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剃頭匠一出來,很明顯也認得張抗抗,手指抖動著,指著張抗抗說:“你,你……” 張抗抗手里拿著刀子,虛晃了幾下,說:“我怎么了?我來剪頭發,怎么不歡迎?” 那老婆子已經給最后一個客人收拾好了,把圍布一收,硬生生道:“我們今天不理發了,太晚了。這是最后一個?!?/br> 張抗抗說:“這送上門的生意還不要呢,你們今天不剪可以,那我明天還來。明天我第一個來,你們要找什么理由?第一個來的,不給剪?那我就第二個來?!?/br> “你,你這不是砸場子來了?”那剃頭匠喊道。 “你也知道是砸場子?”張抗抗看他一眼,說:“之前有人砸過我的,我覺得怎么著也得回砸一次吧。這叫禮尚往來?!?/br> 張抗抗看著那女人又說:“你們開理發店,我也開理發店,咱們真刀真槍的比試,別整天搞點子下三濫的手段。某些人但凡手上老實,也不至于被打成這樣,你們說是不是?” 剃頭匠聽著,就想揮動自己的拐杖,照著張抗抗的腦袋就砸下去,可他看一眼張抗抗身邊的周勵,又慫了。 張抗抗走到女人身邊,猝不及防的拿手摸了女人手背一下,那女人立刻把手撤了回去,驚恐的看著張抗抗。 張抗抗笑道:“壞了,你也被傳染了?!?/br> 張抗抗湊到女人身邊小聲道:“回去我就可以告訴所有人了,說你被我傳染了爛病?!?/br> 張抗抗說完,笑著看著女人,拍拍手站直了身子,道:“行了,該傳染的我也傳染完了,該回去了?!?/br> 張抗抗看著女人的那張臉,已經扭曲的不成樣子,便更肯定,那流言就是從他們這里傳出去的。 張抗抗和周勵走出了剃頭匠家,周勵追上張抗抗問:“到底怎么回事?” 張抗抗看他一眼:“他們背后搗鬼。算了,不說了,沒什么意思?!?/br> 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秋天的涼風習習,吹在兩個人的身上。 張抗抗第一次感覺到了自由。這是她來到這里之后,第一次一個人出來,在這無邊的黑夜里,自由的隨心邁步。 迎著秋夜的風,張抗抗覺得舒坦極了。 這也是她第一次放下了所有的責任,所有的包袱,第一次放空自己,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 周勵走在張抗抗身邊,看著她在黑夜里伸展開手臂,又閉上眼睛,邁著大步往前走。 “真好?!睆埧箍雇蝗徽f。 周勵在一旁緊緊盯著路,生怕她這么閉著眼睛往前走,一下子掉進坑里??蓻]想到張抗抗突然張嘴講話,便問:“你說什么?” 張抗抗轉頭看向周勵,又說了一遍:“真好?!?/br> 周勵看著她的笑臉,也被傳染了一般,跟著勾了勾嘴角,說:“是啊,真好?!?/br> 兩個人并排往前走,誰也不再打破這份安靜和沉默,享受完全屬于自己的秋夜和微風。 快走到打漁張的時候,張抗抗突然問周勵:“你為什么不報名?” 周勵沒想到張抗抗會問他這個問題,笑了笑說:“不想報?!?/br> “那你不想從打漁張出去?”張抗抗問。 周勵誠實道:“以前或許想過,可現在完全不想了?!?/br> 張抗抗猛地停下了腳步。 周勵轉頭看她時,只見她定定的站著,對周勵說:“不,你要回去。要從這里出去?!?/br> “為什么?”周勵說,“我覺得在打漁張生活一輩子也挺好的?!?/br> 張抗抗笑了笑,“不,你不是這么想的?!?/br> 周勵一滯,不知道張抗抗是怎么看出來的。 張抗抗繼續說:“你不是這么想的,你不但想出去,你還很想參軍。你有自己的抱負,有自己的想法?!?/br> 張抗抗說完,往前走著,回頭看一眼周勵,問:“你為什么不去報名?” “周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他必須走的路走。像馮坤說的那樣,你身體素質高,文化水平也好,為什么不去參軍。據我所知,參軍是這個時代最好的路?!?/br> 周勵聽了張抗抗的話,總覺得哪里不太對,但又說不出來,只能聽她繼續說。 “我覺得我們四個,年齡相仿,好像是相同的,可又不盡相同。馮坤有他的路要走,趙永紅也有自己的路,我也是,還有你,周勵,我相信你也有。我相信你心里有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了?!?/br> “為什么?”周勵問道。 “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很堅定?!睆埧箍拐f著說著突然又笑了,“我胡說的啊。我只是怎么想的怎么說出來?!?/br> 周勵也笑了,兩個人走了一會兒,快到家的時候,周勵突然問:“如果我有喜歡的人在這里,我還能走嗎?” 黑暗中,張抗抗停下了腳步,她背對著周勵,看著面前那扇緊閉的門。 她似乎能感受到自己身后那灼熱的目光,在殷切的等待著她的回答。 張抗抗想也沒想,喃喃道:“你又怎么知道,她不會去找你呢?” 張抗抗說完,抬手推開大門,一只腳邁進去的時候,對著院子里喊:“張抗抗回來了?!?/br> 周勵看著張抗抗的背影,那么堅定,心里反復的想著她說過的那句話:你怎么知道,她不會去找你呢? * 周一早晨,馮坤起了個大早,他要去參加體檢了。 體檢站設在縣里的第一中學,要求八點之前報道,然后開始體檢。 可早起第一班車從打漁張經過時就已經七點四十了,如果坐那輛車走,馮坤是絕對趕不上的。 所以馮坤起了一個大早,準備去找張來福借革委會的自行車。 趙永紅給馮坤包了兩個窩頭,窩頭里夾了點咸菜,讓他體檢后吃,省得一直餓肚子。 馮坤接過來就要走,周勵在后面跟過去,說:“我跟你一起?!?/br> 馮坤敲開張來福家的門時,是張曉開的,張曉看到后面的周勵,想著一大早竟然就見到周勵了,開心死了。 兩人向張來福說明了情況,張來福本想端一端,可沒架住他閨女胳膊肘往外拐,一個勁的在他身邊求著,便同意了。 周勵和馮坤剛要走,就聽到張來福問:“周勵,你也報名了嗎?” 周勵搖頭,“我沒有?!?/br> 張來福松了一口氣,他閨女和周勵的事還沒定下來,周勵可是不能走的,便說:“好好,那你們去吧?!?/br> 馮坤騎上自行車走了,一直到了晚上,他還沒有回來。 趙永紅在院子里急的團團轉,對周勵說:“這去個體檢也該回來了,都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來?” 周勵也有點著急,“是啊,走之前馮坤還說呢,說中午就能體檢結束,這下午就該回來了?!?/br> 周勵說著站起來,“我去找找吧還是,你們在家里等著,別著急?!?/br> 周勵正要出去,就看見大福他們跑了進來,對周勵喊:“馮坤叔叔回來了,回來了!” 周勵和趙永紅還有張抗抗連忙跑了出去。 就看見遠遠的一個人,推著個自行車,身體晃來晃去的往這邊走。 周勵連忙跑過去,一過去,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 周勵把自行車接過來,問馮坤:“你喝酒了?” 馮坤松開自行車,身子更站不住了,左搖右擺的,一雙眼睛找說話的周勵,晃來晃去才找到焦點,笑著對周勵說:“我就喝了一點點?!?/br> 周勵一手扶著馮坤,一手推著自行車無奈道:“好好,就喝了一點點?!?/br> 趙永紅也跟了過來,一把扶住馮坤問:“這是怎么了,喝這么多!” 馮坤笑著看趙永紅,手指比在自己眼前,一點一點的說:“你知道嗎永紅,我不用和你分開了?!?/br> 趙永紅和周勵一聽,就知道,馮坤體檢沒過。 周勵對趙永紅說:“你先把他弄回家,我把車子還過去。晚上必須要還回去,明天一早他們還要去開會呢?!?/br> 趙永紅就說:“你快去吧?!?/br> 趙永紅扶著馮坤走進家門,馮坤看見站在門口抱著五福的張抗抗,就說:“張抗抗同志,你好?!?/br> “你好你好?!睆埧箍挂猜牭今T坤那句話了,知道他是因為沒辦法當兵了,才喝醉的。 趙永紅把馮坤扶進屋里,趕緊又倒了一杯水,拿著水進去的時候,周勵已經回來了。 周勵怕她們兩個女人弄不了馮坤這個大男人,趕緊一路子跑回來的。 “怎么樣?”周勵問趙永紅。 “完全醉了?!壁w永紅無奈道。 “把水給我吧,我去?!敝軇罱舆^水,就走進屋里。 張抗抗和趙永紅兩人站在院子里,彼此看對方一眼,都無奈的嘆了口氣。 其實他們都知道,馮坤對這次能離開,報了很大的希望。 誰知道,還是落選了。 “沒事了,你回去睡吧。孩子們也該累了?!壁w永紅對張抗抗說。 張抗抗也安慰趙永紅道:“你也是。有什么事咱們明天再說吧?!?/br> “嗯?!?/br> 兩人說完話,各進各屋,卻聽到從馮坤和周勵的房間傳來了嗚咽聲。 那聲音好像是從地下發出來的一樣,悶悶的,應該是用什么東西捂住了嘴巴,又捂住了頭,不想讓任何人聽到他的哭聲。 于是那痛苦的聲音,傳出來后就變成了嗚咽。 是那種絕望的、無比痛苦的訴說。 第二天,馮坤沒有起來,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他連房間也不出,中午的時候張抗抗讓大福給他送進一碗飯,大福上學走之前偷偷去看了一眼,回來告訴張抗抗,馮坤一口也沒吃。 這樣的狀態,又過了兩天,馮坤才算緩了過來。 他好像認命了一般,不像之前整天嘴角掛笑了,一副毫無精神支配的樣子,只是拖著那副身體機械的重復著前一天的動作。 這樣的氛圍似乎會傳染,張抗抗的生意也越來越不好,除了打漁張本地的社員會來理頭發之外,原本約定好的給外面人理發的周末,再也沒有人踏進她的門檻了。 張抗抗有點惆悵。 這眼看著馬上就進十二月,隨即就要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