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那是佛宗末世的場景:雷電照亮天空,人間化作煉獄,眾鬼傾巢而出。 三人都迅速往外跑,避開那從天上魂河中墜落下來的魂魄,呂仙朝喉嚨里全是血,他迅速躍過長空,靈力忽然耗盡的那一刻他猝然跌了下去。 就在他要被卷入那魂河之中時,一只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呂仙朝抬頭吼道:“救我!” 孟長青眼中全是金色霧氣,他猛地一把用力將呂仙朝從那些魂魄中拽出來,“往高處跑!” 呂仙朝看他一眼,爬起來后立刻朝著遠處飛奔而去。 孟長青回身結印抵擋眾鬼,玄武降魔印在觸及那些魂魄時瞬間幻滅,他滿臉的震驚還未散去就立刻抬起白露劍抵擋,兩股靈力相撞,白露劍的劍氣反震了回來,他被甩出去遠遠地砸在了地上,水濺起數丈高,魂魄大河澆頭卷了過來,他猛地彈起,滔天巨浪幾乎從他鼻翼前擦過,他落在了為數不多的尚未毀去的屋頂,魂魄動蕩,他嘩一口血噴了出去。 他回頭看著陶澤二人的困境,然后又看向遠處那通天魂河中的菩薩。 忽然,他縱身躍下了那激涌著魂魄的大河之中,轉瞬就被淹沒。 剛好回頭看見那一幕的陶澤肝膽劇裂,吼道:“孟長青!” 過了片刻,金色霧氣猛地在那魂魄大河中炸開,孟長青從其中躍了起來,無數的惡鬼蠶食撕扯著他的魂魄,扯出流星狀的白輝,他沖了過去,白露劍氣咆哮卷過,只一瞬,他的身影已經沖到了那rou身化佛的菩薩面前。陶澤都沒看見他是怎么過去的,只看見他抬手一劍劈了下去,畢生的靈力都注入了那一劍中。 西洲降魔陣光芒大放,通天魂河咆哮而上,天地間耀目一片。 然后孟長青看見,那菩薩睜開了雙眼。 那一劍沒有能夠劈開。 孟長青與白露劍同時被震了出去,骨頭折斷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來,他整個人直接被鬼魂猛地一把拽入鬼海,眼前的光亮瞬間湮滅。 那一刻,孟長青腦海中閃過許多的畫面。 從他第一次上玄武,到他來到這西洲,一瞬之間二十年走馬觀花,白露劍脫手而去,鮮血將整個劍柄都浸沒了。如果就這么死在這里,算不算是為了正道而死,算不算是證明了他這一生始終向道無悔? 陶澤眼睜睜地看著孟長青摔了下去,眾鬼一涌而上,那抹金色消失了,他震驚地看著那一幕,幾乎不敢置信,吼道:“孟長青!” 呂仙朝聽見聲音猛地回頭看去,那魂魄匯成的大河中沒有一絲的亮光,他的臉上流露出驚駭。他又看向天空,遮天黑霧中眾鬼穿行而過,密密麻麻,暴雨打在他的眼中,他渾身都在劇烈顫抖,忽然他扭頭朝陶澤吼道:“幫我!我有辦法!” 遠處的青屏山。玉陽子與一眾修士全都在盯著城北的動靜,他們都清楚地看見了那天空中的場景,鬼魂匯成了一條大河,橫跨大半個天際,一直往上盤旋而去,宛如一座宏偉至極的通天佛塔。眾人都看著那震世的一幕,就在這時,一道沖天煞氣平地炸開,有如一束光瞬間亮徹天地,將整條魂河攔腰斬去。 “煞氣……是邪術!”不知是誰終于驚呼出聲。 城北雨巷。 大雨如注,呂仙朝半跪在碎裂的青石板上,眼中飄出猩紅的火焰,魂魄在雨中燃燒,巨大的痛苦讓他滿臉青筋都綻出來,煞氣被激發到了頂點,他忽然瘋了似的朝著那條大河嘶吼道:“來??!” 煞氣平地翻出火星。 陶澤正在給他灌著靈力,瞬間所有的靈力被席卷而空,若非他收手及時,魂魄幾乎當場被呂仙朝撕去一半。他驚呆了。 陶澤從未見過如此陰邪兇煞的術法,呂仙朝周身煞氣如熊熊烈火,面目猙獰恐怖到了極點。顯然呂仙朝并不能熟練掌控這野蠻的術法,甚至很可能在此之前根本沒有用過這種術法,此時他任由魂魄大肆燃燒,神志幾乎都滅了,再急功近利的邪修也不會如此強行催動煞氣,幾乎要與天地同歸于盡。 下一刻,陶澤看見呂仙朝忽然裹挾著完全不受控制的煞氣沖向那魂魄的大河,那魂河幾乎橫亙了半個天空,盤旋而上有如通天佛塔,少年直接迎頭沖了上去,煞氣化作流火,他整個人如一支箭似的瞬間射穿長空,將那通天的佛塔攔腰斬斷。 剎那間天地間眾鬼全都怒吼咆哮起來,沖向呂仙朝。 “幫我!”高空中,渾身是血的呂仙朝忽然怒吼了一聲。 陶澤聞聲顧不上震驚,右腳猛旋,一躍而上,一掌拍在了呂仙朝的背上,呂仙朝吸著陶澤魂魄的力量,周身所有的煞氣一瞬之間暴漲,全擁向那魂河中央的菩薩。 陰氣、殘魂、煞氣、火光、魂線,所有靈力全都撞在了一起。 眾鬼的呼號聲在天地間回蕩。 呂仙朝的身體關節處全部滲出了血,血珠飄在空中,“??!”呂仙朝猛地爆發出從未有過的凄厲嚎叫聲,他與陶澤同時都被沖出了幾十丈,煞氣滅了下去。 就在這危機關頭,一股磅礴的金色霧氣忽然從魂河綻了出來,渾身鮮血的孟長青從洶涌魂河中一躍而起,一把推住了呂仙朝的肩膀,金色靈力全部灌了進去。 孟長青沒死! 至此,魂魄重傷的陶澤終于堅持不住,噴出一大口鮮血,筆直地墜落下去,他跌入了河中,那是真正的河,冰冷的、刺骨的河水一瞬間灌入他的口鼻。他拼盡最后一絲力量保持著神志的清醒,仰頭看去,大河之上陰火連天,眾鬼呼號如人間煉獄,忽然他的手中握住了什么比河水更加冰冷的東西。 高空之中,呂仙朝幾乎將孟長青的靈力全部吸了過來,連魂魄的碎片都吸了過來,到最后,金色霧氣幾乎變成了猩紅色。孟長青一直沒松手。 吸食著磅礴的靈力,呂仙朝終于到達了那個臨界點。那是機會,唯一的機會。呂仙朝忽然回頭朝著孟長青吼道:“殺了他!” 話音剛落,渾身煞氣的呂仙朝縱身沖入了那浩蕩的魂河和眾鬼中,煞氣化作了火,就像是一顆火星丟入河水中,一剎那間,橫亙在天空中的一整條魂河都被點燃了,通天的佛塔,火光一瞬間竄上萬丈之高,整個天空化作了熊熊火海。 那死物般的菩薩瞬間被火點燃。 單憑血rou之軀強行穿過魂河,孟長青一頭朝那河中央的菩薩沖了過去。 陶澤猛地從河水中掙了上來,用盡渾身力氣,一揚手將那冰冷的東西朝著孟長青飛了過去,“孟長青!” 孟長青已經離得那火中的菩薩極近,他一把握住了飛來的白露劍,火光倒映在猩紅瞳仁中,下一刻,他直接一劍斬了下去。 四目菩薩轟然化作了塵埃,通天佛塔瞬間變為灰燼。 青屏山,眾修士都看見了那一幕。白露劍嘯出磅礴劍氣,刮過西洲城,拂過高山大川,掠過碧海叢林,滿城暴雨剎那結成霜雪。西洲城的大街上,活死人忽然停止了哭嚎,臉上的薄繭像是痂痕似的脫落剝離,一塊塊掉在地上。滿城的晶瑩細線開始融化,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揉碎了,雪花飄落在風中。 城北廢墟中,不知過了多久。 渾身是血的孟長青慢慢撐著白露劍爬了起來,雪落在他肩上,被鮮血浸透,他跌下去兩次,最終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河邊,一只蒼白的、滿是傷口的手忽然扒住了岸邊的石頭,陶澤費盡全力從河中爬了上來,另一只手死死拖著剛剛從高空筆直墜入河中的呂仙朝。 孟長青看見了他們,提起全身的力氣朝著他們兩人走了過去。他伸手擦去呂仙朝臉上的水,“呂仙朝?”他低聲喊他。 一直喊了很久,呂仙朝才終于緩緩地睜開了眼,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煞氣逐漸散去,他的雙眼像是湖水一樣清澈。十四歲的少年,神志還未完全清醒,低聲說了一句話,“別吵?!?/br> 陶澤聞聲終于一把抓緊了呂仙朝的肩膀,“好樣的!”一旁孟長青什么話也說不上來,握住了呂仙朝的手,劫后余生,三個狼狽至極的人就這樣在雨中待著,連起身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也不知是誰問了一句,“結束了?” “結束了?!庇腥嘶卮鹚?。 孟長青看向將要明亮的東方,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跡。 然而,就在三人臉上輕松的笑容還沒散去的時候,下一刻,一種更為凄厲的聲音在城中各處響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吳聆不是雙重人格,非要描述下,我覺得他有點精神障礙,平時都正常,但是有幾個點不能戳著,一旦戳著,基本就是血案現場。 下一章是轉折點…… 第77章 源頭已經消滅,苦難沒有終止。 孟長青站在西洲城大街上, 看著那一幕幕場景, 他臉上的表情逐漸凝固, 劍緩緩脫手而去,落在地上一聲清響。 除去已經死去的,所有的活死人全都摔倒在地,破碎不堪的魂魄逐漸歸位,他們嘴里發出“嗚嗚”的凄厲聲響,撕心裂肺地翻滾嚎叫起來,仿佛正在遭受著非人能忍受的痛苦。凄厲無比的哭聲與吼聲回蕩在西洲城的每一個角落里。 “太遲了?!碧諠蓮埩藦埧? 說了兩遍才發出聲音, “他們原本的魂魄已經碎了, 即使怨魂離體,也沒救了?!?/br> 魂魄碎裂的痛楚, 連修士都撐不到片刻,而他們不過rou體凡胎而已。 因為痛苦而滿街亂竄的人從孟長青三人站的地方癲狂地跑過去,將他們三人撞開了,涌動的人群中,宿命似乎在嘲弄這三個剛剛撿回一條命的少年修士。孟長青忽然伸手抓住了一個瘋婦人的胳膊,他仍是不相信,眼中帶著血色的霧氣忽然冒出來, 他盯著那婦人的魂魄查看。 腰部以下已經全部沒有了,只留下頭和上半身,還有半只手, 整個魂魄千瘡百孔,在那具身體中痛苦地尖叫嘶吼,“殺了我!殺了我!”那魂魄幾乎要離沖向孟長青的臉上,猙獰恐怖的臉上全是瘡孔。 孟長青猛的松開了手。 那瘋婦人脫離桎梏后癲狂地奔向人群,僅存一點意識讓她撞上了道路旁的樹,巨大的沖擊力讓她脖頸都歪到了后面。然而,片刻后,那婦人的身體竟然又動了起來,那魂魄沒有和往常似的隨著身體的死亡而消散,而是繼續困在那具破損的身體中,慘叫愈發凄厲,“??!”“??!”在慘叫聲中,那具身體竟然又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殺了我!殺了我!” 天光下,眾魂開始歸位。 舉目望去,全都是殘破不堪的魂魄,有的沒有手腳,有的沒有上半身,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遍布著密密麻麻的孔洞。 恢復了意識的西洲百姓全都在泥濘中掙扎慘叫?;昶鞘菦]有淚水的,孟長青看見他們的眼眶中有猩紅色的精魄流下來。 沒人救得了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些魂魄早已經異化,即便rou身消亡,魂魄也不會消散,必須熬個七八日,甚至有的要熬上一月有余,可這種身處煉獄般的痛苦,連修士都忍不下去一刻鐘,對于這些普通人而言,有如下第十八層地獄。 孟長青、陶澤還有重傷的呂仙朝站在大街上看著眼前的一幕幕,誰也沒有發出聲音。他們能做到的,已經拼盡全力去做了,為了阻止這一切,他們幾乎丟了性命。命運的洪流咆哮而去,沒有緣由,沒有道理,沒有回頭看這些試圖改變天命的少年,它只是像過去千萬年一樣,照常奔流而去,抹去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忽然,白露劍從地上懸起,一道劍氣直接飛向那瘋婦人斷掉脖頸的身體,魂魄瞬間被斬滅。那婦人的尸體慢慢地倒了下去。 天地一時間仿佛全是嘈雜的聲響,孟長青的手還停在空中,他握住了白露劍,握緊了。 下一刻,帶著血色的金色霧氣從他手中涌了出來,沖上那群凄厲嚎叫著的百姓,金光到處,魂飛魄散,那一大群人全都倒了下去,哭聲戛然而止。 陶澤猛地反應過來,一把去拉孟長青,“你瘋了?!他們還活著!” “活著不如死了,這算哪門子活著?”呂仙朝在一旁說著話,少年質感的聲音說不上來的涼薄,“遲早都要死,趁早死了解脫?!?/br> 陶澤直接攔下了孟長青,“你干什么去?” 孟長青停下腳步,“既然救不了,就讓他們解脫吧?!?/br> 陶澤聽出孟長青話里的意思,一下子抓緊了他的胳膊,“道門鐵律,修士不得濫殺。那都是活人,你下得去手?再說了,殺這么多人,你不怕走火入魔?”他看著孟長青,明明本該是義正言辭的,他卻不自覺地顫抖,仿佛連他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他伸出手抓著孟長青,“人各有命?!?/br> 孟長青問道:“什么是命?” 陶澤聞聲忽然頓住,醫者父母心,面對一群垂死的人卻束手無策,對于一個藥師而言,沒有人會比他們更懂得那種無能為力的滋味。他抓著孟長青胳膊的手有些僵住了,孟長青從他面前走了過去,他本來可以拉住他,卻在那一瞬間任由孟長青走了過去,一直到孟長青走遠了,他的手仍是僵著。 呂仙朝往前走去。 “你這么殺要殺到什么時候去?” 孟長青正在抹去一個女人的魂魄,聞聲抬頭看去,呂仙朝站在他面前。 呂仙朝抬手,緩緩在手中凝出一團煞氣,他的身體其實很虛弱,那煞氣也很弱,他看向孟長青,“換個法子?!?/br> “這是邪術?!?/br> “是啊?!?/br> “你一個長白弟子,從哪里習得如此兇煞的術法?” “那話說起來就長了?!彼涯菆F微弱的煞氣放在了孟長青的手中,卻沒有多做解釋。 孟長青看著手中的煞氣沒說話。過了片刻,一個身影又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抬頭看去,是陶澤。他以為陶澤還要說什么,卻聽見陶澤道:“他說的對,你一個人要弄到什么時候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靈力從那樹下騰起來,像是一汪池水,淹沒了整座江寧城,所有的魂魄都逐漸沉入水中去。 陶澤聽見那凄厲的慘叫聲逐漸小下去,最后歸于平靜,他的喉嚨里發不出一點聲音,他已經分不清自己這么做是對或是不對。 離開的呂仙朝抬頭看了眼那些靈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兩人寧可冒著自己魂魄碎裂仙根盡毀的風險催生靈力,也不愿意用邪術。十四歲的少年站在城門口,這座曾經被譽為“吳地閬苑”的西洲古城,如今只剩下了斷壁殘垣,骸骨抵拄,少年就靜靜地看著那些場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轉身往城外走。 呂仙朝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當他在雨巷中催動身體中煞氣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的修道生涯結束了。各地的修士很快就會趕來此地,道門容不下一個邪修,好在他也從沒喜歡過自己選擇的這一條路。 青屏山,吳地道盟修士下了山,玉陽子帶著人來到了天虛觀,救出了躲在里面的百姓。其余躲過一劫的修仙世家也漸漸從西洲城各處,在他們的庇佑下,有一小部分百姓還是活了下來。劫后余生,百姓們走到大街上,尋找自己的親人,或是子女、或是父母、或是手足,他們翻找著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從早晨一直找到了深夜,女人抱著孩子的尸體坐在長街上,低頭一遍遍地親吻著她的額頭。悲戚的氣氛一直籠罩著雨中的西洲城。 天虛觀修士的劍已經被重新拾起來清洗好,擺在那空無一人的大殿中。孟長青與陶澤坐在天虛觀長階上,注視著那城中各處升起的黑煙。 陶澤終于道:“大災之后必有大疫,這西洲城死了這么多人,又逢連日大雨,若是尸體久置,雨水沿著河水往下,怕是要將城中的疫病帶出去,只能夠當場火化?!彼剡^頭對著孟長青道:“殺都殺完了。你也別這么老實,那些人本來就救不活了,我們算是給他們一個解脫,到時候你師父或是你師伯問起來,我們只說百姓是被碎魂和瘟疫害死的,千萬別說那些有的沒的?!?/br> 孟長青握著白露劍沒說話,許久才問道:“我們那天在天虛觀救下的那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