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你雖不肯,或者說是不敢承認,可這些年與他相處下來,你心里應是知道的……” 赫連超嘆了口氣,再開口便是一針見血,“否則,此番溫柏深回了景安城,你為何一直將他賦閑不用?!” 封晏舟一拳重重地錘在了身旁的桌上,那結實的紅木桌子應聲而裂,他自己的手上也多了道道血口。 “他若不是,他若不是……的話,那我的懷瑾去了哪里?!”封晏舟一下子頹然地坐在椅子上,他的眼底一片通紅,咬牙說出地話與其說是帶著狠意,卻不如說,是滿懷著懼意。 這話說完,他的身體竟是開始微微地顫抖,臉上盡是茫然無措。 他直愣愣地看向赫連超,像是在問對方,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我的槐花仙去了哪里?” 赫連超走到封晏舟身邊,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聲說道:“江遠,我雖一直將你視作明主,但也的確把你視為弟弟。你聽哥哥一句勸,你便是再自己騙自己,假的,也終究是假。有道是長痛不如短痛,江遠你還是應該先辨明了真偽,再考慮如何對待楚懷宸的旨意?!?/br> 封晏舟以不停流著血的手拂面,沉默了半晌,才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句話來,“我知道了,多謝大哥?!?/br> 赫連超又長嘆了一口氣,告辭離開了。 封晏舟沒有起身去送他,而是自己一個人在書房里,一動也不動地枯坐到太陽完全下了山,他這才喚了魏宏進來。 “王爺,可是要備馬去接楚公子?”提著燈籠的魏宏問道。 封晏舟卻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說道:“讓人,將楚懷瑾與溫庭遠這些年的書信,與我取來,在溫庭遠府上的,也盡數拿來?!?/br> 魏宏有些驚訝,但他們鎮南王府向來是令行禁止,他便什么話也沒問,就離開書房去吩咐手下依令行事。 而留在黑暗的書房中的封晏舟,抬起頭,看著天上被烏云遮掩了大半的上弦月,似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那是仙人歷劫后,又回了天上去了嗎?” 第67章 番外玉鳴(上) 01 安盛十年,九月廿七,封晏舟在大破柔蘭、誅其國主、迫其降寧后,終于率領十萬大軍返回了國都。 其時,京城百姓夾道相迎,文武百官更是早早設下了慶功宴,只等著為這位真正執掌大寧的攝政王慶賀凱旋。 然而,封晏舟卻在代領眾將士們入城后,只身回了攝政王府沐浴更衣,之后就匆匆入了宮。 他出征在外,與瑞陽殿中的那位年輕帝君,已一年有余未見,縱然不時收到手下報來的平安信,但他到底在心中對他的槐花仙又是惦記,又是想念。 特別是在七月時,看到那平安信中,“陛下與女郎私服出宮,夜游燈會遭遇行刺,幸無事”的不平安信息,若不是破國屠城之恨猶未雪,封晏舟差一點就要掉馬回頭,不再領兵攻打柔蘭了。 之后他雖然用兵神速,一路如摧枯拉朽、直破柔蘭國都,又把后續的受降等事宜都交由屬下打理,可等他回到京城的時候,就已經是暮秋時節。 封晏舟一邊想著,那夏日才有的流螢,他只能等來年再帶他的槐花仙去看了,一邊滿心期待地踏進了瑞陽宮。 然而他怎么也沒料到,迎接他的,會是御醫正喜氣洋洋地說著,中宮娘娘有孕在身的喜訊。 親侄女嫁入宮中已六載有余,如今終于得償所愿,于私,這怎么不是喜事? 中宮皇后一直未有所出,他的槐花仙身為帝君卻是膝下無子,于公,這又怎么不該普天同慶? 可封晏舟莫說欣喜了,在聽到消息后失手將架子推倒的他,便是連勉強自己笑,都笑不出來。 縱使,他曾想過、盼過,他的槐花仙能移情鳶兒,更是心知,若是那一對小兒女能兩情相悅,才是他們這糾纏不清的三人間,最好的結果。 可真到了這一日,封晏舟卻覺得,好似有件他曾懷抱的稀世珍寶,如今卻要拱手讓予他人。 又更像是正有只手,在生生地扯著他的心臟,想要從那上面撕下一塊心尖上的rou去。 他有莫名的怒意從心底升起,卻有更多的,面對失去的惶恐與茫然。 可那明明,本就不該是屬于他的東西。 當年,他曾斥責過對方不知廉恥,可他自己今時今日的不舍與留戀,又怎不是骯臟不堪,又令人不齒?! 可縱然再是不堪,封晏舟還是想要問問他的槐花仙,是不是真的在漫長的等待后,終于將他放棄與放下了。 可他怎敢又怎能,在如今的狀況下將這話說出口。 他所能問的,也只是一句,自欺欺人的,“鳶兒懷的,當真是陛下的骨rou?” 封晏舟努力掩飾著他心底的恐慌與祈求,連他自己臉上究竟是何等的表情,都無法知道,也無法控制。 等眼看著對方大笑著說出“朕與皇后,已成婚六載,皇后方才有孕。此乃天大的喜事,皇叔也該同喜才對”,封晏舟便覺得,他心尖上的那塊rou,終于,還是被撕扯了下來。 不是因為他的槐花仙口中說出的話語,而是沉于對方眼底,讓他無法錯認、更無法欺騙自己的,恨意。 封晏舟就像是將要溺水的人,竭盡全力卻又徒然地,想從面前的楚懷瑾眼中,找出一絲往日的溫軟情意,可他此時所能讀出的,卻只有能將他全身的血都凍結的冰冷怨懟。 于是,這位剛剛得勝而歸的攝政王,最終卻像是喪家之犬一般,惶惶而逃了。 02 此后三年,封晏舟對那已然不再屬于他的槐花仙,仍是魂牽夢縈,卻再不敢去過問宮中所發生的的事,更是鮮少再踏入那對帝后所居住的后宮。 他怕有些事,若是親耳聽到了,親眼見到了…… 那股在他心底越燒越旺、渾黑骯臟的嫉妒之火,將會再無法遏制地焚盡一切,將所有人都拽入萬丈深淵。 03 封晏舟將他安插在宮中的大半人手都召了回去,沒想到,卻又因此生了禍端。 平東王薛應川素來野心勃勃,朝廷下旨削藩,他便應聲而起,勾連西、北兩郡,三藩共同叛亂。 此事封晏舟早有預料,平叛也有條不紊,然而卻萬萬沒想到,薛應川這條毒蛇會趁著他疏于防范,與龍椅上的那個青年有了往來,甚至在大廈將傾之時,將天真又輕信的帝君寫給他的兩封書信,盡數昭告天下。 也幸得封晏舟掌國十二載,寧國從內憂外患、滿目蒼夷,變成如今的河清海晏、百廢俱興,甚至在這天下的許多地方,已是只知攝政王不知君。 他此時便是要改換了國姓,也易如反掌。 否則,就憑那御筆書信中對他的怨懟話語,說不準薛應川便要借此打出“清君側”的旗號來。 若是到了那一步,他的槐花仙怕是真要被,狼子野心的平東王與朝中某些還妄想要扳倒他的朝臣們,聯手逼上不歸路了。 04 封晏舟看著那兩封從薛應川府中搜出的書信,心中五味成雜。 他雖有謀國之心,并且時日已未遠,可他從未想過,在此之后要將前朝的血脈除去。 甚至,在改做了新朝的公主與駙馬之后,那一對小兒女應是過得更恣意與快活。 可看著他手中的書信,那字里行間的恨意讓他心驚,而滿紙的恐懼不安,卻讓他的心都被擰得發疼。 封晏舟便想要再不管鳶兒知道了會如何做想,沖進瑞陽殿中,把胸膛剖開,將他那一顆心,拿出來給他的槐花仙看。 讓他看一看,這心上究竟是刻著誰的姓名。 05 封晏舟原本是打算徐徐圖之,慢慢修復他們二人之間的裂痕。 然而,他留在青年皇帝身邊的侍女玉蟬卻傳信來,說他的槐花仙,竟是心生了死意,還想要用毒酒設宴,帶著他一起共赴黃泉。 封晏舟聽著親衛的稟報,臉上神色如常,心中卻是一片后怕與無措。 他怕他這次若是不知情,他的槐花仙要是死了,該怎么辦;他更怕他攔得住這一次,攔不住以后,又要如何。 之后幾日,封晏舟夜夜難眠,直到他要赴那生死之宴的前一日,他才喃喃自語地想了出來:“他若是真死過一次,興許就會悔了、怕了吧……” 于是,那藏在床榻下已被搜走的毒藥,又被換上了令人昏睡的藥。 封晏舟只等著,待楚懷瑾“死而復生”了,他要好好地,與他的槐花仙將一切都說清楚。 他不求這人不再恨他,他只求他,別擔憂、別懼怕、別……連活都不敢活了。 06 時隔三年,封晏舟再次踏入瑞陽宮那夜,正值仲夏。 他看著漫天的繁星,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那場始終未能看成的流螢。 于是,尚不知這一夜將要發生何事的封晏舟,便無法抑制地在心底期盼著,也許等經年之后,他的槐花仙將恩怨放下了,他還能有機會帶他去溪畔,看看那些星星點點的螢火。 07 然而,在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經年”可以等。 “太子并非楚家血脈,攝政王日后不必斬草除根,還是為鳶兒留下此子吧?!背谚@個大寧的最后一位皇帝把話說完,就將手中已端起三次的毒酒一飲而盡。 他的攝政王卻是在片刻的驚愕與呆愣之后,才反應過來,那槐花仙究竟說了些什么。 這可是說…… 封晏舟的心中猶如擂鼓,他的一半心神仍是不敢置信,而另一半卻已然滿是狂喜。 可在下一刻,他卻眼睜睜地看著,他面前的人,從七竅之中,往外流出了血來。 那竟是,與藏在御床下、理應早已被收走的毒藥,毒發時一樣的癥狀。 封晏舟茫然地將他的槐花仙摟在懷中,只是憑本能地急喚著御醫,然而那毒藥的毒性極烈,還不等御醫到來,他懷中的人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楚懷瑾在毒發的那一刻,就已失去了視覺與聽覺,從腹中蔓延到全身的疼痛,更是令他難以發出聲音,只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才喊出了求救的話語。 那是他自己都聽不到,也不記得的話。 卻是封晏舟在此生與來世的每晚夢中,都不斷重復的聲音。 他說:“江遠,救我?!?/br> 08 那是,封晏舟第一次,從他的槐花仙口中,聽到自己的字號。 那也是,玉碎之時所發出的,最后一聲凄冽鳴叫。 第68章 番外玉鳴(下) 09 封晏舟抱著雙眼緊閉的楚懷瑾,在瑞陽宮的地上坐了一整夜。 直到烈陽高高升起,他看著窗外,有些木然地想著:這都已經是巳時了,他懷里的人怎么還沒醒來? 今日的早朝,怕是上不成了。 等又過了些許時候,封晏舟才反應過來:他的槐花仙昨晚服了藥,自然是會睡得久一點,莫說今日了,便是明日都醒不來,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