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季福弓著腰,小聲笑道:“是五年前,那時唐大人好似才十五歲?!?/br> 趙輔想了想:“是國子監那次?” “正是那次官家去辟雍宮授課?!?/br> 趙輔:“你瞧瞧他,好像變了很多?!边@次沒等季?;卮?,趙輔就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長高了,也沒那般銳利稚嫩了?!辟咳?,趙輔哈哈大笑起來,惹得季福一頭霧水,又不敢接話。笑了半天,趙輔笑得眼角全是皺紋,他終于止住了笑意,對季福道:“瞧瞧他,現在多像那王子豐!” 季福一愣,心道:哪里像? 但是他嘴上卻連連道:“可不是,官家點明后奴婢才發現,像極了?!?/br> 唐慎回到勤政殿后,先去見了徐毖。徐毖是他的頂頭上司,唐慎回來必須先去見他。徐毖見到他后,立刻讓他坐下,還讓他喝了碗酸梅湯。 徐毖:“盛京不比幽州,到了六月,烈日如火,你還習慣?” 唐慎謹慎地回答道:“下官已經回來數日,早已習慣了?!?/br> 徐毖:“你回來時,可曾見過憲之,他可還好?” 憲之是余潮生的字。 唐慎:“下官與余大人見過一面,余大人精神很好,也習慣了幽州的風土人情?!?/br> 徐毖點了點頭,唐慎要走時,他開口道:“唐大人,既然你剛從幽州回來,便多看看幽州那邊來的折子吧,也看得順手些?!?/br> 唐慎恭敬地行了一禮:“是?!?/br> “往后怕也沒那么多折子能看了?!?/br> 唐慎猛地抬頭,只見徐毖正捧著一碗酸梅湯,目光溫和地看著他。唐慎看不出徐毖背后的神情,他嘴唇動了動,只得告辭離開。 如徐毖所說,六月中旬,唐慎回勤政殿辦差。沒過三日,垂拱殿就下了一道旨令,任命唐慎為諫議大夫銀引司右副御史,官階四品。 這詔令一下來,眾人雖說驚訝,但也都是意料之中。 唐慎今年才二十歲,他十六歲高中探花,四年內官升三品,已經是十分罕見。開平皇帝在位期間,也就一個王子豐升遷速度比他快,就連蘇溫允都是二十歲升了四品大理寺少卿,二十四歲才升了三品工部右侍郎。 唐慎在銀引司辦的差事很得趙輔的心意,所以他得了一個銀引司右副御史的差事。諫議大夫是個文官虛銜,但這個虛銜意味著唐慎很有可能會再次升遷。 唐慎太過年輕,所以趙輔沒給他一個三品的官職。但這道旨令賜下的同時,一道詔令千里迢迢去了幽州城,趙輔任命吏部右侍郎余潮生兼任銀引司左副御史。 這就耐人尋味了。 同為銀引司副御史,余潮生是三品官,唐慎是四品官。 趙輔這一行為在暗示著,唐慎雖說如今還是四品官,但他深得圣眷,幾乎是隱形的三品高官。 余潮生是身為吏部右侍郎,兼任銀引司左副御史。唐慎不同,唐慎是直接調任諫議大夫銀引司右副御史。他不再是中書舍人,如徐毖所說,往后他不會再看那些送給趙輔的折子。唐慎在勤政殿沒了一張桌子,但他卻真正握住了實權。 到底是升是貶,一切就看趙輔的心意。 唐慎接過圣旨后,心中也是感慨萬分:哪怕趙輔不知怎的突然顯露頹色,他依舊是開平皇帝,那個把持朝政三十一年的大宋帝王! 唐慎身為銀引司右副御史,他本該去遠調幽州。但趙輔又給他安了個諫議大夫的虛銜,所以他不日便進了御史臺,和其他御史丞、御史大夫共同辦差。 唐慎和余潮生的升官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或者說,許多人更注意到的是王溱的官權被這兩人分割走了一塊! 朝堂上,王黨風頭太盛,自然有敵派黨羽。 知道這件事,有人在背后拍手稱道,覺得大快人心。有人卻十分疑惑,甚至千里迢迢寫了一封家書回京,托人把隨著家書捎回來的信送到自家老師手上。 徐毖收到余潮生的信,笑著搖搖頭。他拿了毛筆,回了一句話,送回幽州。 余潮生接到信后打開一看,只見信上輕描淡寫地寫著一行字—— 『豐之深得圣心,憲之數倍比之,而不能及也?!?/br> 余潮生如撥開云霧,恍然大悟。深夜他看著這封信,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凝思許久,最后將這封信燒毀。望著蜷曲發黑的信紙,余潮生仿佛看見了十二年前,那時他才二十五歲,高中榜眼,本該是春風得意時??赡且荒?,一個比他小了七歲的王子豐奪去了所有注目,他這個榜眼比往屆的進士還不被人記得! 余潮生倒不覺得嫉妒怨恨,這些年來他一直在觀察,為何王子豐能如此深得趙輔寵信? 如今他好像終于窺得一點真相。 瑯琊王氏、右相王詮,這些都是外力。常人洞察世事,最多只看一月、二月,看半載一年??赏踝迂S,自四年前便埋下了唐景則這個棋子。 余潮生長嘆一聲:“好一招以退為進!旁人只道你被分了權,可兩年前,趙靖分你權利,最終卻落得個被貶秦州的下場,你勢頭更盛。那唐景則與你師出同門,你們二人兄弟情深,如今難道又要拿我開刀,拿先生開刀?” 余潮生遠在幽州,對盛京的事鞭長莫及,只能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王溱近日得了一只黃鸝鳥,他甚是喜歡,放在書房外,日日逗弄。唐慎來見他時,王溱正在逗鳥。他掌心掬著一捧鳥食,輕輕地用指尖喂給小鳥。唐慎在旁邊看了會兒,王溱問道:“小師弟也想試試?” 唐慎:“好啊?!?/br> 王溱將鳥食勻了一半,倒在唐慎掌心。 “師兄怎么突然想起來逗鳥?” “真正想逗之物總是遠在天邊,只得逗逗這鳥,望梅止渴了?!?/br> 唐慎一愣:……說啥呢? “師兄說的該不會是我吧?” 王溱面露驚訝:“為何如此說?!彼麑⑹O碌镍B食倒進食槽里,拍了拍手,語氣誠懇:“如何讓小師弟誤會了?” 唐慎看著王溱真切的神情,心里狐疑,但也只能承認是自己想多了。 本來也是,他是個大活人,這是只黃鸝鳥,哪能一樣?再說了,王子豐想逗他就能逗了?只怕會被他反過頭揶揄! 王溱看著唐慎變換的神色,悠然笑了,他心滿意足道:“今日逗得我滿心愉悅,十分歡喜?!?/br> 唐慎一臉懵逼。 王溱:“來得正巧,早晨金陵府送來一批上好的銀魚,讓廚房做了。今日這一桌算是我宴請小師弟的,答謝小師弟的提攜之恩?!?/br> 唐慎驚訝道:“提攜之恩,師兄的意思是?” “你為何要來?” 唐慎頗有些不好意思:“我升了官,卻分了師兄的權?!?/br> “巧了,我說的也正是此事。上月我去登仙臺,圣上說了幾句話,倒是解了我這些年來的一些困惑?!?/br> “什么困惑?” “古今帝王,無不為立儲一事,煞費苦心,cao勞頗多。我們的圣上卻從未管過此事?!?/br> 唐慎一驚,他沒想到王溱要說的竟然是這件事。他思考片刻,道:“圣上的皇子并不多,只有三位。師兄是覺得,圣上早已心有所屬?” 王溱食指抵唇,微微一笑:“噓,天機不可泄露也?!?/br> 第114章 唐慎皺起眉頭:“師兄是知道些什么嗎?” 以兩人如今的關系, 王溱有事也不會瞞著唐慎。碰到些問題, 唐慎也會直接問出口, 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小心警惕,屢次試探。唐慎想了想,道:“皇上共有三位皇子, 分別是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去年遼國使臣來京,二皇子趙尚奉命接待遼使,我曾有幸與他見過幾面?!?/br> 王溱:“哦, 小師弟還認識二皇子?” 唐慎:“算不上認識, 只是有過幾面之緣?!鳖D了頓,他道:“接待遼使時, 二皇子事事親力親為,遼使氣焰囂張, 屢番針對我等,二皇子也沒有動怒, 與孟尚書一起化險為夷?!?/br> 大宋的皇子從來不參與朝政,所以官員沒有直接與皇子接觸的機會。從官四年,唐慎只見過一位皇子, 就是趙尚。他對這位皇子的印象算不上多好, 但對方辦事腳踏實地,不驕不躁,卻也沒多么機敏,只能說無功也無過。 事實上,趙輔的三位皇子都是平庸之輩。如果他們真有什么本事, 哪怕被趙輔刻意忽視,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在朝堂上毫無名聲。 唐慎:“師兄莫非知道什么?” 王溱:“我并非知曉什么,立儲一事自古以來便是帝王家大忌,小師弟覺得圣上會將此事與我說?” 唐慎也覺得王子豐再受寵信,也不至于到這份上?!澳菐熜謱Υ耸氯绾慰创??” 王溱悠然道:“小師弟如何看待?” 王溱總是這樣,將皮球踢回給唐慎,拐個彎問他意見。唐慎用食指搓弄細碎的鳥食,他也學著王溱的模樣,將這些鳥食全部倒進食槽里。他拍拍手,不管不顧道:“師兄若是有什么話,直說便是。在我看來,我與師兄從來都是皇黨。這天下如今還是圣上的天下,無論儲君是誰,與我等無關?!?/br> 王溱挑起一眉:“未曾想小師弟還有這般闊然的見地。是肺腑之言?” 唐慎:“自然是肺腑之言?!?/br> 王溱忽然笑了,他意味深長道:“原來小師弟是忠誠的皇黨啊……” 唐慎心中一緊,他不知道王溱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覺得他不是皇黨?雖說唐慎進京做官,是為了查明三十一年前宮廷政變的真相,還死去的諸位大儒一個清白名聲。但他也確實是個皇黨,深得趙輔信任。 唐慎抬起頭,看向王溱那雙清澈的眼:“師兄……” 王溱:“想起昨日得了一幅米芾的畫,小師弟可要看看?” “???” 王溱直接拉起唐慎的手,帶他進入書房。唐慎被他牽著走,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等他回過神,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兩人握著的手。王溱的手微微有些涼,明明是酷熱的盛夏,他掌心如冰,沁沁得十分舒服。等兩人進了屋子后,王溱自然而然地松開了唐慎的手,唐慎頗有些尷尬,他抬起頭看向王溱。 “小師弟不喜歡米芾的畫?” 唐慎感覺手指間有些涼涼的觸感,他道:“沒有,畫在哪里,讓我看看?!?/br> 王溱低沉地笑了聲,兩人品賞起畫來。 等用過晚飯,王溱送唐慎離府。漆黑夜色中,王子豐打著一盞明亮的燈籠,送唐慎出門。臨走時,唐慎問道:“師兄今日所言……可是因為察覺到了什么?” 燈籠照亮了王溱的下巴,他的腰間還系著四年前唐慎送他的那只香囊。黑夜中,只聽風聲呼呼而過,王溱清雅舒緩的聲音響起:“小師弟,我并非神仙?!?/br> “???” “一切只是猜測罷了,我想,小師弟只要堅守本心,萬事都不算難事?!?/br> 唐慎一臉茫然地離開了尚書府。 回到家中,他左思右想,得出結論:“王子豐或許真的沒得到確切消息,只是他猜測趙輔對立儲一事或許會有動作。他讓我堅守本心,我的本心是什么?”忽然,唐慎啞口無言,他苦笑地嘆了聲氣:“我的本心?我的本心是皇黨,我的本心是只忠誠于趙輔一人!這話還是我下午親口對王子豐說的!” 唐慎在書房里想了很久,他揣摩出了王溱的意思,同時他根據自己這些日子來和趙輔的接觸,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這件事拋到腦后,唐慎抬起右手,定定地看著。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忽然好像有哪里不對,又握緊成拳。不過一會兒,唐慎叫來姚三,詢問他近日來細霞樓的生意。 大半夜的突然被唐慎叫去談生意,姚三有些懵逼,但還是老實說了。他要走時,唐慎突然道:“姚大哥,我近日學會給人看手相,你伸出手,我來給你瞧瞧?!?/br> 姚三驚訝道:“小東家何時還會這個了?”他沒想太多,伸出右手遞給唐慎。 唐慎拉住了他的手,仔細地看了看。他哪里會看手相,只得隨口糊弄了兩句“你姻緣將至,福壽綿長,一生富貴相伴”。接著唐慎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姚三的手,輕輕地牽了一下。姚三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唐慎松開后,他就行禮離開。 等姚三走后,唐慎望著自己的掌心,眼皮動了動:“……怎么還有點惡心呢?” 姚三哪里曉得,他平白無故被唐慎牽了一回手,沒得了唐慎一句好,還得到一個惡心的評價。這可真是冤枉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