同位?;蛟S,是我沾了他的光吧。你瞧上個月圣上給他升遷了兩個官,派去了幽州。那梅勝澤和王霄,可不就是冉冉升起的唐黨嗎?” 作者有話要說: 余潮生:你們是唐黨! 梅勝澤王霄:糖黨?對,我們就是甜黨。咋滴,你是咸黨? 第123章 所謂性貪而狠, 黨豺為虐。 在唐慎不知道的時候, 他就被余潮生劃出了一個黨派, 名為唐黨。不得不說余潮生的嗅覺十分敏銳,全然不下于他的老師徐毖。王霄和梅勝澤此次去銀引司赴任,其實表面上看與唐慎并無瓜葛, 他們所屬的是銀引司都部,頂頭上司應該是秦嗣才對。 可僅僅因為這兩人與唐慎那不同一般的關系,余潮生就察覺出來皇帝派這二人去幽州, 不是為了給秦嗣送下手, 而是給唐慎安排人才。 此時此刻,王霄與梅勝澤身處幽州, 二人一邊負責銀引司都部的差事,每日要忙著管理銀契, 統協管理全國三十六府的兵部銀契莊。同時,還得私底下與派去遼國的探子接觸。 監視遼國, 并非小事。 兩人剛到幽州,就收到喬九的情報,說遼國皇帝中風而病, 遼國二皇子趁機發難。王霄和梅勝澤表面看是同一官階, 但真正起領決作用的是王霄。他當機立斷,讓喬九趁此機會,幫助蕭砧更加打入二皇子的官員內部,以此獲得更多情報。 接下來一個月,源源不斷的情報自遼國傳來。 尋常情報都直接由王霄、梅勝澤等人處理了, 唯有碰到事關緊要的,他們會暗自送去盛京,交由唐慎和蘇溫允決斷。 如此一番而往,一月時光匆匆而過,又到了十月。 開平三十一年十月初七,是趙輔大壽。往年來他都會隆重舉辦壽宴,三十六府各地官員提早數月就送上壽禮。今年卻與眾不同。趙輔驟然開始吃齋念佛,九月初他便在早朝上下了一道旨令,是為《思己詔》。 “朕即位三十一年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然黃河之水年年泛濫,兩岸百姓民不聊生;失地未復,何以家為。朕為蒼天之子,真龍化身,如何能心安而眠?” “……朕決議,今歲壽誕不再大肆cao辦,各地節流開支,便令朕滿心歡喜了?!?/br> 趙輔其人,行為舉止向來不為他人所揣測,他突然不樂意辦壽宴,一下子準備了半年多的禮部上下全部懵逼了。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往年十月初七是皇帝壽誕,誰還能記得前一日是王溱的生辰。 這一次連趙輔都想起來了,垂拱殿中,他笑道:“子豐明歲就三十了。朕記得今日是你生辰?” 這話最近趙輔總是提起,他喜歡提起年齡。 尋?;实勰隁q大了,總是忌諱他人提起壽命的話題。哪怕是普通老人,也往往不喜歡說起這個。偏偏趙輔不同,他越是修仙念佛,他越是要說。唐慎這種才剛剛及冠的他不樂意去說,王溱、蘇溫允,包括左相紀翁集、右相王詮,這些當朝權臣全被趙輔說了個遍。 王溱:“回陛下,今日是臣的生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