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子車痕的表情被盡數掩沒在面具和額發之后,隱約可見的眼睛被垂下的長睫遮掩了,只能看見薄薄的唇,不知何時失了血色。 是他的錯。 是他的錯。 洛書若無其事地放下了手,暗暗苦笑著低下頭搭上了阿籌的脈搏。 脈搏雖然有些微弱,但是已經比昨晚剛撈出來的樣子不知道好到了哪里,阿籌畢竟是育蠱之體,之前又被種過蠱,已經有了一定的抵抗力,恢復地比他想象地還要快一些,半晌,勉勵道:“阿痕做的很好,里面沒有蠱殘留。只有一些殘留的蠱毒,用……” 洛書細細地講解著解毒的方子,子車痕安安靜靜地聽著,不時發問,給人一種什么都沒有發生的錯覺。 可是他分明就錯了。 “阿痕,都聽懂了嗎?” 子車痕認真地點點頭,在外面脾氣陰晴不定的圣手毒醫,現在看起來卻像個乖巧的孩子。 洛書心里一軟,又伸手想摸摸他的腦袋,子車痕再躲,這次卻沒有躲過。洛書像安撫一個受驚了的孩子一樣,輕輕地、堅定地抱住他,溫溫熱熱的身體靠上來,就像是很多年前一樣,他不斷地夢見如同噩夢的現實,然后就有人珍而重之地將他摟在懷里,像哄一個嬰兒似的,一邊搖晃著,一邊輕輕地哼著輕柔的歌曲。 “睡吧,師父在呢?!?/br> 師父在呀。 他失去了父母兄弟,但是他有了一個師父,一個對他很好很好的師父,擔心他把他當不會說話的小孩子照顧的師父,能在他與外界隔絕時候,將他從密閉世界里拖出來的師父。 他時常感到慶幸,他有時甚至會病態地感謝將他拋棄的父母。 我有師父啦。 可是當聽到那一句“小六”的時候,他偽裝的堅強盡數崩塌。 阿籌,阿籌。 怪不得師父不說姓氏。 什么阿籌,他分明就是自己的弟弟。 子車喜。 “爹爹,學堂的學生笑我和哥哥的名字不夠文雅,能不能換一個呀?” “切,他們懂什么,你哥是歡,你就是喜,歡歡喜喜的,大俗即大雅!” “可是……” “你爹說的沒錯,這辛辛苦苦不就是為了你們兩個,不求你們考上狀元光宗耀祖,一輩子健健康康歡歡喜喜就好了?!?/br> “娘說得對!” “臭小子,我說不管用,你娘說就好了?看我不打死你個臭小子!” “嗷!哥哥!救命??!” “什么叫我說得不管用,嗯?” “娘子,哎呦!娘子你輕點,我、我怕你勁兒大了手疼……” 子車痕深深吸進一口氣,那些以為已經被埋藏的記憶盡數被喚醒,連空氣中的光點都帶著點點金色?,F在想來,呼吸卻都壓抑。 歡喜,歡喜。 說來輕巧,卻有多少人一輩子庸庸碌碌,湊不上個歡喜。 道是歡喜,最后還是成恨成仇。 第100章 子車痕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弟弟應當是什么感情,是嫉妒?是怨恨?亦或是思念? 那日拋棄他的是父母,但是追根究底卻是因為阿喜。 明明是雙胞胎,明明眉眼全然相同,他臉上卻多了一塊胎記。自額頭向下蔓延,一直到臉。他們的容貌本是極盛,卻偏偏因為有了這塊胎記而落到了塵埃。相比起本就平凡的事物,人們往往更無法接受本應完美的東西有了瑕疵,更何況,還有真正的完美的存在。 因此取舍,好像就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不是阿喜的錯。 可是依舊會不受控制地想,如果他臉上沒有胎記,如果他與阿喜一模一樣,是不是那日母親在拋棄他的時候,就會掙扎,會猶豫,而不是就像早有此意,動作決絕? 他控制不了自己,像自虐似的一日一日地模擬當日的事情,有時候他以為自己忘了,卻依然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想起,那疼便從劇烈到纏綿,卻從未麻木。 師父醫術高超,可就算是師父,也治不了他的病。 他知道,這不是阿喜的錯,他所有的恨不過是遷怒,若是他與阿喜換了角度,他也不會愿意看他被拋下。因此看到阿喜的時候,他應該像一個好哥哥一樣,為他憤怒,為他療傷,為他擔憂,應該將他小心地抱進懷里,說阿喜別怕。 可終究是,意難平。 他在驚愕與隱晦難言的欣喜之后,感到的卻是巨大的恐懼。 當年父母在他們兩個之間,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那現在他們都是師父的弟子,師父會不會也毫不猶豫地……選擇阿喜呢? 畢竟相比起他,阿喜更為完美啊。 …… 作為一個大夫,最應該冷靜,但是洛書卻能感受到阿痕的身子在微微地顫著,就像是壓抑著巨大的委屈與恐懼。 阿痕看著清冷,但是一旦對誰上了心,便是掏心掏肺的好。阿痕的自閉癥痊愈之后,洛書一直都很擔心,二零八八查資料說這種情況要對癥下藥,既然阿痕自閉的起因是父母的拋棄,那就讓他再次建立信任與信心。 洛書本以為這會很難,卻沒有想到會這樣簡單,可是他寧愿難一點。 奇珍異寶也好,金銀珠寶也罷,他都不在意,要的居然只是抱抱,就好像居無定所的浮萍突然有了依靠。喜悅也好,安撫也好,每次抱住阿痕的時候,他死寂的眼睛中就好像被灑進了一片小星星。傲氣孤僻的貓收斂了利爪,乖巧地伏在懷里,將花朵與食物叼到床邊,看向你時眼里盡是依賴與信任。 每每洛書抱住阿痕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阿痕的開心與親昵,可是這次不一樣。明明是抱住了的,可是卻感覺自己抱住的是一塊木頭,渾身上下都散著抗拒的意味。 得到后的失去最痛苦,若是注定要離開,他一定會先走,因為受不了再次的拋棄。 他到底是不安的,洛書知道,可是卻治不了。 阿痕的自信全然來自于對他的信任,而他的恐懼來自于親人的選擇與拋棄,以此延伸出的是對兄弟的排斥與恐懼。這也是洛書遲疑的原因。 除了子車痕與方尚清,其余的五個人都知道自己是有同門的。方尚清是因為他就是大師兄,而子車痕卻是洛書根本不敢說。他知道自己在阿痕的心里大概是亦師亦父的角色,以此難免會將同門師兄弟代入他的弟弟。 洛書不是沒有試探過,就像是那四個人的痕跡洛書從來沒有清除,子車痕心細如發,不可能沒有察覺??墒撬拖袷亲云燮廴艘粯?,對洛書的試探避過不談。直到洛書發現在夜里陷入夢囈滿臉淚水的阿痕,才再也不敢提。因為珍視地不得了,所以遲疑不決,哪怕知道這也許不是正確的選擇。 再等等吧。 也許等到阿痕長大了,攀上了落仙崖,以更高的角度去看曾經傷害過他的事情,心境便會豁然開朗。 到那時,也許再將最后一層窗戶紙徹底捅破,阿痕便會笑著接受。 可是洛書怎么也沒有料到,在小五上了崖之后,他的下一個徒弟居然就是阿籌,就是子車喜,就是阿痕的弟弟。 洛書更沒有料到,與自己的徒弟們的久別重逢,居然是在南風館。 那半遮半掩的,那小心試探的,那細細斟酌的,便猝不及防地被揭開了。 阿痕很棒啊,真的很棒了,他沒有洛書所想的所有可能發生的反應,只是和那兩個人打了一架,而且輕描淡寫不痛不癢,就像是家里的貓主子發現洛書有了別的貓,把貓貓拳揮得虎虎生風,最終也沒有傷到洛書的一根寒毛。 他以為阿痕已經想開了,可是沒有,阿痕的面具依舊戴在臉上,像是要遮掩什么,又像是要銘記什么。 洛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明明輕地像羽毛落地,阿痕卻像是聽一聲驚雷,猛地僵直了身子。洛書沒想到阿痕的反應這樣大,連忙順毛,從頭頂按著長發一路順到脊背,就像是擼了一把貓,因為慌亂還扯了一把頭發,手忙腳亂之間手段可以說是很粗魯了,可是子車痕偏偏就慢慢放松了身體,就像是真的被安撫到了一樣。 洛書看著手上的一縷長發,感覺頭皮一疼,連忙給人揉了兩把腦袋,指尖一緊,洛書心里咯噔一聲,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就見指尖又多了幾根頭發…… 手殘欲哭無淚。 洛書將手背到身后企圖毀尸滅跡,眨眼之間深情款款,奈何面上偽裝到位,一開口手忙嘴亂,“阿痕,你放心,你就是師父的親兒砸,就是師父身上掉下來的一塊rou,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突然僵硬的子車痕:…… 黑了臉的二零八八:?。邸穑唰ァ 穑?! 一醒來就猝不及防聽到師父“深情表白”的子車籌:……??? 在我昏迷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么??? *** 趙空空原本是江湖上的神偷,一雙妙手空空,潛得進武林盟,盜得了魔教金,走得過皇城壁。 蘭空空現在是暗影閣的殺手,一雙鬼手殘影,斬得盡榜上人,刺得了暗中鬼,殺得了寺中佛。 趙空空偷的是財,蘭空空要的是命。 但是今天閣主一個飛鴿傳書把他召了過來,等到了地兒他才發現了不對勁。 進皇宮也就罷了,那皇帝老兒做事實在是不地道,自古皇城武林兩立,相互制衡扶持,但是現在坐在那皇座上的人卻要將江湖一并收歸了朝廷。老實說,要不是他武功還沒修煉到家,一定要給那皇帝老兒找上幾次麻煩。 這次收到密信,一看地圖終點是皇宮,他性質一下子高漲起來了,哪怕這次目標不是皇帝,給他添點亂子也成??! 結果蘭空空到了之后,閣主卻讓他去開一扇門。 蘭空空沒忍住多嘴了一句,這門藏得這么嚴實,看著像個地牢,咱們去里面殺罪犯嘛? “不是?!?/br> 沒想到一向不假辭色的閣主竟然回答了,語氣還頗為認真,既沒有加大他的訓練量,也沒有讓他去協助左護法處理公文,簡直像做夢一樣。 蘭空空覺得有點虛幻,不過他手上可一點都不慢,這些年他的一雙手越來越靈活,哪怕這鎖已經有近三十年沒碰過,開起來一點都不比之前慢,反而更快了。就像是這八十一道連環鎖,之前至少要一盞茶時間,現在不過半盞茶就能拆個干凈。 蘭空空很好奇里面有什么,竟然能讓左護法把閣主放出來,要知道每次閣主一出門,左護法的頭發就一把一把地掉。但是現在顯然不是一個問的好時機,畢竟他可是一個專心的偷兒,想知道里面有什么,把門打開就好了。 但是沒曾想,閣主今天像吃錯了藥似的,竟然向他解釋了。 “我要你進去偷一個人?!?/br> *** 沒有。 哪里都沒有。 方尚清閉了閉眼睛,遮住通紅的眼白。 自昨夜,眾人開始在血巢中搜羅東西他就開始尋找龍韜的尸骨,可是現在還沒有找到,難道蠱蟲將龍兄的白骨一并啃食了嗎? 不僅是他,姓曲的和小七也有讓下屬一起找,加起來接近三百人,將血巢里里外外都搜遍了,依舊沒有找到。 “盟……”曲青邪躲過眾人的視線潛過來,看見方尚清的樣子卻住了口,他習慣了能把他氣得揮扇子的方尚清,也習慣意氣風發昂揚自信的方尚清,卻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若是放在從前,他定然要開心地浮一大白,可是當焦尾、大師兄、方尚清、與盟主的形象合在一起,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方尚清聽見聲音睜開眼睛,見是曲青邪,低聲道了一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