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在他抬頭的那一瞬間,張抗抗看見他的眼眶都紅了。 張抗抗心里一陣唏噓。 這四個孩子,大福是最大的。雖然他平時沒有怎么說過,可張抗抗能看的出來,他心事比較重,什么事都愛存在心里,再加上是底下那些孩子的大哥,張大福時時刻刻都表現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也做好了可以隨時保護弟弟meimei的準備。張抗抗看著他紅紅的眼眶,知道這個孩子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張抗抗就在想,如果是她呢,如果是她處在這么一個環境,親娘跑了,親爹死了,一個哥哥帶三個弟弟meimei在毫無血緣關系的后娘身邊長大。會開口問后娘要學費嗎? 張抗抗想了許久,如果她在大福這個年齡,她或許也是不去要的。 如果后娘主動給了錢,接過時又是什么感受呢? 張抗抗不忍心在想下去。 不知道為什么,張抗抗心底突然涌出一個詞,那個詞就叫做施舍。 張抗抗站在大福的立場上思考了一下,只覺得那種對孩子幼小心靈的沖擊,是無法估算的。 張抗抗記得以前看過一句話,是奧地利精神病學家阿德勒的:“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張抗抗不想讓這四個孩子用自己的一生去治愈童年受過的傷,以前的傷痕已經存在,張抗抗能做的,只能是讓以后的他們,童年時光再也沒有傷害。 張抗抗想到這里,覺得自己是該和大福談一談了。 中午大福二福要和寶根寶華一起去上學,張抗抗囑咐三??粗c五福和四福,她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三福帶著四福趴在床上一邊看著五福,一邊畫畫。 張抗抗走到大福身邊,對大福說:“我們一起走?!?/br> 大福愣了一下,看向張抗抗。 張抗抗低頭也看大福一眼,笑道:“我也出來透透氣,整天在家里呆著,有點憋的慌?!?/br> 大福不自覺放慢了腳步,二福轉頭看一眼后面,感覺張抗抗是要和他大哥說什么,便沒有靠近,和寶根寶華一溜煙跑遠了。 張抗抗和大福并肩走著,兩個人走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只是撿著蔭涼地兒走。 雖是進了九月,可這中午頭還是熱。兩個人走了一小會兒,都出汗了。 張抗抗擦一下汗,順手把手里的手帕遞給大福。 大福正猶豫著接不接,就見張抗抗把手帕展開了,拍在大福的臉上。 大福的臉被手帕蒙住,立刻就不能走了,他看不見前面的路了,連連停下腳步,把手帕扯下來,看著張抗抗。 張抗抗笑著說:“用完把手帕放書包吧?!?/br> 大福點點頭,擦好了汗,把手帕放進書包里。 張抗抗和大福并肩走著,低頭看一眼大福小小卻十分堅定的小身板,道:“大福,我有話和你說?!?/br> 大福點點頭,“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就說吧?!?/br> 張抗抗一邊走一邊說:“大福,你知道我吧?!?/br> “嗯?”大福不懂張抗抗說什么。 張抗抗繼續說:“我是地主家的,成分不好。我爸爸mama都沒了,一個爺爺現在也在監獄。我想去看看他都不可能?!?/br> “還有兩個jiejie。我二姐你見過,大姐在縣里?!?/br> “雖然有兩個jiejie,但她們都已經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家?!睆埧箍固ь^看一眼寬大樹葉中晃眼的大太陽,拿手遮一下,繼續說:“你可能不太明白,一個成年人,結婚后有了自己的家是什么意思。那意味著這個世界上和她最親最近的,就是自己家的家人。最重要的也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男人?!?/br> 張抗抗說:“你長大了大概就懂了。我想說的是,對于我來說,我的jiejie,她們有自己的家人要照顧,有自己的家人需要她去奮斗。而我,有的就是你們?!?/br> “大福,我說這些話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你們四個雖然和我沒有血緣關系,但是你們只有我,我也只有你們,我們是互相依靠著才能過下去的。其實,這也是我努力活下去的理由,有時候我就想,如果你們四個都不在,我帶著五福,該怎么生活下去。你們小的時候,我帶著你們長大,等你們長大了,我干不動了,你們也不會不管我的。是不是,大福?” 大福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張抗抗,只見張抗抗笑著看著他,“有沒有血緣有什么重要的?我們在一個屋檐下吃飯,一個房間里睡覺,時間長了,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間沒有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我們是要互相靠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互相依偎,互相幫助,互相依靠。就像我給你們做飯,你們每天早晨都去割草喂羊一樣,這個家是我們六個人的,是不是,大福?” 張抗抗看大福時,只見大福眼睛里閃亮亮的。 她笑著把手放在大福頭上,小光頭已經長出了新的發茬,張抗抗手放上去就感覺到了,看著大福道:“你頭發長出來了,等晚上我給你剃一下,好不好?” 大福聽懂了張抗抗的意思,他點點頭,說:“好?!?/br> “好,那就去上學吧。到了學校把錢交給老師。然后提醒二福也交上。放了學就趕緊回家,吃完飯再出去玩?!?/br> 大福說了聲好的,就看見張抗抗朝他揮揮手轉身往回走了。 大福站在原地,看著張抗抗的背影,他努力了很久,終于把手舉了起來,朝張抗抗的背影,揮了揮。 張大福再往學校的路上,腳步異常輕松。 等他到了班里,喬老師下午上完課后,張大福突然站了起來喊一聲,“喬老師?!?/br> 喬老師停了下來,看著張大福問:“怎么了?” 張大福從書包里拿出那一塊錢,那錢早就被他理的平平整整的,一點點的壓平了,又在手心里攥了好久,錢濕了又干了,又濕了,又干了。 張大福雙手拿著那紅色的一元面鈔,遞給喬老師,高聲道:“老師,我交學費?!?/br> 喬老師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張大福竟然主動交了學費,而且還不是全班最后一個,看一眼那一塊錢問:“你的?” 張大福鄭重的點點頭,“是,老師,這是我的學費?!?/br> 喬老師不可思議的搖搖頭,道:“我還以為你會拖到過年還不交呢。這次怎么交的這么快!行行,好,老師收下了?!?/br> 此刻班里所有的孩子都看向張大福和喬老師,原本鬧哄哄的班級,都安靜了下來,這是大家第一次見張大福在班里交學費,以前他的學費都是老師每天都班里點名批評還沒有交,然后一拖就要拖到過年呢。 當所有的同學把目光都放在張大福身上時,張大福覺得自己終于直起了腰,他看著喬老師繼續說:“喬老師,我弟弟也要交?!?/br> 喬老師也笑了,道:“行啊,下節課我去他班上,會提醒他交上的?!?/br> 張大福點點頭,轉頭回自己座位,一轉身,就看見全體同學的眼神。 張大福上學兩年,第一次在班里把腰挺直了。 他很高興。 今天是他最最高興的一天。 * 張曉從革委會出來,手里拿著一封信一蹦一跳的走。 大家中午都蹲在地頭吃飯,找個蔭涼處一坐或者一躺,休息一會兒繼續上工。 趙曉才不在地頭吃,她嫌風大,吹過來的塵土都把飯弄臟了,便跑到革委會跟著她爹在辦公室里吃,吃完了還能坐在那里歇歇腳,反正沒人管她,也沒有人敢管她。 張曉吃過飯,端著她爹張來福的搪瓷杯喝著濃茶。 喝了幾口,就看見人從縣里來了,還捎了一些東西,其中就有信件。 張曉端著杯子就往外走,見那人嘩啦啦一下都放在了桌子上,說:“這還有些文件,誰的誰自己來找吧?!?/br> 張曉喝著水翻一翻,就看見一個信封上寫著周勵的名字,字體很娟秀,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字。 張曉連忙把信拿了起來,著急忙慌的把杯子送到屋里,就往地頭上跑。 張曉拿著信,在地頭轉一圈,知道人多的地方肯定沒有周勵,他指定又找個沒人的地兒涼快去了。 找了一會兒,張曉終于找到了在樹蔭下躺著的周勵。 他臉上蓋一個草帽,遮住了他的臉??蓮垥砸廊灰谎劬湍苷J得出是周勵,便往周勵身邊走過去,小聲叫:“周大哥?!?/br> 周勵睡著了,睡的死沉死沉的。 張來福不讓他挑糞了,可分給他一個掰玉米的活,周勵他們小隊負責一大片,幾個人又被臨時抽調走了,剩下了三個人掰玉米,除了周勵,還有兩個婦女。周勵干的就要多了。掰了幾天的玉米,掰的手腕子都是酸的。 張曉走到周勵身邊,喊了兩聲沒喊醒周勵,就蹲了下來。 張曉這一靠著周勵蹲下,周勵好像夢里覺察到什么一樣,立刻一個激靈,忽地坐了起來。 張曉被他猛的起身嚇一跳,驚呼:“你醒了?” 周勵這才看清是張曉,便道:“哦?!?/br> 張曉笑著說:“我喊了你幾聲,你一直睡,喊不醒?!?/br> 周勵連忙站起來,走遠了兩步,才問張曉:“你有什么事?” 張曉見周勵看見她就跟什么似的躲的遠遠的,氣的臉都紅了,一雙眼睛看著周勵,好像要哭出來一般,可醞釀了一會兒情緒,覺得可能是這大太陽太毒了,把她的眼淚都給蒸干了,氣呼呼的把信往前一遞:“你的信,我給拿來了?!?/br> “哦?!敝軇罱舆^去,低頭看一眼信封,然后說:“謝謝?!?/br> 張曉自覺沒趣,站起來拍拍身上,說:“那我回去了?!?/br> 周勵看都沒看她,一手拆著信,低頭說:“好?!?/br> 周勵把信打開,抬頭就是大哥好,周勵便知道是周星寫來的。 他往下看了看,署名的確是周星,又把信給合上,重新放到信封里。 放好后,周勵一抬頭嚇一跳,張曉竟然還沒走。 他原以為她已經走了,沒想到還在那里站著呢。 周勵嚇一跳,問:“你沒走啊?!?/br> 張曉沒回答,卻問一句:“信是誰寫來的???你怎么不看了?” 周勵把信放上衣口袋里,說:“回去看?!?/br> 張曉咬咬下唇,皺著眉說:“是個女孩子寫的?” 周勵看她一眼,眸子深了許多,道:“是?!?/br> 張曉熟悉那種眼神,那是周勵爆發前最后的警告。 就像那天,她一直拉著凳子靠著他坐時,周勵看她就是這種眼神。 張曉不敢再問了,心里又特別想知道是誰寄來的信,可看到周勵那雙冷冰冰的眼睛,張曉只能退一步,咬著牙說:“好吧?!?/br> 張曉見沒辦法在聊下去了,深深看一眼周勵,轉頭就要走。 她走了沒多遠,停下腳步往回看,就看見周勵又躺下了,臉上依然遮了一個大草帽。 張曉就那么看著周勵,看著他那兩條大長腿伸的直直的,堅實的胸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張曉就覺得自己好像就坐在他身邊一樣,隨著他的呼吸,自己也在呼吸的,同步同頻率。 周勵的呼吸聲好像就在自己耳邊響起一般,張曉癡癡的看著他,直到周勵輕輕翻一□□,張曉才緩過神來,嚇了一跳,連忙轉頭往回跑。 周勵傍晚下了工,回到家就躺下了。 趙永紅感覺不太對,就問馮坤:“周勵怎么了,第一次見他回來就躺下?!?/br> 馮坤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進去看看?!?/br> 馮坤進了屋,不一會兒就出來了,對趙永紅說:“好像是發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