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 向來養尊處優的嬌貴公主,身裹銀狐大氅,在侍女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踩過府門前沒過足踝的積雪。 那姿態并不優雅,卻讓人肅然起敬。 歲行云大步流星下了臺階:“鄙府少人手,尚未來得及清理門前積雪,還請貞公主恕……” “縉夫人哪里話,”貞公主靦腆笑笑,纖纖玉手搭在她的腕上,“不必行禮了。今日是我田氏家邦有禍,我登門來求已是厚顏,哪里還有什么公主的架子?!?/br> 這話雖是客套自謙,卻真真也是一國公主的氣度。歲行云今日算是發自肺腑對她刮目相看。 “自夏日里在布莊與公主一面之緣后,竟時隔半年才相見,甚是遺憾?!睔q行云小心扶著她上了臺階。 貞公主扭頭瞧了瞧她身上的玄黑大氅,邊走邊笑:“半年不見,你們夫婦二人還是這樣要好?!?/br> “???呃……”歲行云尷尬一頓,笑臉發僵,“公主何出此言?” 貞公主半垂粉面,輕笑:“當我認不出呢?你身上這件大氅可是縉六公子的?!?/br> “公主怎生一眼就看出來了?”歲行云扶著她走進抄手游廊。 其實也是沒話找話而已。 這件大氅剪裁利落,無刻意矯飾,又是偏于剛毅周正的玄黑之色,著實不像是女子的。 貞公主溫和笑答:“縉六公子初來那年便是披的這件大氅。當時我尚未出嫁,隨父王母后前去城郊相迎,依稀有些印象?!?/br> 那至少得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 歲行云強忍滿心驚詫,以眼角余光偷覷身側怔忪含笑的貞公主,仿佛窺破了某個驚人秘辛。 進了府中自無積雪,歲行云便松了扶持。 貞公主將冰涼十指合在唇前,輕呵蘭芳搓了搓,眉眼微彎:“我今日貿然前來貴府募糧,可會讓你們夫婦為難?” “公主說笑了。眼下局勢如此,蔡與縉為友盟之國,我自己也是蔡人。能為王君盡綿薄之力,于公于私都是分所應當,何來為難之說?”歲行云笑道。 兩人閑話著到了正廳門口,抬眼就見李恪昭長身迎風立在前。 他這一亮相,場面立時尷尬極了—— 方才他將自己的玄黑大氅解給歲行云后,狗腿飛星立刻馬不停蹄奔回主院替他取了件銀狐氅來。 那件銀狐氅是數年前蔡王賞賜給李恪昭的,從前也曾穿過幾回。但他并不知,這氅出自蔡王宮織造,本有男女不同制式的兩件。 歲行云愣了一瞬,抿唇擠出個古怪笑臉:“真是,巧啊?!?/br> 李恪昭本就凝肅的面容更繃三分,腮畔鼓了鼓似是磨牙。 接著便大步行了上來,利落解開身上銀狐氅又在歲行云身上裹一層。 歲行云目瞪口呆,看著他活生生將自己裹成了個球。 第41章 當年貞公主對李恪昭暗生情愫,在人前卻從未流露半分, 只偶爾于盛大場合相逢時得體寒暄, 再隔著熱鬧人群, 不著痕跡多看他兩眼。 因為她是蔡國公主,她的婚事是父兄手中棋。 身為棋子只需聽憑擺布, 若有自己的想法, 那便是荒唐狂悖、輕浮不端。 而她向來是最能讓父兄安心順意的公主, 最合格的棋子。 誰也不知,“李恪昭”這三字是貞公主循規蹈矩、端莊馴順的人生里僅有的一次脫序。 那份不能被任何人知曉的情生意萌, 是她少女時不期而遇的一場隱秘、美好、無閑雜旁人可以窺視的夢。 惟有在這夢中短暫沉迷時,她才不是貞公主, 也不是誰的棋子。 只是個會面紅心跳、歡喜失落、期待彷徨的少女田姝。 如今她已成婚數年,幻夢早醒。 過往所有關于李恪昭的記憶與悸動,只是獨屬于當年那個少女一人的秘密。深埋在心中不見天日, 偶爾不經意間滲出點帶著遺憾酸楚的百般滋味。 僅此而已。 她今日著銀狐氅登門實屬無心。 李恪昭那件銀狐氅是蔡王去年所贈,而她這件則是前些日子蔡王后才給的。 兩人分別在不同場合得到各自的銀狐氅,誰都不知對方也有相似的一件。 方才在中庭門前乍見李恪昭,貞公主心中不可克制地泛起了隱秘的歡喜漣漪。 可就在下一瞬,李恪昭便解了身上銀狐氅,裹在妻子身上。 其實,半年前在布莊時她就看出來了, 李恪昭待妻子絕非尋常貴胄公子們那般“相敬如賓”。 是赤忱交心, 發自肺腑愿同妻子喜樂共融。 此刻這毫不猶豫的舉動, 更加佐證了當初的印象。 連與別的女子穿著相似, 頭一樁顧忌也是妻子的心情,不愿讓她有半分疑慮與委屈。 這電光火石的短短瞬間,貞公主才起微瀾的心立時歸于平寧。 貞公主笑望他與夫人眼神交錯,煞是羨慕,或許也有一絲遺憾落寞。 這般至情至性的婚姻,她曾夢過,卻知永不會得。 ***** 歲行云蹙眉,抬手搭在銀狐氅細繩上,眼神中寫著:我不冷。 李恪昭右手背在身后,輕拽下她的胳膊,眉梢輕抬回她一瞥:不,你冷。 當著貞公主的面,歲行云也不好放肆胡來,只能忍下滿心復雜的波瀾起伏,看他冷漠得體地向貞公主執禮。 豈料貞公主反先他一步盈盈下拜,莊重誠懇:“今我國邦因天災而起**,餓殍遍野,國祚不寧。懇請縉六公子援手,賑災濟民于水火。萬望……” “公主言重了,請起?!?/br> 李恪昭也鄭重回禮:“在下客居儀梁數年,蒙蔡王君照拂,于蔡國膏粱亦有所享,此時解囊,義不容辭?!?/br> 語畢,攜了被兩層大氅裹圓的歲行云同迎貞公主進廳奉茶,隨后便命人取來早已備好的一匣金。 “茶就免了,不多叨擾賢伉儷??傊?,大恩不言謝?!必懝髋跸粶\笑,辭禮別過。 ***** 送貞公主出門登車后,歲行云唏噓一嘆。 她留意到,自李恪昭將那匣金呈交貞公主后,貞公主便一直緊緊抱在懷里,連登車時也未曾將之假手于人。 “公子,有件事,我不知當講不當講?!?/br> “何事?”李恪昭轉頭覷她,耐心地靜候下文。 望著那車在雪中漸行漸遠,歲行云有些為難地吸氣鼓腮,又不知此話該從何講起了。 很顯然,李恪昭在貞公主心中是不同的。 否則不會那般清晰地記得,五六年前于城郊相迎時,李恪昭身上披的玄黑大氅是何模樣。 但貞公主是個讓人敬重的好姑娘,無非心中藏了點經年過往的少女情懷,不曾以此逾矩驚擾他人。 那只是她自己孤獨而落寞的小秘密。 這時的姑娘們當真可憐,即便貴為公主也不能聽從自己的心音,連將情意宣之于口的機會都無,只能任由父兄安置婚姻及余生歸依。 歲行云心生不忍,躊躇再三后,還是決定不要做面目丑陋的長舌鬼。 久等不得她發話,李恪昭眉心微擰:“究竟何事?” 她解下銀狐氅遞過去:“無事。就想說,您方才將我裹成球狀,定然顯得我很蠢?!?/br> “恕我直言,此刻你不成球狀,看起來也并未聰明太多?!?/br> 李恪昭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未再追問,只道:“這件不要了,扔掉就是?!?/br> 你個敗家玩意兒。 歲行云內心腹誹,口中道:“那我留著洗洗穿吧。瞧著您似乎也沒怎么穿過,還新著。雖長了些,我夜里讀書時裹一裹倒合適?!?/br> 自入秋后她躥了個頭,從前的許多衣衫便短了。 李恪昭讓她自去尋府中裁縫師傅做新衫,她卻只要了幾身武服。 還有大半年就要離蔡逃命,到時哪顧得上收拾行李?非常之時,能湊活就湊活,等將來到了縉國安頓下來再做新衣不遲。 “隨你吧?!崩钽≌燕咝u搖頭。 兩人走到游廊盡頭時,歲行云心念微動,指了指還在身上的那件玄黑大氅,試探地問:“這件,公子還要么?” “要的,”李恪昭笑笑,“占便宜還沒夠了?這件不能給你?!?/br> “誰要占你便宜,就問問?!睔q行云心口有些發悶,當即解下玄黑大氅塞回他懷里。 堂堂公子,一件大氅穿了五六年,這事本身就很反常。 再聯想方才貞公主脫口而出,說他當年來蔡那天就穿的這件,歲行云心中就有了點說不清白的滋味。 像咬了一口澀果子,酸啾啾,苦唧唧,還有點想呸呸呸。 這讓她有些煩躁,反手撓了撓頭頂,心中暗罵自己有毛病。 李恪昭與貞公主有何過往,關她什么事?! 呸呸呸。 ***** 黃昏時,飛星與葉冉各自忙完手頭事后,匆匆趕到書房與李恪昭共議貞公主登門之事,歲行云也在場的。 飛星一來就指著歲行云笑到眼角飆淚:“我瞧見的,你裹了兩件大氅,整個人跟腫了似的!那鬼樣子,可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嗷!” 李恪昭甩手扔出一側竹簡,正中他心口。與此同時,站在他近旁的歲行云也一肘子拐在他肋下,險些將他捶出內傷。 “你們……”連遭暴擊的飛星疼到彎腰皺臉,不知是該捂心還是捂肋,語帶控訴,“狼狽為jian,不如就地湊做一對好了!” 后頭跟進來的葉冉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腦勺上:“怎么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