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廢話,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女子挑伴侶,也不至于專撿長得不好看的選??!我是說性情,性情!”歲行云捏著拳頭強調。 “你想想,家中有個端和嫻靜、溫柔體貼、知冷知熱的可心人,那滋味美不美?” “甚美?!比~冉仰頭看天,被她說得忍不住向往起來。 “你再想想,一場鏖戰后從尸山血海中爬起來,風塵仆仆回到家中時,你既疲憊又沉重,那可心人就撲將上來抱住你‘嚶嚶嚶’,又嬌又軟又甜,你是不是就多少能開懷些?” 葉冉摳了摳腦門:“那是自然?!?/br> “是吧?”歲行云兩手一攤,笑著結論道,“你看,你也喜歡這樣的??!這不人之常情么?” “不對不對,我是男子,想娶個這樣的妻子合情合理。你小姑娘能一樣么?”葉冉滿眼寫著荒唐,“世間女子不都想尋個可依靠的夫君?一個男子若不能威武剛強、頂天立地,勢必無能照護妻兒,無法讓人依靠。這種男子你倒瞧得上?!” “那我再問你,我每日老老實實這般受訓,你覺我將來有可能像你一樣厲害么?”歲行云換了個角度。 葉冉驕傲一抬下巴:“你根骨雖差,好在自律又肯吃苦。只要我盡心教,你認真學,假以時日必能成器?!?/br> “所以??!威武剛強、頂天立地、給人依靠,這種事我自己就可以,”歲行云理直氣壯,“既我將來也能同你一樣厲害,那憑什么只許你喜歡又嬌又軟又甜的小娘子,卻不許我喜歡這樣的小郎君?講講道理啊大哥?!?/br> 葉冉被她的觀點攪和得滿腦子漿糊。隱隱覺得古怪極了,卻又挑不出她這番道理中的錯處,難受得抓心撓肝。 末了只能輕惱沉聲,粗著嗓子喝道:“到底是誰不講道理???我看你同我扯淡半晌,就是為了歇氣!趕緊爬起來去給我折返跑二十趟!” “道理講不過就擺教頭威嚴,”歲行云站起來,搖頭晃腦地笑著擺擺手,“罷了,我大度,敬你長我一輪,不同你計較?!?/br> ***** 未時近尾,李恪昭匆匆回府,火急火燎地召了飛星與葉冉進書房。 彼時歲行云正自覺在書房中寫字,見他們三人進來那架勢,雖什么也不知,卻也免不了跟著焦躁幾分。 “出什么事了?總不會是那卓嘯帶兵殺上門來了?!” 李恪昭沒好氣地瞪她,撩起衣擺坐下時帶起一陣風。 “不管怎么說,咱們關起門來總是一家人,”葉冉也忍不住沖她揮了揮拳頭,哭笑不得地輕斥,“你就不能盼家里點好?” 歲行云摸摸鼻子,尷尬笑:“失言。你們說,你們說?!?/br> “長話短說,”李恪昭端起茶盞一飲而盡,“今日宮宴是齊文周尋了他祖父齊林出面求蔡王說和。我只能下了這臺階,明面上與齊文周夫婦握手言和。不曾想齊文周還有后手,又借齊林之口,當著蔡王的面說要送兩名美姬做為給我的賠禮之一,待會兒就送過來,蔡王欽使也會隨行登門做和解見證?!?/br> 齊文周的祖父齊林是蔡國國相,在蔡王面前說話的分量自是不輕。 眼下明面上是齊林的孫子孫媳得罪了縉公子夫人,他老人家出面,又請了蔡王做中勸和,李恪昭若是拒絕,那就拂了蔡王臉面,只能硬著頭皮先應下。 “那兩名女子定是卓嘯的人!”飛星如臨大敵,“卓嘯慣使這般手段,薛國質子府上有個小妾就差不多是這么來的。名為小妾,實是探子,隨時將薛公子在府中一應行跡通報給卓嘯那頭?!?/br> 歲行云不解,小聲插嘴:“薛公子不知道那小妾的所作所為?” “知道,可人是他自己沾染上的。他本就貪好美色,當初去卓嘯一位同黨大臣府上做客,許是著了道,半推半就把人家府上的舞姬給……嗷!” 飛星捂住額頭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面有不豫地輕斥:“她是個小姑娘,你說話注意分寸?!?/br> 歲行云清了清嗓子,不知該怎么接這話。 “公子息怒,不怪飛星,行云這家伙分明就是長得像個小姑娘。別瞧著漂漂亮亮、柔柔弱弱的樣兒,骨子里野得跟什么似的,她敢說的話公子還未必敢說呢?!比~冉笑呵呵幫腔。 李恪昭看看葉冉與飛星,再看看歲行云,忽然頭疼:“我就出去大半日,怎就聽不懂你們在說什么了?” “小事小事,往后再同公子細說,”歲行云趕忙將話題正回來,“眼下公子急的是,今日若讓那兩名女子入府,或恐將來請神容易送神難,可對?” 那邊三人齊齊點頭。 “咱們公子向來潔身自好,這幾年卓嘯都沒尋著機會往咱們府上安插眼線,”飛星揉著額角,愁眉苦臉道,“若公子當著王君欽使的面將那兩名女子拒之門外,到時欽使回去一稟,蔡王定以為公子陽奉陰違,實則并不肯看在他的面上與齊文周和解。這麻煩可就大了!” 難怪之前歲敏忍辱負重,日日都來門口跪叩,就為將事情鬧大,如此,國相齊林為著齊氏顏面名聲就不得不管。他老人家到蔡王面前一說,蔡王自不會袖手旁觀,而蔡王一摻和,李恪昭就騎虎難下。 好個齊文周!好個卓嘯!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這事公子出面辦不成,”歲行云放下筆,捋捋袖子,“我出面卻可以?!?/br> 李恪昭覷向她:“你?” “沒錯,這事還真就非我不可了,”歲行云站起身來,認真道,“公子出面拒絕,那事情的性質就會被人歪曲成‘縉質子藐視蔡國王君’,可若是我出面,這就能大事化小?!?/br> 李恪昭與葉冉交換了一個眼神。 飛星沒明白,急躁躁追問:“你出面如何就大事化???” “齊府送賠禮絕不會單只兩名女子,定還有別的物事。只要公子收下旁的賠禮,這便算給了蔡王與齊林面子,與齊文周夫婦達成明面和解……” 葉冉擺擺手,眉頭緊皺打斷歲行云:“說是這么說,可收賠禮沒有挑著一部分收的。若真這么做,只怕全儀梁城的人都要說公子目中無人、傲慢失禮,這不是正好趁了卓嘯的意,活生生授人以柄?” “可若公子有禮有節,卻不幸有個不識大體的善妒悍妻,旁的賠禮都無二話,偏就撒潑撕鬧不準公子收那兩名女子,”歲行云歪著腦袋嘿嘿一笑,“那儀梁城的人會怎么說?蔡王又怎么說?” 葉冉眼前一亮,連飛星都想明白了,連連拍手叫好。 “妙??!如此就從‘縉質子藐視蔡國王君’這等傷害邦交的國之大事,變成了‘縉質子有妻悍妒’的家事了!” 惟有李恪昭眉心深鎖:“你名聲還要不要了?” “這都關乎公子今后在蔡國的處境,更可能影響兩國邦交了,我的名聲算哪塊小點心?”歲行云豪氣干云地振袖負手,笑望李恪昭,“若我連在這等小事上都不敢站出來維護公子,您拿我這屬下有何用?” “若你這么做了,眼前死局可解,”李恪昭抿了抿唇,“可各方勢必關切后續,屆時我若對你無任何懲處,那也會下不來臺?!?/br> “那便懲處!”歲行云目光堅定地直視他,虎虎氣勢宛如陣前請戰。 李恪昭腮幫鼓了鼓,似是咬緊了牙根:“你打算怎么做?” “公子只管去前頭迎客,一切交給我,”歲行云威風凜凜地挺直腰身,擲地有聲道,“今日府門之后便算作需我守護的家邦,若讓別人的探子進來半步,那就是我城池失守,當提頭來見!” 時間緊迫,眼看著齊府的人就要在王君欽使陪同下登門,李恪昭只能按下滿腹的話不表,帶著葉冉與飛星匆匆往前廳去布置迎客之事。 歲行云一路小跑著回到南院,隨意尋了身衣裙出來,又將容茵喚來?!叭菀鹉阙s緊替我找只雞,再給我把菜刀?!?/br> “您要做什么?”容茵驚駭后退半步。 “別問那么多,趕緊!”歲行云一邊快速更衣,一邊急聲催促。 她上輩子長于市井之間,不管善妒悍婦還是善妒悍夫那都是見過不少的。今日且看她來博采世間男女兩者之長,悍出風范,妒出水平! 歲小將軍攻必克、守必堅,卓嘯與齊文周想送探子進門來?做什么春秋大夢。 第18章 畢竟事情明面上是“齊文周夫婦因私事瑣務見罪于縉公子府”,既登門奉送講和賠禮,他夫婦自該到場。 隨行而來的還有奉蔡王之命從旁見證兩家和解的欽使,王前內豎盧柏。 雖天子式微多年,包括蔡王在內的大國諸侯早不將其放在眼里,但蔡王宮內仍舊遵循天子制,由“內豎”掌管王君內外之通令。 意即蔡王于朝堂之外,若有不涉國政及軍務的小事需傳達命令至王宮六院或外卿重臣府邸,便由內豎執行。 因故盧柏雖年僅十四五歲,又是品級不高的內宦,可儀梁城中凡有眼力者皆不會輕慢視之。 李恪昭率葉冉、飛星于前廳大禮相迎,齊文周心知如此排場臉面是給內豎盧柏這位欽使的,倒也不曾多言。 齊文周安分,歲敏更不敢造次,夫婦二人規規矩矩落于客座,掛著笑臉看主座上的盧柏與李恪昭言來語往。 別看盧柏年歲不大,資歷卻不淺。他七八歲起就侍奉君前做“童豎子”,見過的大場面多,言行分寸自有少年老成的穩重圓滑。 他并未急于三言兩語就將事情了斷,先娓娓敘禮寒暄,接著神態謙卑、言辭得體地向李恪昭轉達了蔡王的關切,以及國相齊林約束孫輩不力的自責,還有對縉質子府的歉意。 李恪昭頷首,淡聲平和:“盧內豎辛苦。原是兩府夫人宗親姐妹,為從前齟齬置氣才生出的事端。小婦人不識大體,我亦稍有放縱,驚動蔡王及國相,實在汗顏?!?/br> “縉公子為護新婚妻子能沖冠一怒,卻又肯克制到適如其分,如此進退有度,實是大國公子教養過人?!?/br> 盧柏笑容滿面,起身執禮:“既今日上午您與齊大人已于王前解開芥蒂,眼下齊大人夫婦奉送和禮而來,小侍這便斗膽,請您移步,按禮單點驗核對。不知縉公子意下如何?” 語畢,他向客座的齊文周夫婦遞去眼色。 夫婦二人即刻起身,執禮告罪再三。 “自不負蔡王與國相美意說和?!崩钽≌岩舱酒鸹囟Y,心中卻小小打起鼓。 雖他還不至無能到被兩名探子就徹底困死,但若府中進了卓嘯的眼線,難免后患無窮。 況且那兩位女子的事又在蔡王跟前過了明路,一旦放進來,將來無論作何處置都會棘手。 眼看都到了點驗禮單之際,歲行云卻不知何故還未現身,他怎能不急?須知點驗的下一步就是接收,收下可就沒得退了。 齊府的隨行侍者魚貫而入,捧上珠寶玉帛,并領進兩位妙齡少女。 齊文周雙手呈上絹帛禮單,李恪昭目不斜視接過,回手交給葉冉。 葉冉手執絹帛禮單,步履緩慢地走上前,與齊府侍者所捧托盤內的物品一一對照,拖聲拖氣唱起物名。 “羊脂——玉如意,一對?!?/br> “珍珠——兩斛?!?/br> “輕煙羅——五匹?!?/br> 他每唱一件,飛星就上前慢悠悠點一遍數,再回頭向李恪昭輕聲秉過。三人配合無間,拖沓得有禮有節。 畢竟李恪昭是堂堂大國公子,接收禮物時多些繁縟講究也是符合身份的做派。盧柏不催,饒是齊文周心中起急不耐,那也只能忍著。 齊文周急,殊不知李恪昭更急三分。但他只是在心中飛快思量別的對策,神情動作無任何異狀。 就那么不言不語負手立在廳中,威嚴冷肅,氣勢迫人,使近前觀者無不自覺規整姿儀。 禮物最末端的兩名少女螓首低垂,悄悄輕捋裙擺好幾回,時不時含羞帶怯以余光偷覷他兩眼。 但這“拖”字訣終究只能緩得一時,葉冉與飛星到底還是一步步數到了那兩名少女跟前。 歲行云仍未出現,飛星面上不敢顯出什么,掌中里卻已全是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 葉冉深吸一口氣:“美人——兩……” “夫君與欽使面唔,我貿然前來攪擾,失禮了?!?/br> 李恪昭還是頭一回聽見歲行云的語氣沉凝如斯,頗有種“山雨欲來,黑云壓城”的氣勢。 但在此時落進他耳中,卻仿佛云中天籟。 他第一次發覺,這家伙的聲音還挺好聽。 如明珠脆生生跌落玉盤,再滾過滿盤糖霜。字字清晰有力毫不怯場,卻又圓潤無棱,瑯瑯悅耳,微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