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吳聆冷淡道:“自然?!?/br> 李岳陽看了一眼吳聆,她記得吳聆與孟長青私交不錯,可如今吳聆的臉上看不出半分的擔憂或是別的情緒,李岳陽什么也沒說,轉身帶著玄武弟子往山下走。吳聆在她身后的山道上站著望著一行人遠去的背影,樹蔭落下來,光影交錯中辨不清他的神情。 他回身慢慢往外走,穿過雙層的廊道,他走了很久,一直來到了長白宗的鯨海閣。這地方常年押著一些被長白宗修士捉拿的邪修,外面是長白二十八伏魔陣,再外面是翻滾著云海的懸崖峭壁,任何修士在片云海中都無法御劍而起。 吳聆沿著索道進入了鯨海閣,有長白弟子與他打招呼,他徑自走了進去,在最里面的那間屋子里,他見到了許多日不見的呂仙朝。 呂仙朝一見到是他,猛地撲了過來,卻被屋子里重重疊疊的降魔印震了回去,摔在地上久久動彈不了。 吳聆沒有理會陣法中央的呂仙朝,他伸手打開了窗戶,久違的明亮陽光照進了屋子里,呂仙朝乍一看見光,猛地像是躲避什么似的往后縮,他臉上露出極為恐怖的神情,竟是抱著頭在躲,“吳聆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他咒罵著,血大口大口地噴出來,屋子里到處都是腐化的鮮血的氣息,腥臭難聞。 吳聆聞聲淡漠地望向他,一切回到了三個月前。 為了救呂仙朝,蜀地萬年的白蟒毀去了rou身,孟長青死在了吳地。若是呂仙朝就此銷聲匿跡,從此不再踏足道門,他或許能夠安穩地過完這后半生,可誰也想不到,呂仙朝自己回來了。 呂仙朝相信了孟長青的話,就是孟長青臨死前說的,只要他回去說出自己所見的一切,這道門會還給所有人一個公道。對于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而言,無論他再怎么精明算計,再怎么叛逆,他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這些日子經歷的種種讓他喪失了判斷力。他相信了毫無人生閱歷的孟長青,他真的跑了回來,承認自己修煉了邪術,承認自己犯下了不赦的大罪。 吳聆至今都記得,呂仙朝拼死回到長白宗,發現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的時候露出的那副神情。他輕而易舉地制住了呂仙朝,卻沒有殺他,他親自帶著呂仙朝去見了長白宗兩位真人,呂仙朝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了所謂的真相,可所有人都只是盯著他不說話,一整個大殿里靜得不聞一點聲音。 呂仙朝當時還覺得自己贏定了,因為他甚至不惜以自殺償自己修煉邪術的罪過,為的就是證明他說的話是真的,他活都不想活了,就想要拉著吳聆一起死,難道這樣他說的話還有假嗎? 可吳聆卻在他說完之后,拿出了他查找到的吳地修士的記憶,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吳地的煞氣與靈力,全是出自呂仙朝與孟長青之手,人是呂仙朝與孟長青殺的,不是吳聆殺的。 呂仙朝當時瘋了一樣吼:“這是假的!這是假的!這不可能!不可能!” 落在眾人眼中,不過是呂仙朝真相敗露后嫁禍又不成的狡辯。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個瘋瘋癲癲又明顯走火入魔的邪修。 呂仙朝至此才明白過來,根本沒人在乎他說了什么,也沒人在乎他自殺不自殺,他們相信吳聆而不相信他。 呂仙朝的可悲就可悲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可悲在何處。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給了他一種錯覺,在西洲城當過一次救世主,用過兩次邪術,便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卻沒有想到在道門之中,他這樣的小人物根本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擺脫過自己的命運,他始終還是當年那個巷子里卑賤如泥的孩子。道門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也不想去了解他為何想做邪修、他經歷了什么、他為什么痛苦為什么掙扎,這些小事與道門的秩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除了孟長青,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認真聽過他說話。 他們只知道,邪修落網了。 吳地道盟因為遲遲找不到真相而飽受各方壓力,如今得知真相水落石出,他們如獲大赦,只想著趕緊把人推出去殺了了事,仿佛一夜之間誰都忘記了當年西洲城的英雄壯舉。吳地道盟的人受邀前來的時候,呂仙朝跪在殿中望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聽著那些人在討論自己的罪行,他忽然大笑了起來,他一字一句道:“誰都可以殺我,你們不行,你們吳地人不配,你們的命是我用邪術救的,我呂仙朝就是死了,你們也該到我的尸體前下跪謝恩,否則就是喪盡天良!” 那些人當時就沒了聲音,吳地道盟的魁首玉陽子冷冷道:“西洲城百姓獲救,依仗的是我道盟無數戰死的先輩,是長白天虛觀赴死的劍修,你與那玄武兩個弟子自詡西洲救世主,你們做了些微末的事情便妄自居功,說白了不過是用西洲百姓的血沽名釣譽罷了?!?/br> 吳地道盟的人紛紛附和,呂仙朝跪在地上望著他們,不敢相信世上竟是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他笑了一聲,然后又笑了一聲,他猛地撲了過去要殺了玉陽子,卻被長白宗的修士一掌劈開。他摔回到了原地,身體在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然后他從地上爬起來,聲嘶力竭地吼道:“我認罪!我有罪!” 眾人都望向他,似乎第一次有人聽他說話。 呂仙朝盯著玉陽子道:“我有罪,我罪在救了你們這些人的命,吳地道盟就該死絕了,死得好!死得好!你們吳地人活該絕種,活該你師父死無全尸!還有長白宗,吳鶴樓!吳洞庭!你們兩人是非不分你們做什么圣人?又憑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我做錯了,我有罪,我罪在生來卑賤,我錯在走錯了路入了道門!這世上根本沒有公道!從來就沒有!”他最后說出那幾個字,鮮血從七竅里涌出來。 呂仙朝從那一日起,精神便不太正常了。呂仙朝是必死的,光是他修煉邪術一事證據確鑿就可以讓他死一萬次,如今留著他只待查明西洲城真相。 吳聆站在鯨海閣的屋子里,望著躲避著陽光咒罵著他不得好死的呂仙朝,呂仙朝在地上痛苦翻滾的時候,撞到了地上擺著的一只瓷碗,瓷碗摔碎了一角,里面有些放了不知幾日的米粥。吳聆看了那粥碗一眼,他低下身,伸出手去按住呂仙朝的額頭,“誰來見過你了?” 呂仙朝發出怪笑聲。 吳聆摸著呂仙朝的額頭,雪白的道袍落在呂仙朝的肩上,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半瘋的呂仙朝,也不說話。 第87章 陶澤受到南鄉子召見之時,他正在整理藥典, 放下東西他就過去了, 一進入大殿, 他就看見了吳地道盟的人。 他參見了南鄉子與座上的幾位玄武長輩,然后就聽見南鄉子問他,“陶澤,當日在西洲城你與孟長青是否鎮殺了活人的魂魄?” 陶澤一聽這話就愣住了,顯然是沒有想到南鄉子會問這么一句。 “沒有?!彼偠ǖ毓蛳铝?,“我與孟長青沒有鎮殺活人的魂魄?!彪姽饣鹗g有太多的情緒閃了過去,就連陶澤自己都詫異于自己能如此快地反應過來。 南鄉子打量著他, 陶澤也任由他打量著, 大殿中一點聲響都沒有, 陶澤意識到,出事了。 確實是出事了。他還沒聽完吳地道盟的人說的話, 就直接打斷了對方,“不可能!孟長青不可能殺人!更不可能修煉邪術!” 吳地道盟派來的修士是玉陽子的師叔祖青城子,西洲城之禍發生前的三個月前,他受邀前去北地參與佛會沒有回來,等他回來之時,吳地道盟已經天翻地覆。他聽信了玉陽子的話,認為這三個年紀輕輕的弟子借西洲城災禍來沽名釣譽, 此刻見陶澤打斷他說話,他心中愈發不悅,開口道:“吳地邪修殺人一事早已水落石出, 他確實殺了人,證據確鑿,長白逆徒呂仙朝已經認罪,如今我們查的是西洲城一事?!?/br> 陶澤很詫異,“呂仙朝認罪了?” 青城子點了下頭,“是?!?/br> 陶澤微微睜大了眼,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怎么可能? 青城子對著陶澤道:“當日西洲城你們鎮殺那邪物之時,有修士曾見到一股煞氣直沖云天,你與孟長青當時眾口一詞地聲稱那煞氣是出自邪物身上,如今呂仙朝已經承認,那煞氣是他用邪術所致,所以說你與孟長青二人當日說了謊,你們鎮殺邪物用的是邪術?” 陶澤袖中的手微微顫抖。此時謝仲春走進大殿?!盎卮鹚?!” 陶澤聞聲猝不及防抖了下,伏在了地上,背后冷汗瞬間浸透了道服,良久他才道:“那煞氣確實是出自呂仙朝身上?!?/br> 謝仲春道:“所以你與孟長青確實是說了謊,你們為何要這么做?” 陶澤不說話,腦子里無數個念頭飛速地閃了過去。有的事情可以承認,有的事情卻絕對不能夠承認。無論謝仲春如何問他,他始終咬死了說,他與孟長青沒有鎮殺過魂魄,也沒有用過邪術。當日之事他與孟長青二人確實是有所隱瞞,呂仙朝為了救西洲城百姓幾乎丟了性命,他們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包庇了邪修,這事他承認他們有罪,然而他們沒有碰過邪術,也絕沒有鎮殺過魂魄。 謝仲春直接命人查看陶澤的記憶,發現陶澤對于那幾日的記憶斷斷續續的,陶澤解釋道那一日他身受重傷,識海遭到了破壞,許多事情記不清楚了。吳地道盟的人聽完這解釋后全都望著陶澤不說話。這年輕人過于自作聰明了,估計平時就愛在師長面前耍小聰明,許多事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過去了,他便真的以為自己的那點手段有多高明,卻不知道這些活了大把歲數的人早就已經一眼將他看穿。 若是陶澤只是個普通的吳地弟子,亦或是其他門派的弟子,青城子有一萬種辦法讓他當場吐出實情,然而陶澤是玄武的弟子,他的父親是當年名震天下殉道而死的名劍修,該給玄武留的臉面青城子還是留了。 謝仲春命人關了陶澤的禁閉。 到了這時候,陶澤仍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嚴重。他從小到大被關過無數次的禁閉,于他而言,這就是家常便飯,沒什么大不了的。這里是玄武,這山上有他的師父與師兄弟,他熟悉這里一切的一切,相比較于被關禁閉的自己,他更擔心至今音訊全無的孟長青。他忽略了一件事,玄武不僅僅是他的家,更是當今與長白宗并列的大宗,天下道門規矩半數源出玄武,黃祖立下的規矩傳了六千年,至今一條都沒有變過,這是真正的道宗跟腳,天下圣地,道規森嚴。 在他惴惴不安地在東臨的海島上看著日升月落之時,他不知道玄武山外,整個道門早已經吵得不可開交。 關于孟長青至今沒有任何的消息,這個人仿佛憑空消失了,長白、玄武、吳地道盟都在找他,還有無數的世家宗派都在找他,這種情況下,愣是沒有關于他的一點消息傳出來,甚至有人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孟長青絕對稱得上是這十幾年來道門中最具爭議與傳奇的年輕修士了,玄武扶象真人的唯一的弟子,一夜之間橫空出世,在仙劍大典之上嶄露頭角,從此一路高歌猛進,直到最鼎沸之時戛然而止。在半年前,他還是拯救西洲城風頭無兩的天才少年劍修,短短半年之后便成了殺人無數的邪魔外道,所有的印象一夕之間顛覆,不管這外界如何議論洶洶,他再也沒有出現,他的一整個人生就像是籠罩著某種神秘色彩的傳說,而這一切在他的身世被爆出來的時候終于達到了巔峰。 也不知是誰先傳的,說孟長青是孟觀之的兒子,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道門堪比地動山搖。道門對于孟觀之的仇恨,那真是稱得上“綿長不絕”四個字,一提起來就是血海深仇,永誓不忘。當初父母死于孟觀之之手的那群孩子,如今都已經成為了道門中的新一輩的高標子弟,他們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聽到“孟觀之”這個名字。 仔細梳理下這一切的起始,道門中對于孟長青是邪修的看法其實一直存有爭議。 最一開始,西洲城災禍爆發,孟長青、陶澤、呂仙朝力挽狂瀾,三人聲名一時無兩。無論吳地道盟與西洲城百姓如何看待孟長青他們,在道門修士的眼中,這三人就是當之無愧的少年天才劍修,他們給了這三個少年無上的榮耀。不久之后,畫屏鄉一千多人慘死,吳地開始出現不斷殘殺修士與百姓的邪修,吳地道盟與長白宗追查此事,意外得知殺人的竟然是呂仙朝,且從吳地留下的痕跡看出來,此事極有可能與孟長青有關。不久,呂仙朝為長白宗所拿,他承認自己殺了人,并且聲稱此事是自己與孟長青一同犯下,長白宗很快拿到了確鑿的證據,證明呂仙朝并非胡言亂語攀扯他人。吳地道盟據此認定孟長青殺了人。 其實在這時候,道門眾人的看法還是分裂的,有人認為證據確鑿,孟長青確實是殺了人。但大多數人還是覺得呂仙朝一個邪修的話不足采信,孟長青堂堂一個玄武二十四劍之一,扶象真人的嫡傳弟子,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尤其孟長青現在消失了,更顯得此事疑點重重。長白宗所謂拿到的證據也不過是些記憶的碎片,這東西很容易被動手腳,幻術、抹改記憶,多的是辦法。 總體而言,道門中人此時還是相信孟長青,事情的轉折在西洲城舊事的重提,在長白宗盤問呂仙朝的時候,無意中得知,他們三人當日在西洲城滅掉那邪物用的是邪術,且孟長青與陶澤私自鎮殺了活人的魂魄。對于道門而言,修煉邪術、濫殺無辜,這兩件事情是絕對不能觸碰的底線,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不久,吳地道盟的青城子親自登上玄武,拜見玄武掌門南鄉子,并見到了陶澤。 即便是到了這時,許多人依舊是相信孟長青與陶澤,認為他們不會做出這種事情,許是有隱情也未可知,道門為此吵得沸沸揚揚。玄武的聲名實在太盛,在許多老一輩的修士心中,玄武近乎道門圣地,他們愿意相信玄武走出來的弟子,數不清的玄武先輩為這道門奉獻盡自己的一生才將贏來這種無條件的信任,輕易無法打破。 這份信任最終隨著孟長青的身世曝光而蕩然無存。 道門中許多人一開始力排眾議,不顧吳地道盟的詆毀甚至不看長白宗的證據也仍然愿意相信孟長青,不是因為他橫空出世年少成名,也不是因為他力挽狂瀾救了西洲城百姓,而是因為他的身份。重點不在于他究竟有沒有做這些,重點在于他從玄武二十四劍之一、李道玄的嫡傳弟子、玄武年輕一輩的高標弟子,忽然變成了邪修孟觀之的兒子,這是最令人無法接受的一點。 沒有人會去相信孟觀之的兒子。在道門中,身份是最重要的事情。這正如道門中沒有人相信呂仙朝,但所有人都相信吳聆,歸根結底,因為吳聆是吳六劍的兒子,是清靜真人的嫡傳弟子、未來的長白宗掌門,而呂仙朝不過是一個心術不正的邪修。同樣的,道門中人無法接受孟長青竟然會是孟觀之的兒子! 這一切的腥風血雨孟長青是無所知曉了。吳聆知道,孟長青死了,孟長青確實是死了,而如今他的聲名、榮譽、他生前所執著的一切也隨之慢慢地死去了。 能看得出來,當初孟長青三人勢必是得罪過吳地道盟,吳地道盟是真的往死里整他們。孟長青失蹤了,還有陶澤,還有呂仙朝。吳地道盟一個都沒有放過,從一開始吳地道盟就擔心自己在百姓中的威望喪失,他們早就暗中在吳地百姓中宣稱,力挽狂瀾的是那些為了百姓們殉道而死的吳地道盟先輩,而非那三個年紀輕輕的外人少年。吳地百姓自然相信保護了他們數千年的吳地道盟。到了后來,吳地又有言論流傳,西洲城的災難其實一開始不過是場普通的災難,根本沒有那么恐怖,是孟長青他們執意將西洲城封鎖,將這場意外惡化成了半數人死去的災難,并導致了無數道盟道人的犧牲。 這些言論在吳地傳得很廣,影響了許多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最終也就漸漸地成為了真相。對于大多數吳地百姓而言,他們并沒有親眼見過西洲城那些尸山尸海,人云亦云,反倒成為了被揭露陰謀背后的真相。當呂仙朝聲稱自己是用邪術拯救了吳地百姓的時候,吳地百姓與修士所有人全都坐不住了。 他們不承認孟長青他們拯救了自己,他們不需要邪修與邪術來拯救,這簡直就是莫大的侮辱! 孟長青死了,呂仙朝精神失常,留下來承受這一切壓力的是陶澤。陶澤至今都無法明白,為什么吳地的修士想讓他死,是的,他們想要讓他死。一輩子生活在玄武山上的陶澤完全無法理解這種莫名的惡意,他拯救了吳地的百姓與修士,甚至差一點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價,他曾經以為這件事是他畢生最光榮的事情,可如今他才發現,沒有一個人感激他。 鎮殺魂魄的事情,吳地道盟死咬著不放,從第一天起,這事就開始在吳地到處瘋傳,他還沒有承認,可那些人卻仿佛終于找到了他們三人確實是十惡不赦的邪修的證據一樣大肆宣揚,無數的吳地百姓拿最惡毒的詛咒日夜辱罵他們三個人,編造莫須有的事,咒他們去死。 如果陶澤不是親身經歷這一切,他永遠都想象不到這世上竟是有這樣惡毒的事情。每一天都有人來問他,走馬燈似的,反反復復地盤問那幾句一樣的,他的精神在逐漸崩潰。他想不明白,他做錯了什么?他拯救了西洲城的百姓有錯嗎?他為了不讓那群西洲城的百姓再飽受非人的折磨,冒著觸犯道門鐵律的風險讓他們解脫,他做錯了嗎? 他原不必做這些的,他做了,如今這些都成了他的罪,證明他十惡不赦。甚至有人開始辱罵他的父母,那對可憐的、一輩子為了天下蒼生,年紀輕輕便戰死亂野的修士,死了多少年竟是還要受到這種侮辱。 陶澤憤怒了,他的師父、玄武的老藥師來海島上看他,他氣憤地質問他的師父,“他們要究竟怎么樣?我做過的我認了,我沒有做過難道我也要承認嗎?” 陶澤快瘋了。外界現在傳的根本不是真相,他們沒有故意封鎖西洲城,也沒有沽名釣譽,更沒有害死吳地道盟的劍修。那些人到底要他如何證明他沒有做過的事?要他去死嗎? 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陶澤甚至開始控制不住地怨恨起孟長青,若非孟長青當初多管閑事要鎮殺魂魄,事情根本不會變成今日的樣子,如今孟長青人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還有呂仙朝,當初就不應該放他走,他走火入魔在吳地殺人是他自己該死,為什么要扯出這些事來?臨死前非要拖上別人給他陪葬? 時隔多日,因為對質,陶澤終于見到了呂仙朝,在親眼看見呂仙朝如今模樣的時候,陶澤的憤怒像是被一大盆冷水當頭潑滅。 如果他不是事先知道這是呂仙朝,他根本認不出來面前的人是誰,他被帶進大殿的時候,呂仙朝就蜷縮在一個角落抱著自己,眼神空洞地望著某一處虛空,渾身上下都是化膿的傷口。半瘋的呂仙朝沒有認出陶澤來,一直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腿,在有人走過去的時候他會受到驚嚇似的忽然顫抖,發出嬰孩似的嗚咽聲。 陶澤直接懵了,渾身徹骨的冷,腦子一片空白。 紫來大殿中,當今道盟所有的名震一方的劍修幾乎都在此地,所有人都望著陶澤與呂仙朝,等著玄武與長白給天下道人一個交代。 玄武的兩位真人到了。陶澤終于砰一聲跪在了地上,腿腳止不住地發軟。 一直看不清狀況的陶澤在那一個瞬間,他看著瘋瘋癲癲的呂仙朝,忽然清醒地意識到,不對,錯了,有地方錯了。他們會死,他們真的會死,就在今日,他們真的會因為觸犯道門規矩被處死。 第88章 恐懼是什么?恐懼可以摧毀一切,它是恐怖本身。當一個人恐懼的時候, 他會分不清眼前的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 陶澤恐懼了, 他承認了, 他承認有人鎮殺了魂魄,承認了知道呂仙朝會邪術,甚至他說出了孟長青十多歲時修煉過邪術的事實。他把什么都說了出來。 南鄉子問他,“當日在西洲,是你鎮殺了魂魄,還是孟長青鎮殺了魂魄,亦或者是你們兩人一起?” 陶澤來這之前, 沒有人告訴他今日是這樣的場景, 他望著那座上密密麻麻的道門修士, 身旁的呂仙朝忽然受驚似的發出了一聲極為尖銳的叫喊聲,陶澤一個激靈, 他搖頭道:“不……不!不是我做的,與我無關,我沒有做過?!?/br> 他當著紫來大殿里蜀地、春南、玄武以及吳地道盟的所有修士的面說了這一句話,把一切都推到了孟長青的頭上,就此一句,幾乎敲定了孟長青的結局。 長白宗的人也在此地,吳聆望著殿中央忽然崩潰的陶澤, 他像是早就預見了這一切,眼中沒有掀起半點波瀾。 呂仙朝瘋了,孟長青死了, 陶澤崩潰了,當初力挽狂瀾救了西洲城而一夜成名的三個少年劍修,就和那個只傳了不到半年的故事一樣,全部草草收場,一切隨著陶澤的認罪而結束。呂仙朝不日就會被處死。陶澤因為包庇邪修被罰終身不得踏出玄武半步,道門之前便默認此事是孟長青所為,既然陶澤說他沒有參與,道門也沒有過多為難他,至于大家究竟相不相信他的話,又是另一說。他畢竟還是陶禮的遺孤。 孟長青依舊杳無音信,按道門的規矩,找到了應該也是處死。 吳聆走出大殿前,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陶澤,所有人都離開了,陶澤仍呆呆地跪在地上,一直沒起身,渾身顫抖著,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攥得指節發白的手。這個少年所有的驕傲、榮耀,他所引以為傲的一切,仿佛全都在這一天被打碎了。 吳聆沒再看他,轉身走了出去,步出了陰影。 夏末初秋,玄武山上的風說不上來的溫柔,輕輕地拂過眾人的臉龐。吳聆聽見身邊有人在議論孟長青?!肮鏇]料錯,一切都是他所為,早在仙劍大典那一日,許多人都稱贊他,只有我當時就覺得他愛出風頭,心思不太正,竟是被我料中了?!薄罢l想得到的呢,那時候瞧去多不錯的一個弟子,竟是孟觀之的兒子,今日不見扶象真人,恐怕也是傷了心了?!薄安贿^他也是真夠聰明的,早早地躲了起來,怕是已經預見到了今日,做好了打算?!?/br> 吳聆聽著那些議論,臉上沒什么變化。此趟陪著他上山的是他的小師妹,長白洪陽真人的弟子吳喜道。吳喜道今日在大殿中看見呂仙朝時她的神色就不大好,大約是想起了過往與呂仙朝打交道的日子,她與呂仙朝是前后腳上的山,是同一屆師兄妹,呂仙朝嫉妒她家世好受人寵愛,常常欺負她,小孩之間打打鬧鬧地慢慢熟識了,呂仙朝表面是個混不吝的人,背地里其實對她不壞。 吳喜道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緊緊跟在吳聆身旁,她也聽見了眾人在議論孟長青,忽然記起吳聆與孟長青私交好,她怕吳聆聽了這些傷心,便強打起精神安慰吳聆道:“大師兄,他們三人自作自受,你不必傷心,那個孟長青,沒人害他,都是他自己要這么做的?!?/br> 吳聆道:“我沒有傷心?!庇謫柕?,“你哭過了?為什么哭?” 吳喜道不愿意說自己是為了呂仙朝,她搖搖頭,抬頭看了眼站在臺階上的吳聆,忽然她伸手抱住了他,“大師兄抱?!?/br> 吳聆有些意外,但沒有推開抱著他的吳喜道,道:“多大的人了?!?/br> 吳喜道聞聲不知為何心里更加難受,她抱著吳聆的腰不說話,好像這樣就能夠忘記掉發生的所有不好的事情。 吳聆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在同一時刻,他似乎也想到了一些東西,眼神變得渺遠起來,他的思緒飛過重山,一直飛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那只是一種感覺。 孟長青的事,南鄉子原本是沒打算瞞李道玄如此之久的,怎么說孟長青也是李道玄的弟子,孟長青出這種事,李道玄一個當師父的,多多少少有管教無方的錯,李道玄應該知道這些事。當初事情大致弄明白了,南鄉子便想著找機會與李道玄說,可李道玄一直在洞明大殿好幾個月沒出來過,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修道這種事最忌諱心境擾動,他就沒去打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