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他的心事需要出口, 若非攤上她這“占著夫人名卻不肯擔夫人職”的古怪家伙,他便能毫無顧慮地有所歸依。 如今卻只能唐突闖到她身畔, 來尋求短暫休憩與慰藉。 他沒唬人, 是當真再沒處可去了。 歲行云心中苦澀嘆息, 指尖虛虛隔空,無聲描摹起他的眉眼與輪廓。 滿目漆黑,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可他的模樣分明就在她心上,閉眼都不會錯辨。 李恪昭的睡相出人意料地惹她心憐。又或是她本來就對他心懷悸動,所以才會心軟生憐? 他側臉趴臥,右手置于枕上,一動不動陷入深睡。 明明是高長頎碩的身軀,此時卻給人以柔順錯覺,仿佛小狼崽在疲憊至極時被迫收起爪牙。 不能給別人看的一面,卻不怕給她看。這份全然信任與依賴,顯然是交心來的。 雖不太懂他看上自己哪一點,但歲行云還是忍不住為這認知無聲勾起唇角,悄悄將guntang的臉埋進枕間。 那夜在儀梁城郊山中惡戰,她昏死過去前最后的惦念便是這人。 若不是“喜歡”,還能是因為什么呢? 她是個務實的姑娘,很清楚自己與有許多不合適,也知歸縉后兩人間的不合適將會表現更甚,但心動這件事,實在非理智足以抗衡。 此時她突然有種毫不講道理的沖動,很想拋開顧忌,不去管什么“將來”,不去求什么“善果”,就縱心任性陪他走一程。 彼此依偎,彼此攙扶,親密而勇敢地走一程。 ***** 李恪昭只睡了約莫一個半時辰就醒來。 睜眼便與歲行云四目相接,這讓他有些愣怔,眨了幾回眼才想起自己身旁為何多了這姑娘。 歲行云沒說話,還是那么看著他,辨不出喜怒。 “你大約覺得我很可憎?”他坐起身,沙啞嗓音里有三分自嘲自厭,“未經你同意對明秀說了你是……嗯,又跑來分你的床?!?/br> 他心里太累了,克制不住要來見她。 確認她當真已活生生醒來,擁塞在胸臆間的那口悶痛濁氣至少能松出一半。 也想將在旁人面前不敢流露的許多東西置于她面前,不需她費神寬慰什么,只要近在咫尺就好。 “待你傷愈,要打要罵都可?!?/br> “你是不太像話,可我也不該打你罵你,”聽出他的忐忑混亂,歲行云輕咬笑唇,頓了片刻,“左右我欠你一個夫人,適當補償也是天公地道。對吧?” 她并非拖泥帶水的性子,方才想了一個多時辰,已足夠她在心中有所決斷。有個“陰謀”悄然成形。 李恪昭猛地回頭:“如何……算適當?” “我欠你‘一個’夫人,先還你‘半個’,這就算適當?!睔q行云含笑咕囔。 “還半個算什么混賬補償?”李恪昭不知該氣該笑,短短瞬時就被她鬧得心中大起大落。 “左右休書未放,你我之間余下的事,等到遂錦安頓好大家后,咱們再慢慢談。在此之前,你累極時若想靠著我躺會兒,那就躺吧。要哼哼唧唧告狀撒嬌也無不可,反正我是受用的,”歲行云閉目輕笑,臉上燙得厲害,“況且你也沒想做什么污七八糟的事……嗯?!” 她的小指倏地被人勾住,似總角童稚拉鉤定契。 “首先,我并未‘哼哼唧唧告狀撒嬌’,”李恪昭沉嗓沙沙,啞聲糾正,“其次,我想?!?/br> “想什么?”歲行云一時轉不過彎來。 “做污七八糟的事?!彼麗灺暤托?,是這些日子以來唯一一次開懷展顏。 ***** 途中一個有傷在身,稍不留神碰著哪里就疼得如蛇吐信;一個焦頭爛額,既要穩定局面又要籌謀后續事宜,所謂“污七八糟的事”,想也白想。 雖如此,每個夜晚兩人不遠不近地并躺共眠一兩個時辰,那份短暫又隱秘的溫柔默契,還是為本該悲沉的歸途帶來了潤心的甘甜。 天命十七年八月初三清晨,船隊在縉國王都遂錦的官渡碼頭靠岸。 除無咎與其手下留在城外安置十四副棺木,其余人在李恪昭的帶領下,于秋露晨曦中安靜入城,進了空置多年的六公子府邸。 府中原本只留有一名管事余叔與侍者、仆婦共五人。 六月里李恪昭命人將老大夫及儀梁府內那些仆婦、竹僮先送了回來,隨之送回的行李中也有少量眾人的換洗衣衫、隨身之物等,可謂諸事齊備,此刻驀地浩浩蕩蕩幾十人入住,倒也照應得周全。 眾人被分別送往不同院落。沐浴更衣、老大夫挨個驗傷、廚院起灶開鍋…… 冷清數年的六公子府總算重有了人間煙火氣。 經過途中近一個月的靜養,歲行云身上小傷都已無礙,唯背后那道長長刀痕將愈未愈,又疼又癢。 她倒并未妄自大動,好聲好氣請了明秀協助沐浴。 午時近尾,秋陽之色烈似胭脂,將歲行云略顯蒼白的面容映照出些許緋色。 “我這輩子還是頭回邋遢至此,”換好衣衫后,歲行云忍不住羞恥地對明秀抱怨,“實在要命?!?/br> 莫說這輩子,便是上輩子也沒這樣邋遢過! 明秀小聲嘀咕:“途中我明明也時常幫你擦身的?!?/br> “冷水洗和熱水洗,那能一樣?” 歲行云說著話,后背傷處發癢,她反手就要去撓,,卻被明秀一巴掌拍飛。 這一巴掌純然出于醫者的本能,打完后明秀才想起這是“夫人”,尷尬愣在當場?!胺蛉怂∽?,我……我是怕你留疤……” “明秀,我可忍你一個多月了??!怎么說話的?!” 歲行云轉身與她面向而立,雙手捧住她的臉,將她擠到五官變形。 “一年半朝夕相處,咱們吵過嘴、干過架,也曾分食同一碗飯,搶過雞腿奪過果子,又是共過生死的交情,如今你與我客套起來?” 明秀被她吼得腦仁疼:“那時你騙我說你不是夫人??!” “誒你這小姑娘怎么回事?是夫人就不配和你交朋友了?”歲行云咬牙笑得惡狠狠,愈發用力擠壓她的臉。 明秀惱了:“配配配!你即刻撒手,再胡亂使力傷口可要裂了??!你那傷費了我一個多月的精神,裂了我會揍你的,真會揍你的!” “這才對嘛,”歲行云滿意撒手,揉揉她的臉,揚唇笑道,“我與公子這事頗為復雜,得空再與你細說。走,我隨你過去瞧瞧小金姐她們?!?/br> 在船上一個多月,歲行云被迫臥床靜養,并無機會與其他人見面。 據說如今葉冉仍舊不言不語,頹喪得近乎萬念俱灰。 如此,重振軍心的擔子自該由她來頂上,眼下諸事首要便是化解眾人對她的心結。 司金枝、花福喜、明秀等十三位姑娘被安頓在東南角相鄰的兩個小院。經了一個多月的將養,大家的傷勢都算大好,只是路上缺少藥食調理,尚不如以往那般生龍活虎。 歲行云與明秀進去時,司金枝與花福喜等幾人已先沐浴過,正在院中曬著太陽說話。 乍見歲行云,她們便都要施禮,歲行云擺擺手,還未來得及出聲,就見司金枝狼狽奔向樹下,吐了。 她們是早晨下船就直接入城,并未進食,司金枝倒也吐不出什么來,光是干嘔。 眾人尷尬至極,歲行云卻云淡風輕嗤笑一聲,走過去替司金枝拍拍背?!岸嘁妰苫鼐筒粫铝?。叫你在船上時躲著不來看我,活該?!?/br> 在船上時,明秀不允歲行云動彈,最多只準她在艙門口曬曬太陽。 金枝的傷勢比她好得快,約莫十日前就能在各船蹦跶了,卻偏就躲著不見她。 她知道金枝為何不敢見她,今日來也就是為解開這心結的。 見她態度與當初在儀梁時全無差別,大家也漸漸松弛,又覺她雖是“夫人”,卻還是那個與大家同甘苦、共生死的伙伴行云。 司金枝嘔得兩眼直冒淚花,捂著心口回頭,無助控訴:“一見你就想起那條落在我臉上的斷臂。你砍他就砍他,噴我滿臉血算怎么回事!” “那時我已經撐不住,能砍對人就不錯了,還管得著他的血往哪邊噴?!你也講講道理啊?!睔q行云好氣又好笑地輕捶她一記。 世間許多沉重悲哀就似傷口,若只一味捂著,只會腐而難愈,說破反倒無毒。 司金枝擦擦嘴,也笑了:“多謝你救我一命,我……” 說著說著話又想起那畫面,轉頭接著干嘔去了。 “還是見少了?!睔q行云尷尬撓頭,訕訕笑道。 ***** 挨個院落去與姑娘小子們打過招呼,嘻嘻哈哈閑扯一通,又找老大夫問了眾人情形后,歲行云心中大致有數,便若有所思地獨自回到主院。 院中桂影下,李恪昭一襲元青錦袍外罩素羅紗,持重又矜斂。 熾盛晴光自枝葉縫隙間零星點在他鬢邊、眉梢,描摹出他英挺的五官輪廓,照亮了他眼底星辰。 也使他清冷眸中倒映出的那個身影纖毫畢現。 歲行云心下怦然,微抿了抿唇,慢吞吞走到他面前。 “我各院瞧過,大家都還好,但近期要勞煩老大夫與廚院多費心,藥食調養需補上才行?!?/br> “你還敢更煞風景么?”李恪昭淡垂眼簾覷她,面無表情。 “能啊,”歲行云一本正經地點頭,接著她,“葉冉的情形最麻煩。老大夫說,他的傷勢有些復雜,心中郁結也重,棘手至極,咱們還得從長計議?!?/br> 李恪昭冷淡睨她:“這還需你來cao心?” “哦,還有,據說容茵隨老大夫他們到這里后,便自去了屏城,想是按我囑咐尋悅姐去了。也不知我有無機會去屏城走一遭?” “歲行云,”李恪昭忍無可忍,沉聲郁郁,“歷劫歸來,是否該先抽空談談你我之事?” 歲行云面色一變,冷嗖嗖瞪他:“哦,說起你我之事,那確是有賬要算的。據某個報馬仔告密,在鞏都時我傷重昏迷,有人趁機偷親了我!” 萬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白地翻出這筆舊賬,李恪昭猝不及防,猛地紅了耳尖,抬眼望天,腰身直挺。 好在面上還端得住,極力釋放出坦然鎮定的氣息。 “你若覺吃虧,給你親回去就是?!?/br> “親就親,當我不敢呢?” 歲行云伸出食指勾了他的下巴,明明面紅耳赤,卻要裝得一副情場浪子的熟稔模樣。 “站這么筆直,我如何下嘴?” “哦?!崩钽≌秧廪D潤,抿了抿上揚的唇,微微低頭。 飛星大步邁進院門,被這畫面震撼到迅速抬手捂眼。 “公子,三、三公子來訪?!憋w星保持捂眼的姿態,磕磕巴巴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