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三人一起上了樓,唐慎進入雅間, 邢掌柜和陸掌柜在外面等候。 一進雅間,就看見一座千山屏風。往左看是一張多寶槅架子, 上頭琳瑯滿目地放著各類珍寶古玩。再看右邊,有兩扇緊閉的窗。唐慎打開一看, 車馬聲市,坊街大道,盛京風光, 盡收眼底。 “登斯樓也, 則有心曠神怡,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望著繁華如金的盛京風光,唐慎忽然明白了范仲淹的這句話。 “好一個心曠神怡,把酒臨風。既然如此, 怎能無酒?!?/br> 唐慎趕緊回頭,只見身穿錦袍、頭戴玉冠的景王世子趙瓊已經走了進來。兩人打了個照面,趙瓊站定在原地,驚訝地看他。片刻后,趙瓊驚奇道:“竟然是你!” 唐慎作揖道:“見過景王世子?!?/br> 有些事略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門路。趙瓊一下子知道,唐慎當初投帖子到景王府,參加景王府的解元宴,恐怕也是有意為之。然而這種小事他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因為肥皂生意的背后是一個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而更覺欣喜。 趙瓊喊來邢掌柜:“上菜吧?!?/br> 邢掌柜:“是?!?/br> 趙瓊再看向唐慎:“昨日剛剛結束會試,唐公子可去了?” 唐慎笑道:“自然去了?!?/br> “好,那今日便不談那些方眼的東西,只談風花雪月。一切等放榜后再說吧,可好?” 唐慎也沒想過第一次見面就把肥皂、精油的生意談好,正相反,趙瓊這么說了,說明他確實有心想和唐慎合作。等會試過后,要是唐慎中了進士,趙瓊的態度可能會更有改變。如此雙方再來談合作,對唐慎是大好,對趙瓊也有益處。 如此,兩人單純地把酒言歡。 唐慎年紀小,還不怎么能喝酒,趙瓊也沒怎么勸。 一個時辰后,兩人已成了朋友。唐慎走出雅間,回身對趙瓊作揖:“世子莫送了?!?/br> 趙瓊道:“那便等杏榜下來,我再為景則好好慶祝一番?!?/br> 唐慎和陸掌柜離開千里樓,陸掌柜有些驚訝地說道:“本以為這景王世子是個皇親國戚,可能不好相處。沒想到他如此親近,并沒有端著架子?!?/br> 唐慎則想起一件事,他笑著道:“陸掌柜,你覺著景王府做這千里樓和畫堂秋的生意,是為了什么?!?/br> 陸掌柜:“盛京中的皇親國戚,人人都在京城有別業,景王府做生意十分正常,難道有什么不對?” “是,確實沒有不對,但景王府做的生意是美食美酒,珠寶美玉。景王是個富貴王爺,無權在手。那些真正能一本萬利、賺取大錢的生意,比如去歲運河修河道,任何一個官員插手,都是萬兩雪花銀的生意,他就做不了!” 朝廷修河道這類事,往往是王族勛貴和重臣大官賺取銀兩的重要途徑之一。 這不是說勛貴貪污、官員貪墨,而是每一個建筑材料的采購,將運河修建到哪一州、哪一府,這其中都有大學問。根本不需要貪墨,就可以謀取利潤。只是沒有貪墨來得多,卻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景王能在盛京開最大的酒樓,做最大的珠寶鋪子,卻沒法管一點朝廷的事??梢娝皇莻€富貴王爺,有名無權。 有的人在這種環境下會變壞,有的人則直接樂不思蜀。 唐慎想了想,覺得那位景王世子似乎并不憤懣。畢竟當今圣上門面功夫做得極好,任誰都沒法說他是個昏君,只是個喜歡修仙、想要長生不老的皇帝而已。古來想要長生不老的君王多如牛毛,趙輔在其中已經可以算是個明君了。 皇帝沒苛待自己的兄弟,景王也樂得清靜。 至于其中的彎彎繞繞、皇家秘辛,就不是如今的唐慎能知道的了。 陸掌柜問道:“小東家,那會試到底什么時候放榜?可是和鄉試一樣,十日后就可以了?” 唐慎頓時失笑,無奈道:“哪里容易!” 會試,是科舉的最后一關。自此以后,只要會試過了,就不會再落第,只等著殿試上給出一個進士排名。殿試考得再不好,也就是得倒數第一名而已。 會試如此重要,所以除了糊名制外,每個考生的卷子還要被人謄抄一遍,將謄抄版本送給考官審核。 天下舉人,一萬多份卷子,被雇傭的秀才們抄上整整三天,還不一定抄的完。 事實上唐慎說三天,還是說少了。二月中旬,會試結束。但直到二月廿七,閱卷官們才拿到本次會試的卷子。名字已經都被糊上了,字跡也不是考生親筆寫的。清一色工整的館閣體,閱卷官們先祭拜完孔圣,再將自己鎖在堂屋中,集中批卷。 五天后,三十名閱卷官才找出本次會試前十名的卷子。 趁著主考官李大學士有事不在,其中一位閱卷官對同僚小聲嘆氣道:“本次出題,終究是偏了、怪了些。有些考生文章寫得花團錦簇,可卻走了題。那破題的點,我都難以啟齒,實在歪了十萬八千里。再怎樣,也不能把這種文章選入前十,只能勉強讓他考上進士,等以后殿試或許還能一鳴驚人吧?!?/br> 等到李大學士來了,眾人一起審閱最后這十份卷子。 會試和鄉試、童試一樣,最重要的還是第一場考試。而在第一場考試中,李大學士出了三道題,分別是:儀封人請見、逃墨必歸于楊和吾日三省吾身。 光是第一題,就刷去了一大堆的考生。 會試的三位副考官,兩人是翰林院的學士,一人是禮部的侍郎。其中一人道:“這份卷子,我覺得是會元的上上之選。諸位請看,儀封人請見,這道題他破題以孔圣誨天下人,兩比詳明,大結更是真知灼見?!?/br> 眾人看了這份卷子,道:“善!” 另一個副考官道:“諸位不如來看看這篇?!?/br> 眾人又看了過來。 李大學士年歲以高,不如其他閱卷官那么耳聰目明。他拿起卷子,放到眼前仔細看了起來?!叭埗娛パ?,是以見圣而不自知……呵,倒是對孔圣極為尊崇。這第二篇我再看看?!笨戳艘粫汉?,李大學士道:“平庸之作,文章夯實,文采斐然,可破題一般。怎的,這份入前十還行,如何能成會元?” 那副考官被李大學士盯著,心中叫苦。這李大學士是個老學究,以脾氣古怪而聞名,從他這次出題出得這么偏、這么難就能看出來,他在翰林院也不是個好相處的。 副考官道:“李大人可曾看他寫的第三篇制藝?” 李大學士低頭再看第三篇,過了半晌,只見他倏地一愣,接著將這份卷子貼近雙眼,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看了幾遍,然后突然道:“好!好一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文通古今,仿若宗圣圣音在耳?!闭f著,他又忍不住把這八個字念了幾遍,還讓堂屋里的其他閱卷官看這篇文。 李大學士眉目飛揚,贊嘆道:“字字精辟,佳作,著實是本屆會試的第一佳作!” 第43章 李大學士拿著這份糊了名的卷子, 嘖嘖稱奇。 其他閱卷官看著也不斷點頭, 口口贊嘆。一個閱卷官道:“雖說前兩篇寫得略屬平常, 可這最后一篇,在一萬多考生中當屬第一?!?/br> 有人問道:“那本次會試的排名又該如何是好?” 李大學士想了想,道:“雖說會試往常哪怕確定了前十名的卷子, 也不會輕易揭開糊名。但今日便破個例。先帝時期也有這類先例,有兩位舉人文采出眾,難分上下, 最后是將其揭開糊名, 查看他們真實的字跡,再輔以后兩場的考卷, 最終得出會元。諸位同僚,老夫提議咱們先選出前三甲, 然后揭開排名,再排前三如何?” “聽李大人言?!?/br> 于是, 考官們先確定了前三名的卷子,接著他們命令官差,取出這三人后兩場的考卷。當然, 是他們的真實字跡。 謄抄考卷的只是秀才, 字跡大多端正秀美,否則也不會被選上。然而和這三位考生一比,便如螢火曜日,所差甚遠。閱卷官們看著原版的三份考卷,頓覺心曠神怡。 等看完三份考卷后, 一位副考官道:“我已然有了結論?!?/br> 另兩位副考官也道:“我也心中定論?!?/br> 最終所有人一起看向李大學士。 脾氣古怪的李大學士摸了摸干枯發白的山羊胡,道:“那便投票決議吧。老夫為三票,爾等三位各有兩票?!?/br> “善?!?/br> 會試放榜前一日,唐慎完全忘了這事,睡得很香。誰料第二天大早,天還沒亮,奉筆便將他喊起床。唐慎心中一驚,立刻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奉筆道:“公子今日還是在家中等著,由我去盛京貢院外看名次?” 唐慎想了想:“我親自去吧?!?/br> 換上厚厚的棉襖,披上斗篷,天還未曾亮,唐慎便和奉筆、姚三一起來到了盛京貢院。 如今是陽春三月,可盛京依舊寒冷,呵氣成霧。這還不到寅時,寂靜寬敞的馬道上,除了上早朝的王公大臣,就只有來貢院門口等成績的考生。他們披星戴月,沉默地走在路的兩側,嫌少有喜上眉梢、自信充沛的。 唐慎掀開車簾看到一個個滿臉苦大仇深的考生,無奈地嘆了口氣,道:“這次會試的題目,確實是偏了!” 來到貢院門口,遠遠望去,月光下全是學子們黑壓壓的人頭??蛇@么多人,卻只聽到呼吸聲和一兩道咳嗽聲,接著便是死水一般壓抑的寂靜。 終于,貢院大門開了,考生人潮終于動了。 唐慎站在人群的中央,他看見兩個官差舉著紅色的大榜,將這張杏榜貼了出來。榜單是從后往前貼的,本屆會試一共錄取291人,唐慎看到第217名竟然是劉放。他一開始還以為是重名,誰料再看,竟然真的是劉放劉克己,本次參考的國子監學生中最有希望奪得會元的劉放。 也有其他國子監學生看到了劉放的名字,有人喊道:“劉放,你怎的只有與217名!啊,劉放兄你怎么了……唉,沒想到劉放兄這般沉不住氣,竟也不等榜單放完,就甩袖離去了!” 唐慎心想:要不是李大學士出了這種亂七八糟的破題,劉放能拿不到本屆前三?甩袖離去還是好的,脾氣暴躁的可能都要當場罵人了。 等再往下看,唐慎又看到了一兩個熟悉的名字。在景王府參加解元宴的幾位學子,大多獲得了前百名,可都名次靠后。再往上看,唐慎看到了梅勝澤的名字,在第34名。 唐慎立刻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梅勝澤。 梅勝澤朝他拱拱手,苦笑道:“我已然知足了,景則可別笑話我?!?/br> 唐慎深有體會:“感同身受,無恥之尤?!?/br> 榜單再往后放,唐慎又看到兩個認識的名字。兩刻鐘過去,只剩前三名沒有公布。 姚三緊張地屏住呼吸,唐慎也死死盯著杏榜。 開平二十七年,盛京會試第三名,姚僐姚問機。 第二名,唐慎唐景則。 第一名,王霄王岱岳。 忽然被人一把按住,唐慎懵懵地轉過頭,只見梅勝澤欣喜地看著自己:“景則,你得了第二!” 姚三也激動壞了:“小東家,您是第二名!” 唐慎愣了下,故意道:“我叫唐慎?” 眾人哈哈一笑,周圍的國子監同窗們也紛紛祝賀。 梅勝澤:“瞧你這模樣,可把你得意壞了?!?/br> 唐慎嘿嘿一笑,難掩激動:“知我者,勝澤兄也!諸位同窗,千里樓,今日中午,我唐慎全請了!” “可不得去捧景則兄的場子!” “我定然前往!” 會試中第在唐慎的意料之中,可會試拿了第二,這出乎唐慎意料。他美了一天后,仔細想了想,得出結論:“我本身天縱奇才,又有穿越金手指過目不忘加成,嗯,這占了八成原因。除此以外,我第一篇文章寫得應當算是不錯,可第二篇委實一般,只能說文字扎實。能得第二,一定是靠第三篇‘吾日三省吾身’。朱熹先生助我??!” 竟然猜得八九不離十。 唐慎得了好成績,立刻便去向傅渭、王溱報喜。然而這次他并沒能見到王溱,王溱離京去辦事,幾日都沒回來。等到再見王溱,卻是唐慎想不到的情況。 每次會試都是在二月進行,三月放榜,四月初就要殿試。 國子監人才輩出,每次會試放榜至少有六分之一的進士出自國子監。每到這時候,國子監林祭酒便會邀請朝中大臣,請他們來國子監授課,被稱為“官課”。這日唐慎聽講習說,明日來國子監授講官課的竟然是戶部尚書王子豐,他錯愕不已。 梅勝澤也道:“景則,竟是你師兄!你怕是早就知曉了吧?!?/br> 唐慎無辜極了:“我連我師兄何時回的京城都不知道!” 第二日,林祭酒帶考生們來到率性堂。未時一刻,身穿正紅色官袍的王溱從講堂的正門進來。他雖說穿著官服,卻沒戴官帽。他站在講堂前方,清潤平和的目光在臺下學子身上掃了一番,應當看見了唐慎,可并沒有刻意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