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自打飛星成了衛朔望,歲行云在謀兵布陣之事上就單方面與他有了一種無需贅言的默契,對他下達的指令總是能立刻領會其中意圖。 畢竟后世兵家子弟大都從《朔望兵陣》入門,對衛朔望治軍謀局的理念熟得不能再熟。 “上兵伐謀,最上攻心。對方第一天罵陣時我就說過了,他們聽不明白?!毙l朔望無奈聳聳肩。 后世兵家習以為常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在此時還不得大勢認同。 因當世大多數中低階將領皆起于行伍,尋常士兵更是戰時所需才征召來的農戶,目不識丁者比比皆是。 他們并不缺忠誠勇毅,但對一場戰爭勝負的理解大多停留在“殺敵多寡”的力量對決層面。 智計、謀略在中低階將領及兵卒看來就是怯戰,他們時常分不清二者的差異。 歲行云想,如今衛朔望面臨自己人的種種質疑,或許正是他對后世兵家的意義所在吧。 因為《朔望兵陣》,后世兵家才從入門時就懂得,打仗是為了讓更多人更好的活著。這“更多人”,事實上也應包括士兵們。 無論面對如何挑釁與質疑,都不被氣性左右,不在錯誤時刻沖動做出開戰決策,這是主帥對自己麾下將士的愛護,更是領兵者的天職。 ***** 歲行云攬著司金枝的肩將她帶出帳外。 “小金姐,你想想,對方主帥為何在此時急著叫陣下戰書?” 司金枝稍稍平復了心中怒意,嘟囔回道:“咱們這一個多月斷他們外來糧草,想必是城中軍糧不夠分,士氣浮蕩,守城主將才欲開戰以轉移士兵們的怒氣?!?/br> 她從前只隨葉冉習武練兵陣,不像衛朔望是偃武修文并舉,能一下想明白對方主將的這層意圖,已然算是天賦異稟。 “那你拐個彎再想想,對方急于立刻一戰了斷,咱們卻不急,再耗他一個月吃不飽,后果會如何?” 外頭刮著寒風,歲行云跺著腳從腰間取下羊皮水囊,喝一口苦酒取暖??嗑菩晾?,入喉后很快便使四肢百骸涌動起暖意。 司金枝若有所思地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他們此刻罵陣下戰書,是因主將尚有辦法攏住動搖的軍心!也就是說,他們的內訌尚未沖突到明面上!” “他們本就比我們人多,若此時決戰攻城,對方主將還有余力控制局面,則先發在他。今日的戰書是有備而來,此時攻城咱們必定死傷慘重,得等到他們內訌成一團散沙之際才是最好時機。被罵幾句又不缺胳膊不少腿,咱們為何要被人牽著鼻子走?” 歲行云笑著將羊皮水囊遞給她,娓娓道來。 “兵者不畏死,但勇氣要用在對的時候。被人罵幾句就不管不顧擼袖子開打,那叫烏合之眾村口約群架?!?/br> “還真是這道理,”司金枝喝了口酒定定心,也反思了自己方才的沖動,“我方才口不擇言,這就去給同衛將軍道歉領罰?!?/br> ***** 歲行云雖是此戰督軍,并不需當真沖鋒陷陣,但她從不是個會心安理得白蹭軍功之人。 畢竟在戰場前沿,與敵守軍僅隔著兩三里遠,能做、該做的事也很多的。 她主動替衛朔望分擔了許多普通將領難以理解的事。 譬如時常領明秀等人潛到城門附近做前哨探、去江邊看水勢、去山間望風向,力圖將周遭最細致的變化傳達給在軍帳中坐鎮的衛朔望,以供他及時調整排兵布陣,防患于未然。 到了三月中旬,城中守軍便因軍糧長期供應不足、主將分配口糧時有不公偏頗而軍心分化,內訌沖突頻現。 陸續有百姓自小道逃出城,這從側面證明守軍開始強搶百姓口糧了。 只需再靜候月余,等到他們徹底激怒民心,便是攻城決戰的最好時機。 可以說,兩個多月來,此戰走向基本未脫離歲行云最開始的預判,且進度比她預期得還要快,形勢原本一片大好。 但世間事往往不會一順百順。 三月十七這日,積玉鎮北城門中突然殺出千余人來。 早已摩拳擦掌兩個半月的連城部下三千宜陽君私兵見狀,終于按捺不住,以高昂群情裹挾了主將連城,在未請示主帥的前提下,主動離開陣地應戰,一路將這千余敵兵追到城外東北方向的小樹林中。 三千對一千,這仗贏得輕松。 酣戰不到兩個時辰,自家無一人陣亡,僅有不足百人受傷;卻殺敵三百,俘虜五百。 但就在他們離開圍城陣地時,北城門的通路空出來了。 城中的代**隊迎進了三個月來最大一批糧草補給,極大緩解了守城主將的壓力,使他得以重振軍心士氣。 一切又回到了新年伊始那般的原點,之前兩個半月的努力算是做了白工。歲行云氣得險些一口老血噴滿地。 更讓她火冒三丈的是,除了她與衛朔望、司金枝、葉明秀之外,所有人都在歡呼這場勝利,留守大營的眾人甚至還打算在今夜為連城這部湊個小小慶功宴。 “慶的哪門子功?!人家用三百人換了一大批糧進城!而咱們抓五百戰俘回來,還得分自己的口糧去將他們供養著!我就問問贏在何處?!”歲行云氣到捶心口。 而且,這事最棘手之處在于,連城未請示主帥便率部擅離陣地,按軍紀是死罪,他及他部屬三千人全都得斬。 若不做此處置,軍紀形同無物,接下來各位大小將領都可有樣學樣,自行領兵應戰。 歲行云氣得兩眼發紅,看著同樣快要氣到咬碎牙的衛朔望。 “若大小將領全都學著罔顧大局自行其是,城中每次只需以兩三百人為餌,就能換到更多糧草進城。屆時局面將出現更大逆轉,最終是咱們這邊被城中守軍拖到一擊即潰?!?/br> 連城短視,那三千宜陽兵就更不提了。 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此行的戰術主旨雖是欺守城的代**隊獨在異國為戰,補給艱難;但事實上,他們這支從屏城奔襲來的大軍同樣是遠地作戰,補給方面并不比代國守城軍容易到哪里去。 衛朔望自然也想到了這個嚴重后果??墒?,連城之所以敢擅自出擊,也是有所依仗的。 “他也曾以命護公子歸縉,我若殺他,公子便要落得不仁不義的罪名。而那三千人是宜陽君私兵,他知道我不敢真動他們?!?/br> 整隊一萬六千人,其中一萬五都是宜陽兵。若臨陣動用軍法砍了這些人,整隊大軍都要反。 “只能強行攻城了,”司金枝喃聲道,“雖必定付出慘重代價,但攻城宜早不宜遲,拖得越久對咱們越不利?!?/br> 司金枝說得沒錯,在自亂陣腳之前拼死一戰,至少有三成勝算。 就算最終攻城不下,至少不會面臨整支大軍分崩離析、以致任人宰割的局面。 在場幾人都明白,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當前唯一自救之法。 可這道令,衛朔望實在無法果斷說出口。 若此時下令攻城,無疑是在用一萬六千人的性命,去為連城那三千人收拾爛攤子,最終勝負、能活下來多少人,那得賭天意。 這是衛朔望獨當一面統帥三軍的首仗,若最終戰敗甚至全軍覆沒,他就得背負“統兵無能”的惡名,此生再無機會被啟用了。 他與之前的李勝將軍不同,他沒有一個高貴顯赫的家族能替他的失敗善后托底。 他唯一的后盾是李恪昭,若然此戰未能拿下積玉鎮,李恪昭自身的處境都不會好到哪里去,又何談保他? 身為主將之一的連城,因一時熱血上頭,沒有頂住部屬高漲但盲目的斗志裹挾,將整支大軍及他的頂頭主帥全架在了火上,進退不得。 “司金枝聽令!整合三軍,今夜攻城!”歲行云抬頭仰面,以掌捂住眼,決絕道,“金枝、明秀,還有……飛星。若此戰敗了,將來被追責時,你們都要記清楚,攻城令并未主帥衛朔望本意,而是督軍歲姬任性妄為,越權下達!” 絕不能讓衛朔望倒在名將之路的第一步,他是后世兵家學子的啟蒙先師。 師有礙,弟子服其勞。此戰若勝,功歸衛朔望;若敗,污名由弟子歲行云來背! ***** 攻城之戰從三月十七夜打到三月二十。 這幾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一戰,所有人都傾巢而出,包括主帥衛朔望,也包括歲行云。 也是無法之下的辦法。拼死決戰,士氣是關鍵,“大家跟我沖”,永遠比“大家給我沖”來得有效。 剛開始攻城時,歲行云有那么點恍惚。 兵家先圣衛朔望,團山屯軍的兩位締造者司金枝、葉明秀,光這三個名字同處一場戰役中,就足被載入戰史大書特書。 可她上輩子在后世,卻從無印象讀過“積玉鎮之戰”。是史料散佚?還是這戰敗了? 這疑問未能持續多久,一次次沖鋒攻城換來越發慘重的傷亡,這讓歲行云殺紅了眼,哪里還記得什么疑問。 好在之前的練兵未白費,同時城中百姓也因早前搶糧之事對入侵的代國守軍有所積怨。 聽聞有本**隊前來攻城收復失地,便有部分百姓想方設法在內接應。 三月廿一清晨,經過三天三夜激烈的攻城戰,守軍亦是元氣大傷,城內百姓終于尋到機會,以沉重代價幫忙打開了東城門。 歲行云與司金枝、葉明秀最先沖上城樓。 跟在她們三人身后的一眾男兵卒大開眼界又心驚rou跳,總算明白這世間不但有女子能為將統領他們,還比他們更能打。 真到你死我活的時候,這幾個女子半點沒有他們想象中的心慈手軟,不服不行。 歲行云的長刀與司金枝的隨身弩聯手,其威銳不可當,帶人沖在前,將城頭的小股守軍殺得個東倒西歪、潰不成陣。 而身形嬌小,不太引人注目的葉明秀趁亂上前,于混戰中靠近了代國守軍主將康世元,猝不及防卸掉了他的胳膊。 康世元也算個硬骨頭,雖兩條胳臂不能動彈,卻仍不肯認輸投降,抬腿正中葉明秀腹部。 葉明秀本就嬌小些,毫無防備之下被他拼盡全力一踹,整個人立刻凌空飛了出去。 歲行云在混戰中仍舊眼觀四路,康世元抬腿的瞬間她就瞧見的,只是沒能立時擺脫面前幾個小兵的纏斗。 當她趕到康世元跟前,正是葉明秀被踹出去的瞬間。 葉明秀也是命貴自有天佑,被踹飛出去時,后頭正好有幾個同袍齊齊以身擋住她,這才幸免于從城墻跌下去粉身碎骨的慘劇。 歲行云手中長刀揮舞,格擋著小兵們的劈殺,同時原地一個騰躍,再落下時雙腳狠狠踩在了康世元的腳踝上。 她甚至覺得自己仿佛聽到了腳踝骨碎裂的聲響。 眼見主將被廢,城頭小股守軍立呈潰敗之勢,放下兵器,跪地俯首。 康世元被生擒的消息很快傳下了城樓,雙方士氣高下立變。強撼北門殺進城的衛朔望得了訊后,立即命花福喜帶人準備著手接收殘兵。 歲行云將長刀立于身側,支撐著早就精疲力竭的身軀,軟軟對司金枝與葉明秀扯出一抹如釋重負的苦笑。 雖付出了本不必付出的慘烈代價,到底還是收復了積玉鎮,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 李恪昭是當日黃昏之前趕到的。 彼時戰場還遍地狼藉,血腥之氣隨處都是,衛朔望與司金枝還帶人在滿城清理、追剿頑抗殘兵。 葉明秀在城中忙著搶救傷者,花福喜則在北門附近與大家一同將陣亡同袍的尸身尋找出來。 大家都很忙,也很疲憊。 苦戰三日三夜,吃得少睡得少,此刻一個個都和木偶娃娃似的,沒有太多情緒。 正與同袍一道艱難抬著陣亡者尸體的花福喜認出李恪昭,只稍稍屈膝致禮。 李恪昭此行從王都遂錦趕來,身旁隨行的只有護衛伏虎、天樞、天權三人。 伏虎見狀,示意天樞、天權上去幫忙,自己留在李恪昭身旁以防萬一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