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這等驚人秘聞,按理薛公子會將府中上下全都封口才對,外間如何知道得這樣詳細?” “打殺得過于殘忍,據說兩條腿上的如都打成血泥剝脫了骨,連同她的兩位近身丫鬟也被打得只剩半條命,丟出府門自生自滅?!?/br> 衛令悅吐氣緩了緩,才接著道:“其中一個丫鬟被丟出來兩日后就死在街頭,另一個半死不活,還嚇瘋了,當街將所知之事全抖落了出來。待到薛公子府與卓嘯府上得知消息去滅口時,全儀梁城內早傳開了?!?/br> 衛令悅是苴國質子的夫人。正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對于薛國質子的二夫人飽受折辱又死無葬身之地的凄慘下場,她難免有物傷其類的悲憤。 歲行云心中也是堵得厲害:“再是二夫人,再是小家小戶出身,那不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么?遭此慘無人道的戕害,竟就無誰為她伸冤?儀梁官府也不過問?” 若在后世,如此喪盡天良的惡劣命案,哪怕就是發生在偏遠邊城,都定要驚動京中大理寺親自過問了。 “有誰會去喊這聲冤?世間女子苦,自己的生死榮辱自己都做不成主,旁人又有誰愿為陌生人沾染是非?”衛令悅以掌捂住雙眼,微微哽咽,“況且她只是個女子,被夫君家法處置,律法允的。官府哪里會管?” “女子怎么了?這與男女有何關系?什么破律法!那是好端端一個人,活生生一條命啊?!睔q行云滿心惡氣即將沖破胸腔,卻無處發泄。 “來”到這世上大半年,這是她頭一回真切感受到跗骨悲涼。 有些想哭。更想將什么東西砸碎打爛。 她前所未有地渴盼著,這天地能變成她所熟悉的那般美好與光明。 第25章 “君”字拆開解, 上“尹”下“口”。尹為治理,口為號令。 故凡被尊之為“君”者, 地位勢必高人一等, 決策可定人興衰榮辱, 言行能斷人生死禍福。 是以,兩千多年后的女子們從不稱伴侶為“夫君”。 她們不將“覓得良人”視為“歸宿”, 所謂“締婚姻之約,結兩姓之好”, 于她們是新一段征程。 對她們而言,那紙婚書賦予夫婿與她們攜手余生、同舟共濟的權利,從此二人富貴同享、生死共擔, 誓言彼此寵愛、守望相助,共同盡力撐起一家乃至一族。 但那紙婚書賦予對方的所有權利中,絕不包含“從今后此人高我一等,盡付余生,任憑主宰”。 因為她們并非“靠他活下去”,而是“與他一道活下去”。 當世女子苦而無助, 蓋因從出生之時起, 她們就注定只能以依附的姿態生存。 稚齡時所得庇護來自父族, 婚后源于夫婿。如此她們確是擁有一種好, 后世女子偶爾也會羨慕乃至向往—— 不必寒窗苦讀,不必聞雞起舞;玉盤珍饈, 錦衣華服;十指不沾陽春, 終老不知紅塵。 但要想擁有這般閑逸的人生, 首先就要完全交付出自己的人生。 生死、榮辱、“我”,全屬他人掌中物。 沒錯,是“物”。 夫君喜之,便捧如至寶,珍重收藏;厭之,則棄如敝履,潦草處置。 這是“不必四體勞苦”的代價。 ***** 那個下午,歲行云與衛令悅談了許多。 關于那位薛公子二房夫人的遭遇,她們有著同樣激烈的憐憫、痛心與憤怒,卻也有著同樣的無計可施。 想要暗中幫著設靈祭奠超度,卻無人知她原本姓名。 歲行云與衛令悅都相信,那位夫人若在天有靈,絕不會愿繼續被人冠以“薛國公子二夫人”這樣的稱謂。 她們又想到去城郊亂葬崗尋一遭,或許可以幫著讓可憐人入土為安。最終卻發現根本做不到—— 那位二房夫人恭謹順柔,多年足不出后院。質子夫人能出席的場合也甚少露面,想是為避免與大房夫人積怨。 因為這個緣故,儀梁城中見過她面貌的外人極少,只聽說是“身嬌貌美,性情柔嘉”。 有此前情,就算容顏未腐,外人也很難從亂葬崗上尋對人。 還求告無門,無處能幫她伸冤。 這口惡氣實在憋屈。但二人總不能私自去將那薛公子剁了幫她報仇,也就只能憋著悶肝火了。 “就這么沒了。被人當笑話議論數月后,再無幾人能記起世間曾有過這樣一個人,”衛令悅以絹拭淚,“女子苦如斯者不獨她,也不會至她為止?!?/br> “女子要想不苦,需得活成‘人’?!睔q行云雙臂交疊,俯身趴在雅閣欄桿上,怔怔望著場中棋盤上激戰中的棋子們。 這已是今日最后一場。 前兩場她都憑上輩子豐富的實戰經驗成功押對勝方,帶著衛令悅一道贏了不少,這場看起來也不會輸。 可她非但無法歡喜開懷,胸中郁氣反倒更重。 “是啊??缮土诉@女兒軀,要如何才能活成‘人’?”衛令悅也以同樣姿態與她抵肩,困惑感慨。 “我常想起小時。依稀記得也曾有那么幾年光陰,我與兄長、弟弟們差不太多,長輩還會夸我伶俐出眾、膽氣過人。后來也不知怎的,我慢慢就比不上他們了。我不明白究竟從何時開始比不上的?!?/br> 歲行云偏頭看了她一眼:“悅姐,你屏城衛氏這般大族,定有族學家塾吧?” “自是有的,”衛令悅不明她為何突然問起此事,但還是耐心作答,“分為開蒙識字的小塾與精進學業的族學?!?/br> “男女都能進嗎?”歲行云又問。 “族中姑娘也能進小塾,但不是個個都行,”衛令悅指了指自己,“就說我吧,我家由我父親掌事,他開明些,允許我識字,我祖父生前在族中又有幾分威望,這才得族中長老們首肯進了小塾的內院?!?/br> 歲行云挑眉:“內院?開蒙小塾還分開授課?內外院夫子不同?” “對,小姑娘在內院,由女夫子教導,每日授課兩三個時辰,課業輕松許多。小小子們在外院,夫子皆是飽讀詩書、見識廣博之人,故從開蒙起就得經年累月寒窗苦讀?!?/br> 所謂“族中女夫子”,無非也就是識得些字,那小姑娘們自也僅止于“識得些字”。 如此,更高一等可精進學業的族學,自然而然就與姑娘們完全無關了,去也學不明白。 “悅姐你方才說,不知何時開始比不上兄長、弟弟。不就從這時?若我沒猜錯,你衛氏武藝也傳男不傳女,可對?”歲行云澀然勾唇。 衛令悅點頭,恍然大悟:“當世女子從何時起落人一頭?竟自教化始?!?/br> 小小子們經年累月“寒窗苦讀、聞雞起舞”時,小姑娘們還歡喜慶幸自己課業輕松,這如何不落人后? 并非小姑娘天生怠懶、不求上進。是大人會講,你是姑娘,自當被如珠如寶寵著護著,不必去吃那樣的苦頭。只需嬌嬌美美,長大覓得好兒郎做夫君,便能此生無憂。 “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香順風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兄長、弟弟是人,我們同樣也是人,為何偏就我們‘如珠如寶’?!”歲行云一語點破迷障。 “可去它祖宗的‘如珠如寶’吧。話說難聽些,那就是物件?!?/br> ***** 申時日鋪,古稱“夕食”,天是秋香色。 歲行云回到府中,小僮迎上來道:“公子今日吩咐了提早開飯,與飛星、葉冉正吃到一半。怕是要行云自回南院開小灶啦!” “好,”歲行云沒精打采地笑笑,摟了摟懷中的盒子,“可我受人之托,有事要說與飛星,怕明日忙起來忘了。勞煩你幫我喚他出來,我在飯廳外的院中等他,多謝?!?/br> 小僮忙道:“客氣了。我這就去?!?/br> 歲行云慢吞吞走到飯廳外的院子里,抱著手中盒子立在院中小徑旁的一株垂絲海棠下。 此時花期尚未真正來臨,綠葉蔥蘢的枝頭僅見零星花苞,三三兩兩露出一點嬌麗色。 風乍起時,枝搖動,葉翻飛,便將那零碎星點的嬌麗遮掩得嚴嚴實實,更有生而不穩的小花苞被摧折跌落。 像極這世間女子,一生被男子遮蔽光彩,不知哪日為著何故就猝然謝世。 歲行云一動不動,仰頭看著眼前這孤植樹景。 垂絲海棠,在后世又被稱作“有腸花”、“思鄉草”,更有淵博大儒不吝筆墨,以華章長歌盛贊它為“解語美人”。 那位淵博大儒名喚段無慮,平民出身,曾官至鴻臚大行治,一生先后共有過三段婚姻,詩酒化風流、文章耀千古。 后世凡識字者,無不熟知其名、其文、其生平。 遇人不淑、婚姻不順沒能傷及她璀璨玲瓏心;仕途坎坷、三起三落無法催垮她沖天凌云志;甚至國破家亡時,異族鐵蹄迎面而來,也沒能踏碎她錚錚脊梁骨。 對,是個女子。是個青山長河、天地日月亙古不忘其名的女子。 原本大家是一樣的啊。 自鴻蒙初開,天生男女,兩者本無孰優孰劣。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才能成世間大美。 就像這棵垂絲海棠,花不盛時不成景,葉不繁時不成活。 歲行云愈加挺直了腰身。眼下這世道,有些事當真不對。 思緒翩飛間,她察覺頭頂多了一抹若有似無的溫熱,急忙斂神旋身—— “公子?怎么是您?” 她來尋飛星說事,李恪昭出來做什么? 李恪昭收回擋在頭頂的手掌,握拳虛虛抵唇,輕咳一聲:“今夜有事,便提前開飯沒等你。眼下飛星還在吃,若有要緊事,同我說?!?/br> “哦,也不是太要緊,我只是怕明日忙忘了,”歲行云將懷中的盒子勉強扣在腋下,單手去解腰間一個錦囊,“苴夫人說前幾日買蜜燒鵝時沒有碎錢,是飛星幫她付的。今日賭棋連贏三局,她便連本添利還來,讓我轉達,多謝飛星當日解囊援手?!?/br> 李恪昭“嗯”了一聲,見她單手笨拙,就鬼使神差伸手去,長指輕輕撥開她的手,慢條斯理地接替了解錦囊的活兒。 歲行云明眸大瞠地瞪著他的動作,抿唇不發一言。 他低首垂眸,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動作也從容不迫,自頭發絲到鞋頭尖兒都表現出極其自然的平淡。 待他將那錦囊解下拿在手上,抬起頭來,歲行云才板著臉輕嗤:“公子既要幫忙,為何不是幫我接著這盒子?” 這問題直白犀利,她的神情語氣又過于不善,使李恪昭不得不淡淡撇開目光,清了清嗓子。 “抱歉,唐突了。才吃完飯,人有些迷糊,一時沒轉過彎?!?/br> “嗯,道理是通的,且公子也是出于好心,”歲行云嚴肅點頭,“但不表示這樣做就對?!?/br> 她今日火氣大,可不會慣他的壞毛病。 “所以?”李恪昭被她的道理訓得暈頭轉向,不知所謂地接過她猛力塞過來的那盒子。 歲行云將盒子塞給他,騰出手后,毫無預警地伸出食指,在他腰間不輕不重地連戳三下,驚得李恪昭不由自主倒退半步。 “莫名其妙被個女子這樣碰了腰間,公子作何感想?是不是很尷尬?是不是很惱火?是不是很想打人?我也一樣。就是這個道理。公子能明白么?” 這番膽大包天“言傳身教”后,歲行云見李恪昭滿臉寫著受教,便接回盒子,換了歉然的臉色福禮。 “因怕公子不能明白我為何不豫,以為我大驚小怪、胡亂矯情,這才冒犯。請公子責罰?!?/br> 后頭傳來飛星的聲音:“公子,時辰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