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葉冉聞言一凜,收了笑鬧神色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淡垂眼簾:“嗯,我說的?!?/br> 心知他這是在為自己打圓場補漏,歲行云心中一暖,丟開顧慮起身走過去,跽坐在他的大桌案前。 “春困秋乏,這是天道規律,尋常人很難抗衡,”她認真環視三人,見都在正色聆聽,便接著道,“這事我上月底就在琢磨,若說得不合時宜,你們就權當沒聽見,成不成?” 李恪昭神情無波無瀾,頷首道:“講?!?/br> “西院伙伴們均為奴籍,無緣受書本教化,生來只懂依令行事,并無信念可言。而想在短時內使整隊人訓練進益大增,要務之一恰是‘強化信念、提振士氣’,”歲行云看了看葉冉,坦誠道,“葉大哥你別嫌我說話難聽,這事你當真從未留意過?!?/br> 當今世道,出身階層幾乎是伴隨每個人一生的烙印,很多人并未察覺自己受這件事的影響有多深重。 葉冉乃縉國王前衛出身,用腳趾頭想都知是貴族之后。 雖他為人穩重爽朗,從無輕辱于人的驕橫惡習,但以他的出身,根本不會想到,西院一眾奴籍者其實與常人無異,也是會有各自心情與感受的。 這倒怪不著葉冉什么。 畢竟在他的出身能接觸到的觀念認知中,除非主人抬愛的特例,大部分奴籍者甚至不能算“人”,只是主人名下之物。 主人發話,你們要習武,要練軍陣,要成為關鍵時刻保衛主人的利刃,所以你們聽我號令去練即可。 這就是葉冉在西院練兵的主旨思路,也是西院練了數年,成效卻不如預期的根源之一。 歲行云這番剖析可謂鞭辟入里,李恪昭與葉冉聽完后,各自低眉垂眸,兩人都似有所觸動。 葉冉以舌抵腮反思片刻,虛心請教:“那,你所言‘強化信念、提振士氣’,需我如何為之?” “還記得你說我鼓動小大夫造反那回么?”歲行云輕舐下唇,又道,“那時我就說了,人活著,是需要有希望、有盼頭的。你得給他們這個?!?/br> “賞賜金銀?”葉冉想出一個激勵之法。 “他們連西院門都不得出,抱著金山銀山有何用?”歲行云搖頭,篤定道,“此事當分兩步走。第一,若在規定時限內能達到訓練目標者,公子賜他們姓氏作為獎勵。第二,明令,若將來護主有功,除奴籍,生者有賞、亡者厚葬?!?/br> 被當人看,這才是他們目前最隱秘、也最真切的渴求。 李恪昭看看若有所思的葉冉,對歲行云道:“你今日的字認完了?” “是,公子?!睔q行云趕忙答。 他從旁取來一冊書簡地給她:“回去看看這個。若有不識得的字,明日來問?!?/br> “是?!睔q行云接過,起身整理衣擺。 李恪昭又道:“飛星,你也出去?!?/br> 于是歲行云與飛星雙雙執了辭禮,一同出了書房。 兩人慢吞吞經過窗前,飛星不住扼腕,對歲行云嘀咕道:“若公子與葉冉當真采納了你的建議,連我都想進西院受訓了?!?/br> 可惜他自七歲起就被李恪昭送去經由名師指點,如今是斷無機會進西院的。 歲行云嫌棄地看看他又生青色胡茬的臉,嘖了兩聲,壞笑著逗他:“你不就想要個姓氏么?這簡單,我指條明路給你?!?/br> 飛星猛地止步,雙眼倏然燦亮:“求指教!” “往后別蓄大胡子了,你都不知你這長相有多適合‘嚶嚶嚶’!”歲行云輕眨眼尾,輕抬下頜,沖他飛個調侃媚眼兒。 “待將來公子放了休書給我,你若肯‘嚶嚶嚶’,我可以考慮讓你姓歲??!如……” “何”字還在唇齒之間,窗戶猛地被推開。 李恪昭面色沉凝立于窗前,看著一窗之隔的兩人,不豫冷哼:“沒事嚶什么嚶?食鐵獸幼崽成精了嗎?” 第29章 西院訓練之事上的變革, 說來簡單細小,實則牽一發而動全身。 那個下午, 李恪昭與葉冉就此事談到至夜方歇。 李恪昭并非剛愎自用的上位者, 對西院的一應訓練向來都尊重葉冉的意思。畢竟在他當下可調動的所有人里, 惟葉冉是真正有沙場臨敵經驗的。 質蔡這幾年,陸續有不明身份的宵小之輩試圖潛入府中打探, 全被飛星與十二衛無聲無息斬于刀下,干凈利落不留痕跡, 足證他們絕非等閑之輩。 但若將來局勢生變,導致李恪昭不得不以非常方式逃離蔡國,他們這群人所要面臨的, 將是數倍甚至十數倍于己方的追兵。 那必是以少對多、絕地求生的突圍戰,廝殺之殘酷慘烈可以想見,對領頭人的應變能力與經驗要求之高,遠超飛星與十二衛目前的能力范疇。 所以西院那幫人只有交到葉冉手中才最合適。 一直以來,李恪昭有他的革新銳意與宏大抱負,葉冉也有經驗使然的謹慎堅持, 雙方格局與著眼點各有不同, 觀念上始終無法完全一致。 若他倆能在短短幾個時辰的交談后就達成共識, 那西院事務早不是如今這般模樣。 其實歲行云所言“以賜姓氏、摘奴籍為激勵條件來提振士氣”的建議, 李恪昭在質蔡的第一年就有類似設想,只是未想到“賜姓氏”這條而已。 但當初葉冉表示堅決反對, 此議便擱置下來。 時隔數年, 當類似建議再次經由歲行云之口提出, 葉冉反對的態度雖不似當初那般激烈,但對此路疑慮猶存。 葉冉最怕的是,西院眾人在得知有望脫離奴籍后,非但未能與如預期那樣被激起斗志,反而心思浮動,不如過往這般馴順受控,那就得不償失了。 他這番顧慮倒也不算多余,畢竟在當世觀念大勢下,李恪昭作為主人,卻要許以優厚條件去換取名下奴隸盡心盡力,這事前所未有,自然后果難料。 好在兩人都通達,只是意見相左,誰也沒能完全說服誰,倒不會因此相互置氣。 他們都明白,此事需試過才能定論成敗對錯,眼下空談誰對誰錯都為時尚早。 “我知你顧慮什么,”李恪昭神情鄭重,“但如今時局風云色變,我們已無時間再一點一點去嘗試,惟有大破大立?!?/br> 徹底打破西院訓練中的觀念瓶頸,放手一搏,以求短時速成一隊單兵精銳,此事已迫在眉睫,他不會再讓步。 “不單要出激勵之法提振士氣,還有上回苴夫人給的‘隨身弩’圖樣,你需盡快摸透這東西的關竅,提前規劃應對訓練。入秋之前舅父那頭將成品送來時,他們需得迅速上手?!崩钽≌烟岢隽诉M一步的要求。 葉冉聽出他主意已定,雖內心并不完全認同如此冒進的徹底變革,卻還是松口領命。 正事定下后,葉冉歪頭覷他,頗有深意地輕聲哂笑:“恕我妄自揣測,公子此次如此堅決,是否多少有討行云歡心之故?若有,還請公子三思再慎?!?/br> 李恪昭眉目凜然,斷然否認:“我素來志在革新,已反復斟酌數年,這你清楚。此次只因她的建議與我不謀而合罷了?!?/br> 葉冉隱約松了口氣:“公子息怒。西院之事關乎公子,也關乎這府中所有人將來的安危存亡。我恐您是一時感情用事,這才多嘴?!?/br> 事實上葉冉對歲行云并無偏見,甚至對她的資質與上進之心頗為欣賞。之所以多這嘴,當真是為李恪昭著想,甚至也為歲行云著想。 縉國國君當初既選中李恪昭為質子,自是做了隨時舍棄他的準備,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管他死活,數年來的一切也證明了這事實。 這些年李恪昭所依憑的后盾,實際是他的舅舅公仲廉。而公仲廉在許多事上與葉冉觀念趨同,偏于保守謹慎。 而葉冉點到為止,暗暗提醒的也正是此事。 此次西院革新可以算作起于歲行云的諫言,若今后訓練成效良好,還則罷了;若達不到預期成效,或因這種貿然的改變出現慘痛結果,那真是不堪設想。 沒人會明著指責李恪昭,卻定會將失敗的根源歸因于“歲行云惑主,導致李恪昭輕率做出錯誤決策”。 倘若屆時再走了天大背運,李恪昭有個三長兩短,公仲廉不將歲行云挫骨揚灰才怪。 李恪昭深吸一口氣道:“她既認我為主君,對我來說就如同飛星與你,我不會拿這種事討誰歡心?!?/br> ***** 待到翌日清早,西院眾人列隊完畢后,葉冉并未如從前那般直接下令開始訓練,而是先宣告了最新的激勵之法。 “在入秋之前,咱們就將得到一種新的兵器。這種兵器威力不可小覷,也無需太大臂力,但需極高的準頭……” 陣列中的歲行云一聽,就覺他口中這樣兵器近似于后世的“連發縮微弩”。 雖她上輩子更擅長刀,但連發縮微弩她也使得來。她目前的體力恢復進展不如預期,她正為此焦慮,若給她縮微弩,困境迎刃而解! 于是,在別人都為著“有機會摘除奴籍”而雀躍時,她的歡喜期盼也溢于言表。 葉冉疑惑打量她好半晌,在大家開始舉石練臂后,終于忍不住將她喚到了一旁。 “你又無奴籍可摘,跟著傻樂什么?” 歲行云笑吟吟回話:“這不是聽說要有新的兵器給開開眼界了么?!?/br> “你倒是心寬得很,”葉冉雙手叉腰,呼出一口濁氣,沒好氣地瞪她,“別怪我沒提醒你,此次西院革新因你而起,如今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若這些人因此心思浮動,最終成效不佳,甚至出了什么茬子,只怕你小命難保?!?/br> “這怎么會出岔子呢?你瞧瞧,今日大家是不是立刻就斗志昂揚了?”歲行云急了,卻沒法與他解釋。 當世上層者認定,將奴隸的生死握在手中,不予教化開智,讓他們一輩子渾渾噩噩聽命于主人指令,才能保證他們絕對忠誠可控。 但后世漫長的歲月變遷已然證明,廢除奴隸制、普及教化,有百利而無一害。 她當然不敢與葉冉這么講,憋到下午與李恪昭二人單獨在書房時,才急急與他分析利弊。 怕李恪昭不肯信她,她咬咬牙,真假參半地補充道:“神巫不是說過么?我見過公子夢寐以求的盛世。確有其事。我自小就總做一個夢,夢里仿佛過完了一生?!?/br> “夢里那一生不長,短短十八載而已??赡莻€夢中天地,無邦國混戰內耗,無男尊女卑,山河一統,萬民歸心。販夫走卒奔波能得利,山野鄉民勞作能養家。文臣為國之將來嘔心瀝血,知為何而謀,懂為何而諫;武將為國祚安穩守萬里河山,知為何而戰,懂為何而死。人人生有所盼、勤有所獲、智有所用、勇有所賞、老有所養、死有所葬。若這就是公子夢寐以求的盛世,我見過。您信我,那個天地里沒有奴隸,卻從不乏忠誠與朝氣?!?/br> 話雖半真半假,可那份懇切卻是十足的真誠。 歲行云說完,眼中浮起淡淡薄淚。她想念那個天地,也知再也回不去。所以更愿拼盡全力,追隨李恪昭成為開啟后世繁華大幕的先行者之一。 后世青史上不會有她姓名,可那并不重要。她只要自己盡力而為,盡志無悔。 她只愿俯仰無愧,不負江河萬古流。 李恪昭怔怔看了她許久,最終勾了唇角,頷首道:“愿你我有生之年,能親眼見這美夢成真?!?/br> ***** “公子,葉冉對此次革新似乎,尚有保留意見。我昨日的建議是否太過冒進了?” 她開口時李恪昭正提筆揮毫,聞言只是停下動作,卻并未看她?!按耸率俏覜Q策,后續無論成敗,都不必你來擔責?!?/br> “公子誤會了,我不是怕擔責,”歲行云聽著這話不是個滋味,索性走到他那頭去,隔桌跽坐,“您信我!以摘除奴籍做獎勵不會動搖軍心,他們從此有了盼頭,清楚知道為何而戰,會更忠勇的!” “嗯?!崩钽≌岩琅f沒有看她,只不咸不淡應了個單音。 歲行云不懂他這到底算是信還是不信,撓了撓頭:“公子這是在……與我置氣?” “我為何要與你置氣?”李恪昭總算抬眼,眸底有淡淡詫異。 “哦,那是我小人之心了,”歲行云尷尬地扯出個笑臉,“我還以為,昨日與飛星胡說八道鬧著玩,公子氣我失了分寸?!?/br> 提起此事,李恪昭輕聲笑嗤:“既知失了分寸,往后注意些。畢竟休書還沒放,別口無遮攔?!?/br> “公子教訓的是,往后我定會收斂言行。不過,既話說到這里,我斗膽問一句,那休書,公子是會放的吧?”歲行云端詳著他的神情,弱聲弱氣地問。 “你很急?怕我變卦賴上你?”李恪昭冷眼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