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偏殿供奉的道像后,孟長青抵著墻沒有發出聲音,他聽著李岳陽的聲音,眼中似乎有東西動了下,然后慢慢地垂眸掩去了瞳仁的猩紅顏色。在他的對面,在最后一刻跑回來的白瞎子馱著呂仙朝沒發出一點聲響。 李岳陽將那兩枚銅錢收起來,檢查了陣法,沒發現什么異樣,出去了。白瞎子用眼神示意孟長青走,孟長青原是打算要離開了,可下一刻,他聽見殿外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來,那聲音好像近在咫尺似的,孟長青忽然之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出了何事?” 李岳陽一見著師長,立刻對著李道玄行禮,“參見真人?;卣嫒?,此地有妖物,剛剛打破了玄武金光陣從偏殿逃了,弟子正要帶人去查看?!?/br> 孟長青聽見那聲音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他控制不住地回頭看去,道像遮去了一切,在一旁的磚地上,燭光投射出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忽然就沒能夠再挪動一步,連手中的窗欞開裂崩斷都沒察覺。 李道玄站在廊下,一身雪色道袍,袖口兩道劍紋,夜晚沒有什么光,廊下掛著盞昏黃的燈,他與李岳陽說著話,得知有妖物的時候他往那陣法的破裂處望了一眼過去。 孟長青看著地上的那道影子,他覺得這道身影好像從沒這么近過,一伸手就能夠到。 白瞎子遲遲不見孟長青有所動作,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他也看見了那地上倒映出的身影,他從未見過李道玄,可道門金仙的事跡他還是聽說過的,那身仙家靈蘊放眼道門再沒有第二人了。他反應過來了,一把按住了孟長青抓著窗欞的手,連被外面的人察覺到都顧不上了,用極低的聲音道:“走!” 孟長青卻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影子,似乎沒聽見白瞎子在說什么,抓著窗欞的手還在不自覺用力,完全克制不住似的。 “走??!”白瞎子急了,可下一刻他卻仿佛是看著孟長青的眼神意識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孟長青只是抓著那窗欞望著那道身影。 白瞎子幾乎化作了半人半蛇的恐怖樣子,聲音傳入了孟長青的識海,“你想出去見他?你就算現在走出去喊住他,然后呢?你知道你現在是副什么樣子嗎?你敢見他嗎?道門認定你和呂仙朝殺了人,你要怎么解釋?” 白瞎子抓著孟長青的胳膊,“你可以走出去喊他,跟他回玄武,我攔不住你,可你就要死了,這就是逆天而行的代價,孟長青你就要死了!你拿不出證據你奈何不了吳聆,等你過兩天死了,一切全完了!全都完了!你跟他回玄武,你什么也做不了,都已經到了這地步了,你還在想什么?” 見孟長青還是沒有動作,白瞎子眼中忽然有碧綠的光散出來,“你答應過我。還有太白城的鬼魂,你都忘了嗎?” 孟長青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地上的那道影子,袖中的手攥緊了。 李道玄站在廊下,詢問了李岳陽兩句,李岳陽將兩枚銅錢拿了出來。謝仲春聽見此地的動靜也走了過來。李岳陽和謝仲春說著話,李道玄就靜靜地看著這師徒兩人。謝仲春接過李岳陽手中那兩枚銅錢,只看了一眼便對著李道玄道:“蜀地的蛇妖?!膘`力很弱,不足為懼。忽然他余光瞥見李岳陽手腕處似乎受了傷,問了一句,“受傷了?” 李岳陽平日風里來雨里去,有點傷是正常的。她也是直到這時候才發現手上有傷口。謝仲春擰了下眉,說了她兩句,下意識要去翻道巾,卻發現沒帶,一旁的李道玄見狀將自己的道巾慢慢地遞給了李岳陽。 李岳陽接過了道巾,捂住了傷口,道:“多謝真人?!?/br> 李道玄低聲道:“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br> 李岳陽點了下頭,“是?!?/br> 謝仲春也沒再繼續說李岳陽什么,李岳陽到底是個姑娘,他不好在她的幾個師弟面前批評她太多。李岳陽下去后,他捏著那兩枚銅錢看向李道玄,卻發現李道玄正看著李岳陽捂著傷口往外走的背影,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一直沒有收回視線。謝仲春道:“還真是多事之秋,連妖物都出來作亂了?!?/br> 偏殿中,孟長青終于緩緩地松開了手,木屑掉了下來。他對著白瞎子道,“走?!彼浑p眼仍是盯著那地上的影子,說完后他回過身悄無聲息地躍出了窗子,玄武陣法的一角無聲融化開,落地的時候,有獵獵風聲在他耳邊響起來,他抬頭看向前面的路,眼前忽然有一瞬間的模糊。 眼見著孟長青離開了。白瞎子立刻帶著呂仙朝跟了上去。 一走出南風觀,孟長青就停下了腳步。白瞎子以為他心中后悔了,要跑回去,他立刻下意識地抓住了孟長青的胳膊。孟長青站了許久,一直都沒有回頭,這個角度白瞎子也看不清他的神情。終于,白瞎子慢慢地松開了手,孟長青繼續往前走,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就只是繼續往前走了,那道身影消失在無盡風雪與長夜中,白瞎子見狀眼中終于閃爍了下,吐出口白氣來。 第92章 吳聆知道,孟長青會來找自己的, 他一定會來。今天是長白宗弟子死的第七日, 大雪坪有書信送來, 被擱在了道案上,沒有被打開過。吳聆坐在鯨海閣中,金色的暮光照在他的臉上,他望著竹窗外翻滾的云海,那樣子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走神。 有人推門進來,是他的師叔、長白宗掌教吳鶴樓。吳鶴樓昨夜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見了自己的那個小弟子吳喜道, 還和生前一樣趴在窗戶上喊他“師父、師父”, 要他跟著她出去。祁連山上再也沒有這么膽大的弟子了,夢中吳鶴樓跟著她出去, 兩人一直到了鯨海閣,吳喜道指著一間屋子,似乎要他走進去瞧。 夢醒之后,吳鶴樓才想起來,吳喜道已經沒了。作為長白掌教,他這一生收了不少弟子,吳喜道是他弟子中年紀最小的, 小姑娘出身很高,然而年紀輕輕便沒了父母,上山后被他收入門下, 天資好人機靈又加上嘴甜,森嚴道規中出了個這么個小孩,長白的師長們都很喜歡她。吳鶴樓平時不茍言笑,長白的弟子都有些怕他,偏就吳喜道不怕。 長白道規說了,弟子們年幼時只能跟著同宗的師兄們修行,偏就她特殊,不愛跟著自己的親師兄謝懷風,非要跟著吳聆,不許她跟著就賴在地上又哭又鬧,還說以后要嫁給吳聆,吳鶴樓聽見時正在喝茶差點沒被嗆著,年紀大了實在鬧不過她,隨她去了,她高興得恨不得蹦起來,一口一個“好師父”喊個不停。 吳喜道十歲那年,過年節的時候,師兄們都在山下賞雪吃年夜飯,她一個人穿著身紅衣裳蹬蹬蹬跑來了山上,說要和師父一起過年,還帶了煙花上來,結果一把火把山給燒了,人嚇得呆呆得不敢說話,掌門吳洞庭派人過來問的時候,吳鶴樓就看著她低頭抓著衣角不聲不響地往自己身后躲。 如果說弟子是師父的孩子,吳喜道無疑是吳鶴樓最偏心的那個,她年紀最小,最不懂事,偏偏也最讓人憐愛。 今日是吳喜道死的第七日,人死之后第七日,魂魄應當徹底消散了。吳鶴樓想起那個昨晚的那個奇怪的夢,鬼使神差地來了鯨海閣,他看見了夢中吳喜道指給他看的那間屋子,推門進去,卻意外地看見吳聆正在窗前坐著,吳聆回過頭來,不知為何那畫面看得吳鶴樓一晃神。 吳聆起身向他行禮,“師叔?!?/br> “怎么一個人在這待著?” “沒什么事情,來這里看一看?!?/br> 吳鶴樓望著眼前這位長白宗諸位長輩最得意的弟子,又看向那暫擺在鯨海閣中的牌龕,有些明白了,道:“你是要來看看她,她在這世上最喜歡你?!?/br> 吳鶴樓讓吳聆坐下,他拉著吳聆聊了一會兒,說了些從前的事情。吳鶴樓平日里是個嚴肅沉默的人,執掌長白道規多年,養出了這副讓人畏懼的冷厲氣質,他很少有這種真情流露的時候。他第一眼見到吳喜道的尸首的時候,眼神里只有痛心兩個字。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連山外是什么樣子都沒好好看過,所有美好的年華永遠地停在了那一刻。 吳鶴樓道:“我昨晚夢見她了,覺得她好像還活著一樣,好多年沒做過夢了?!彼聪騾邱?,“你們出門在外,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凡事要以自己為重?!?/br> 吳聆點了下頭。 吳鶴樓道:“你這孩子倒是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不愛說話,有事都放在心里?!庇值?,“我聽夢華殿的弟子道,你在出事那晚也來過鯨海閣?” 他話音一落,屋子里瞬間靜了。吳聆看向吳鶴樓,吳鶴樓神色如常,問他道:“那日鯨海閣的弟子去夢華殿找你,有弟子說看見你出去了?!?/br> 此時的天色已經暗了,閣中點了兩盞昏暗的長明燈,吳聆的眼中倒映著兩點燭火,光亮中似乎有活物一游而過。他沒有說話,袖中的手輕輕地敲了下虛空處,無聲之處勝有聲。吳鶴樓起身背過身去,將那牌龕前不知為何滅掉的香重新點上了,隱約的,有一兩縷幾不可察的絲線掠過風中。 那重新點上的香忽然又被風滅了,吳鶴樓扶著香的手一頓,冥冥中他好像察覺到了什么,看向那案上輕輕抖動的燭火,那猩紅的火芯正熊熊燃燒,倒映出光怪陸離的景象來。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響,有什么東西摔到了地上。 吳鶴樓一下子回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吳聆眼中的游光無聲無息地滅了,他也慢慢地望向吳鶴樓所看的方向。 地上躺著一枚緋紅色的靈玉,也不知是從什么地方滾出來的。吳鶴樓走過去將那塊玉拾起來,看了兩眼,道:“怎么落在這里了?”他將那枚玉重新放在了牌龕旁,許久才道:“春南的古俗,說是戴玉能給女孩添福氣?!?/br> 然后吳聆就看見吳鶴樓回過身對著他道:“世事無常,事已至此,不必過多苛責自己,有什么事就同師叔講?!眳曲Q樓想,這孩子那一晚也來過鯨海閣,剛走了不久便出了這種事,心中怕是自責悔恨不已,才會一直在這里守著。他對著吳聆道:“不怪你?!?/br> 吳聆看著吳鶴樓的目光,袖中的手慢慢地松開了。 吳鶴樓離開了。吳聆扭頭看向那塊擺在牌龕上的靈玉,燭光下,那塊緋紅色的玉跳躍著猩紅的光澤,中間那幾道裂紋鮮紅欲滴,像是手心張開的掌紋。 吳聆走到牌龕旁,伸手將那塊玉拾起來看了一會兒。 那天晚上,鯨海閣外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祁連山籠罩在了云霧中,隱約有雷鳴聲伴著大雨響了起來。吳聆握著那塊玉,坐在窗前回憶了自己的這一生,然后他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做了一個古怪的夢。他從來沒有做過夢,乍一眼看去,夢境好像與現實中沒什么差別,祁連山、真武山、真武大殿、鯨海閣、夢華殿、逍遙閣,隱在云霧中的雙層懸廊,碧波似的婆娑樹影,還有山中的日與月,仔細再看去,這些場景又與現實中好像還是幾分不同。 這里是數千年前的長白。 夢中的吳聆走進了真武大殿,那殿中央坐著一位青袍白冠的老道人,腰間系著黑白仙鶴玉帶,手中把著一柄雪色的拂塵,在他的手邊是一冊攤開的《衡經》。他正望著吳聆,那副面孔與真武大殿中懸掛的道像一模一樣。 殿中忽然間出現了許多的弟子,均是古老的修士裝扮,背著玄鐵仙劍,寬大的袍子幾乎將脖頸都給淹沒了,他們垂手端坐在那殿中,吳聆就站在他們中央。那殿中央的老道人望著吳聆忽然就開始說話,他講的是《衡經》第二章 ,說的是無中生有、道生萬物,弟子們都認真地聽著。風吹動殿中的三清鈴,發出悅耳的清脆聲響,那道人的腰間佩著一枚緋紅色的靈玉,長長的流蘇幾乎垂到了蒲團上。 吳聆的視線停在了那塊靈玉上,大殿中所有的人都一一地隱去,時光荏苒,日月更迭,講經的老道士不知所蹤,蒲團上只剩下了那塊緋紅色的靈玉。 又過了許久,那塊靈玉也從蒲團上消失不見,不知是遺失在了人間的哪個角落。 數千年的歲月一晃而過,魔物現世,春南的不知名道觀中,蒙塵的靈玉慢慢地化作了一個女孩,女孩胸前掛著一塊緋紅色的靈玉,生來便會背《衡經》、《道傳》、《玄通》,再晦澀難懂的道經也能一遍讀懂,出口成誦,眉眼酷似真武當年。春南吳氏世家家主路過此地,將她帶了回去。 再后來,女孩上了祁連山,云霧繚繞的懸廊上,她一步一望,胸前的靈玉隨著她走路而輕輕搖蕩起來,她遠遠地看見了真武大殿,似乎是感覺到了什么,卻又什么也想不起來。 長白宗所有的師長都喜歡她,連最嚴肅不茍的道人也偏愛她。 一切仿佛都豁然開朗起來。吳聆看著她朝著自己走過來,依稀仍是記憶里的樣子。真武大殿的道像前,三清鈴有如六千年前一樣發出清越聲響,遙遠的、朦朧的、講經的聲音傳開了,說的是天生萬物,道法自然,萬法歸一。長白的先祖仿佛穿過了數千年的光陰望見了今日的場景,他說“妖魔出我門中”,歷代的長白道人都只將這句話視為先人對自己的警醒,從未想過其他。 吳喜道望著眼前的吳聆,好像一瞬間兩人又回到了小時候,她慢慢地笑了起來,張開了手,她說:“師兄抱?!?/br> 吳聆站在原地看著她,沒有任何的動作,手中的靈玉放出無數的光芒,沒入了他的胸膛。他不知為何沒有阻擋,就任由那些光淌入他的懷中。 長白先祖留下了一塊玉,歲歲又年年,那塊玉聽圣人們講了無數的道經,化作了一個神態酷似真武的女孩。有的人來這世上一趟,只是為了渡你向善。魔物是沒有心的,自然也不可能有人世間的七情六欲,可那一剎那間,吳聆卻忽然感覺到心臟處傳來一些奇怪的感覺。那塊玉化作了他的心。 夢境陡然變化,所有的場景都模糊起來,心臟在胸膛里跳動著,前塵往事全都涌了過來,一剎那間,他似乎將過往曾經全都重新經歷了一遍。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愛憎怨恨,他明白的,他不明白的,所有的一切都呈現在他的眼前,有如春日里溫暖的初陽,有如江邊新生的草木,他感覺到了,怔在了原地,隨即是無法抑制的疼痛感,心臟處仿佛被什么東西貫穿,最后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雪地里那個少年修士抬頭望著自己的眼神。 吳聆慢慢地抬手覆上心臟處的位置,那里不再是空空蕩蕩的,有東西在跳動著,填滿了說不清的酸楚與悲傷。 他終于反應過來了,回頭看向真武大殿的方向,電閃雷鳴中,泛黃的道像依舊懸掛在大殿中央,端莊威嚴,目光如炬,人世間所有的魍魎妖魔在那目光下都無所遁形?!罢嫖?!”他只說了兩個字,心臟處傳來的劇烈疼痛讓他驟然低下了身,那是他自己的情緒,纏繞著他,包圍著他,他幾乎沒能站起來。在他的胸膛中,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跳動著,然后砰一聲破碎開。 吳聆從夢中驚醒了。 天已經亮了,照進來的晨光灑了一地,有如金色的佛光。牌龕上,那塊緋紅色的靈玉已經化作了塵埃,仿佛從來都沒有存在過,生也有如山中朝露,死也有如海中蜉蝣,道生萬物,萬古皆空。 吳聆抬手去摸自己的胸膛,心臟和往日一樣跳動著,什么都沒有變,卻又仿佛什么都變了,他微微怔松著,有什么東西從他的眼中落下來,掉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奇怪地低頭看去。 春南,廢棄的道觀中,萬籟俱寂,風雨瀟瀟。 孟長青站在窗邊一夜,看著這天黑了又亮,在他的身旁,大雪劍受到他身上煞氣的沖擊一直在匣中轟鳴。 白瞎子正在給呂仙朝換藥,“如今怎么辦?尋不到完整的《符契》,你要如何殺了吳聆?北地苦寒,再過兩日就要入冬,時間不多了。我們還是再回大雪坪找找?不在道觀中的話……” “找不到就算了?!泵祥L青低聲打斷了他的話,“來不及了?!?/br> 白瞎子詫異地看向他,“那你?” 孟長青望著窗外綿綿細雨,“吳地道盟的人來了春南,專門為了我與呂仙朝兩人開了個道會,屆時春南的宗派都會前去,我會當眾殺了吳聆,若是他用邪術,天下人看見了有個警醒,若是他不用邪術,”他低聲道:“那我會殺了他?!?/br> “魔物是殺不死的?!?/br> “魂魄不死就滅了魂魄,rou身不死就毀了rou身,記憶不滅就毀了識海,沒有東西是真正殺不死的?!边^了會兒,他繼續道:“若是真的殺不死,那就到我死,他活一次我殺他一次?!?/br> “煞氣如今反噬得這么厲害,你有幾成把握殺了他?” “我自有辦法?!?/br> “你對他還有情嗎?”那聲音忽然響起來,完全沒有任何的預兆,直擊人心。 孟長青站在原地良久,沒有回答,起身往雨中走了。 七日后,便是春南那場萬眾矚目的道會,道門幾乎所有宗派都會派弟子前來。 吳地道盟的人早早地到了春南,此次道門修士匯聚一堂,為的是商議出一個應對邪修的對策來。道盟如今的掌權人玉陽子與師叔青城子也親自來了春南,長白宗的掌門接見了兩人,眾人在真武山上聊了許久。 玉陽子來之前聽說了一件事,長白宗大弟子吳聞過與孟長青私交甚好,按理說兩人是世仇,不該如此親近,然而吳聞過的確是少見的君子,不但沒有因為先輩的恩怨而對孟長青生出嫌隙,反而對其多加照拂。更有捕風捉影的傳言稱道,孟長青與吳聞過之間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吳聞過這些年仁義之名四海皆知,又是吳六劍之子,在道門正是如日中天,玉陽子原擔心此次他會站出來為孟長青說話,亦或是質疑西洲城一事,如今看見長白宗的態度他才終于放下心來。又一想,如今誰還敢為孟長青說話,說一句就是孟觀之的追隨者,多說兩句道門恨不得將他也打成邪修。 此次來到春南的還有玄武弟子李岳陽,大殿中,玉陽子望了她一眼,她也不言語,作為玄武弟子,李岳陽代表了玄武的態度,她沒有為孟長青說過半個字,只是在眾人提起西洲城的事情時問了兩個問題,玉陽子答了她,她就沒有再說過話,應了玄武掌門對天下人的那句交代:“若確有此事,一切按道規處置?!?/br> 忽然,玉陽子注意到了一件事,今日這樣的場合,連長白兩位真人都到了,吳聞過竟是一直沒有出現過。 夢華殿外,有兩個長白弟子試著敲了下門,等了許久也沒有聽見里面有回應,他們不敢推門進去,站了很久還是離開了。夢華殿中,吳聆坐在殿中央,幾天幾夜沒有合過眼,輝光從半開的窗戶里射進來照在他的半邊臉上,在他的掌中,有一條細細的紅色繩子搭在食指上,系著當年他送給孟長青的那塊玉佩。過往的記憶一直在他眼前閃現,過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心臟處。 他記起西洲城的那個夜晚,那個后來葬身在火海的紅袍僧在臨別之際對他說的那句話。 他說:“紅塵欲海,大夢一場,該醒過來了?!?/br> 正好在此時,驅邪降魔的三清鈴發出一聲清脆聲響,吳聆抬頭望向一個方向。 祁連山腳下,來自春南與吳地各處的修士源源不斷地趕來此地參加道會,他們往山上走,穿著雪色道袍的長白弟子在山道旁為他們引路,不知是什么時候,人群中忽然多出個身影,所有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沒有人注意到他。那是個很年輕的修士,沒有佩劍,道袍也看不出是哪個宗派的,他也隨著眾人往山上走。 玄武伏魔臺,幾個長白弟子正在做掃除,這是孟長青當日救走呂仙朝的地方,也是歷代長白宗處決邪修的地方。吳聆來到此地的時候,那年輕的道人也剛好走到此地。吳聆看見他的時候,對方也看見了他,秋日的山林遍地的肅殺,有白鶴徐徐地飛過山頂的真武大帝像,宛如道史中一首長詩。 也不知是哪個正在清掃血跡的長白弟子發現了那徑自步上高臺的年輕道人,并且認了出來,震驚至極地喊了一聲“孟長青!”。 那聲音清晰又洪亮,一下子便傳開了,原本打掃著的所有長白弟子都看向那快走上道壇的道人,盡管天下著大雨,但許多人都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張臉。 道臺下一片混亂,道臺之上卻是空曠又寧靜,仿佛與世隔絕一般,孟長青已經步上了道臺。 吳聆就站在這道臺之上,雨水落在天地間,有如落在方寸間。他注視著那個慢慢朝著他走過來的人,這場景似曾相識,他卻一下子想不起來是在哪里見過了。風從眼前吹過去,有什么東西也隨風而散,直到這一刻,他看著孟長青的臉,他才終于相信,孟長青原來真的沒有死。他還活著。 一旁有長白弟子要躍上道臺阻攔孟長青,卻好像一腳踏入了幻像,忽然站在草地中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