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在山洞外守了一夜的謝懷風枕著手靠在巖壁上望著那日出,雨后放晴,天地間晨光澄明又清明,不知為何,他看著那些晨光,莫名又想起昨日吳聆說的那個流傳在蜀地山海間的神話傳說。 其實像那樣的傳說故事世上每一個地方都有,所謂的神明,無非是上古時期天地造化孕育的異獸或是鬼怪,少數罕見地得了天機,能夠呼風喚雨,吞云吐霧,在上古時期,那些神明飄蕩在世上每一片山林中。蜀地因為隔絕外界,開化得晚,于是這些傳說多了些。等到謝懷風出生的時候,那些神明早不知道絕跡世間多少年了,實在是太遙遠了,提起來都不叫傳說,而稱之為神話了,甚至都不確定它們是否真的存在過。 《異獸志》寫的那些上古異獸,是后人根據神話傳說寫的,后來蜀地的道門世家的人,有一個特殊的癖好,閑著沒事喜歡給奇怪的東西封神,除了日常的修仙悟道外,他們硬是把蜀地道史變成了一部封神演義。謝懷風的父親便是那些熱衷于志怪故事的人之一,蜀地的人都喜歡志怪故事,他父親去世后,家里還擺著他親自編寫的那些志怪傳說。 他的父親始終相信,這茫茫群山之中,或許某一片山林中還依舊游蕩著那些孤獨的、上古的神明。 誰知道呢? 謝懷風一雙眼靜靜地看著那片群山,然后他像是從回憶中忽然醒過來,低下頭繼續擦拭著手里的劍。山洞中,玄武與長白的弟子都陸續從睡夢中醒過來。孟長青也醒了,一醒來就聽見阿都在喊陶澤起來。 “醒醒,雨停了,我們要下山了!”阿都戳了戳那條蛇,眼見陶澤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眼珠子骨碌轉了轉,道:“師叔你來了!陶澤變成了蛇了你快把他變回來吧!” 下一刻,那條蛇直接從原地彈了起來,啥都沒看見就喊道:“師叔救我!” 阿都嘿嘿笑了下,“師叔在玄武呢!你要是再不起來,我們就把你丟在這里,師叔也救不了你了?!?/br> 陶澤清醒了過來,看清阿都近在咫尺的臉,簡直是崩潰到嗷一嗓子地吼了出來。 他這一嗓子,所有的弟子都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孟長青起身走出了山洞,一抬眼就看見林中全是清寂的日光,雨后的山林似乎格外的安靜。霧散了,就可以下山了。 東南天勝山。 樹木枝頭掛著水露,將落未落,折射出某種奇異的光芒。群山草木全部伏地,一個人半跪在地上。 吳聆從地上起身,降魔劍歸劍入鞘,一雙眼中的游光全部都綻了出來。在他的腳下不遠處,是一道巨大的、幾乎和大河一樣的溝壑,能看出來,有極為龐大的東西曾經從這里摔落,又緩慢地滑了出去。 死去的神明化作了晨曦中第一束光,吞食的透明魂魄傾瀉而下,飄入開裂的山骨中,黑暗深處漂浮著點點的光芒,這一幕靜極了。吳聆走到斷裂的山骨旁,一雙眼注視著那恍若飄雪的深淵,那一幕倒映在他的眼中,終于慢慢地淹沒在鋪天蓋地的游光中。 在黎明第一道曙光射入山林的時候,蜀地的最后一位神明,死了。 * 沒有什么人注意到吳聆那一晚的消失,也沒有人注意到那一天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天亮之后,謝懷風忽然就在下山的人群中看見了吳聆的身影,他這才想起昨晚似乎看見吳聆出去了。 這人什么時候回來的?謝懷風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吳聆,吳聆和平時一樣,話很少,一個人安排著許多人的事,同時手里忙著自己的事,看著沒有任何的異樣。 謝懷風又瞧見了那個他看著眼熟的那名玄武弟子,就走在吳聆身后不遠處,他記得,那弟子貌似叫孟長青。上回仙界大典,這玄武弟子跳入金鼓石臺救下吳聆,看樣子兩人自此就有了交情。 謝懷風這人脾性使然,心中雖覺得有什么地方怪異,但他絕不會主動去開口問,想不明白,就漸漸地給拋到了腦后,然后……就給忘記了。也顧不上,當務之急還是追查邪修一事。 孟長青也見到了吳聆,他走快了兩步,到了吳聆身旁,喊了一聲“師兄?!?/br> 吳聆負著降魔劍,整個人都籠著晨曦的絨光,聞聲側過頭看過去,發現是孟長青,他問道:“傷好些了嗎?” “調息過后好多了?!泵祥L青問他道,“昨晚師兄出去了?”他昨晚坐在山洞里調息,意識還算清楚的時候,似乎是看見吳聆一個人出去了。玄武和長白雙重陣法設在山洞外,一點聲音也沒傳進來,他也沒留神吳聆什么時候回來的。 “雨下得久了,出去看了看什么時候會停?!眳邱龅穆曇粢琅f和平時一樣,他問孟長青道:“是我擾著你休息了?” “沒有?!泵祥L青道,“我那時候還醒著?!?/br> 吳聆似乎是回想到了什么,沒說什么,然后他看向孟長青,道:“你身上有傷,出門在外,多加小心,照顧好自己?!?/br> 孟長青點了下頭,他對著吳聆道:“我一直在想師兄昨天說的那個蜀地傳說,師兄覺得,這世上真的有神靈嗎?” “山野傳說罷了?!眳邱龅恼Z氣很平淡,“你喜歡聽這些故事?” “我只是想到前兩日遇到的那怪物?!泵祥L青道,“師兄不覺得那東西很恐怖嗎?我從沒見過那樣的東西,而且我們那一日見到的貌似只是殘魂,簡直無法想象它本來是什么樣子?!泵祥L青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有些發寒。 “可這世上有許多比它更恐怖的東西呀?!?/br> 孟長青略帶詫異地看向他,“師兄還見過比它更恐怖的東西?” 吳聆望向孟長青,道:“見過許多?!?/br> 孟長青無意中就望進了那一雙眼睛,莫名有些怔住,吳聆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不盡的長夜。他鬼使神差地問道:“那是什么?” 吳聆是過了許久才回答孟長青這個問題,平淡的語氣像是將一段久遠的往事娓娓道來。 “聽不見它的聲音,也無法尋找。當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它時常會出現,又會轉瞬消失。當你望著它的時候,它也會望著你。這世間所有的東西終究都會消亡,而它永遠不會消失。與它相比,這山中的東西實在是太過于微不足道了?!眳邱鐾蛎祥L青,許久才道:“它是道?!?/br> 第69章 隨著籠罩著天勝山的迷霧散去,藏在林中的一些東西也蠢蠢欲動了起來。在經過了漫長的一夜, 一條蛇終于沖破了玄武禁制的一角, 悄無聲息地游了出來。 深夜, 寧城。 道觀的修士們敲開了一間鋪子的門,開門的那女人身懷六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拉著一個修士說前兩日她丈夫失蹤了。她丈夫是個獵戶,前兩日上附近的山給她打了只野味,回來后第二天,她丈夫就不見了。 那修士走到那燉鍋前, 揭開那蓋子看了眼里頭吃了一半多的野味, 許久都沒說話。那女人不知道這年輕修士為何要去翻那野味, 她低聲對他道那野味是她丈夫特意打回來給她補身子的,今日一早她婆婆殺了給她吃, 她心中擔憂丈夫,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余下的公婆打算晚上分著吃。那修士緩緩合上了蓋子,低聲安撫了那女人幾句,讓她放寬心。 修士走出門的時候,那對公婆追上來問他,他沉默許久, 終于低聲說了兩句話。 一行人走出那房子許久,屋子里忽然傳來一聲極凄厲的嚎哭聲,那婆婆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嚎啕大哭。那公公則是木在了原地,回不過神來似的。 一群人聞聲全都面露不忍之色,卻仍是往前走了。 不過十多日,奪舍的情況就開始在寧城迅速蔓延開,大批的百姓死去。當地的道觀束手無策,普通人的魂魄入了獸類的身體會瞬間失去意識,一旦混在別的獸類中,就幾乎分別不出來了,而且這種獸類不過三兩日就會死。 很快,寧城出現了大量的動物尸體,沿途邪氣沖天。 等孟長青他們回到寧城的時候,寧城已經亂作了一團。 早在山中的時候,孟長青就覺得禁制可能擋不住那些獸形的邪修,因為蜀地群山實在是太過于龐然了,連綿不絕,看不到盡頭。禁制無法保證每一個角落都被封住,山中那些邪修勢必會涌現附近的城鎮,開始奪取百姓的身體。所有的玄武與長白弟子都意識到了這一點。然而當他們真的親眼看見這一幕的時候,仍是震驚與憤怒了。 顯然,能夠結束這場災難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最開始的那群邪修,全部殺了,一個也不能漏。普通百姓沒有修為,不懂得如何奪舍,不停更換身體的只能是那批來歷不明的修士,殺了他們,奪舍才會停止。 然而從這滿城的鳥獸和百姓中,要找到隱身其中的那一大群邪修,這幾乎是天方夜譚。光是寧城的百姓就有二十多萬人,鳥獸更是不可計數,邪修藏身其中,幾乎沒可能被找出來。 這兩日,孟長青走在街頭,看著道路上正在腐爛的動物尸首,他覺得自己呼吸莫名有些艱難。幾乎所有的玄武弟子這陣子都很沉默,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狀況,或者說,他們從來都沒有直面過這么慘烈的生死,寧城教會了這群年輕的玄武弟子入世要知道的第一件事: 這世上的人是很脆弱的,有時候,甚至經不起一丁點的吹拂。 就在眾人費盡心思全力追查那群邪修來歷的時候,這一日,寧城外出現一群陌生的女修,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孟長青與吳聆他們的耳中。寧城一帶的蜀道早就已經封了,禁絕任何人進出,那群忽然出現的人要入城,一下子便引起了寧城修士的注意。 因為被擋在寧城外進不去,那幾個來歷不明的白衣修士不久便離開了。她們進入了寧城北的山中,一入山便失去了蹤跡。 孟長青收到消息,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眾人都覺得那幾人形跡可疑,孟長青決定前去看看,幾個玄武師弟也跟著他前去。在靠近寧城北的山林中,他們發現了那幾個白衣修士,孟長青沒有打草驚蛇,索性就跟上了她們,看看她們到底要去做什么。 那些個白衣女修來到了溪邊,為首的一名女子從懷中掏出一盒金司南,浮水不沉,她身旁的小女修則是刷一下甩下層網罩,那水中忽然有東西劇烈掙扎起來,司南放出金光,那中年女修士一下子收網,從水中扯出一個半人大小的水獸。 為首的白衣女修見狀走上前去。孟長青跟了一路,此時才終于看清了那女修的樣貌。那女修雖是一襲白色道服,卻絲毫沒有仙客的靈氣,瞧上去和人間五十多歲的農婦似的,皮膚黝黑,身形矮胖,皮都松垮了,她一指一點,那水獸便摔在了地上,有青煙從額頭冒出來,隱隱約約是個人的形狀來。 孟長青一下子看出來,那是邪修的魂魄。他沒想到,那邪修竟然藏匿于水中,更沒想到那幫白衣修士捕捉得如此輕而易舉。 那為首女修確認后,命小女修把水獸收服,撈出水中的金司南,照著司南的指示往前走,繼續搜尋藏匿起來的獸形邪修。 忽然,孟長青身邊一個師弟腳下踩著了個東西,發出了動靜,那十幾個白衣修士刷一下回過頭,下一刻,一柄仙劍直接破空而來,那小師弟還沒反應過來,下一刻就被孟長青一把扯開,孟長青直接抬手用白露劍擋了下來,兩股靈力相撞,孟長青猛地一抬手,那柄仙劍被震了出去,飛旋了兩下落回到那為首的女修手中。那驚魂未定的師弟睜大了眼,好像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何方道友?何必鬼鬼祟祟躲在暗中?!?/br> 孟長青心知已經被發現,于是走了出去。 那為首的女修望著孟長青,忽然眉頭抽了下,低聲道:“白露劍?” 孟長青沒想到那女修會說這么一句,他剛剛見這群女修捕捉邪修的方法獨特,但是透出股詭異的邪勁兒,他一時也不敢放松警惕。下一刻,對方的小修士卻大方地上前一步,抬手一拱袖,“敢問道友師出何門?” 孟長青道:“師出東臨玄武?!?/br> “師出玄武何人?” 孟長青這回停了半晌,回道:“師從玄武扶象真人?!?/br> 那把著金司南的為首女修上下打量了兩眼孟長青,忽然抖著能夾死蒼蠅的皺紋笑了下,“有意思?!?/br> 孟長青自下山以來,一直銘記著師門教誨,不管遇著什么事他從沒有退過,絕不能丟玄武的臉面。然而那滿臉褶子的女修士盯著他的時候,他竟是有些想往后退。 那女修對著孟長青道:“我與你師父是故交?!?/br> 另一頭,吳聆在寧城中一邊搜尋獸形邪修,一邊追查那些邪修的來歷,到今日終于有了眉目,聽完幾個師弟的話,他低聲說了三個字: “清陽觀?!?/br> 剛一說完,門口就有腳步聲響起來,吳聆與謝懷風一齊抬頭看去,孟長青走了進來,身后是一群玄武弟子與十幾個白衣修士。 謝懷風原本懶散地站著,忽然眉頭輕輕一挑,直起了身。他瞧見了一個女修,個子不高,站在人群中,一頂白色紗織戴笠拖著地遮去了容貌與身形,衣帶無風自飄,走路時足不觸底,凌空而來。 謝懷風極輕地“嘖”了一聲,隨腳就踹開了綠著眼睛游過來的黑蛇,挑眉道:“來者何人?” 那女修旁有個十三四歲的小修士,應道:“清陽觀觀主,南華姑射真仙?!?/br> 謝懷風點了下頭,又隨意地一腳把那費力爬回來的黑蛇狠踹了回去,握扇拱手,“久仰仙子大名?!?/br> 阿都聞聲問謝懷風,“你認識她???” 謝懷風沒看阿都。阿都見大家都站著不說話,更加莫名其妙了。為什么,忽然就沒有人說話了? 吳聆倒是真的在打量著那女修。 清陽觀,千年前曾與長白與玄武平起平坐的當世大宗,香火連綿時曾一度坐斷蜀地,山門前豎“天地為爐”四字巨碑,獨立于世,自成一派。 同玄武相似,清陽觀也是避世宗門,不過門中弟子行事風格詭譎,修煉法門極為神秘,公認的亦正亦邪,到如今,“清陽觀”三個字早已淡出了正統道門的視野,只留下“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的零星傳說。 有點香艷,又有點道骨。 那姑射真仙在堂前坐下了。 清陽觀行事不守俗規,曾經為道門詬病多年,吳聆先是看了眼孟長青,確認他沒出什么事,這才望著那姑射真仙,道:“在下長白宗清靜真人座下弟子吳聞過,敢問觀主,近日寧城邪修作祟之事,可是與清陽觀有關?” 那姑射真仙隔著輕紗瞧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不錯,是我清陽觀出去的修士?!?/br> 那聲音清越極了,珠玉落地似的。 *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原來,這一陣子寧城邪修作祟一事,是清陽觀一個叛逃出去的修士招出來的。 那修士原是清陽觀一名掃地的修士,在清陽觀待了四十余年,兩年前,他偷盜了觀中的一摞經書,叛出了清陽觀,自此銷聲匿跡。清陽觀也曾派人下山搜尋,一無所獲。 直到這兩日,寧城鬧出了人形蛇怪之事,消息傳了出去,引起了清陽觀的注意。 那姑射真仙對著吳聆一眾人道,那叛逃出清陽觀的修士這些年隱姓埋名,在山下招攬了一眾弟子,自封神尊,帶著弟子們一起修煉清陽觀的術法,果不其然修錯了走火入魔,如今更是鬧出這么大的禍亂。他們清陽觀此次出山,便是為了收服邪修、清理門戶。 說完,那姑射真仙還向長白與玄武兩大宗門致了歉,她對著所有人說道:此次寧城之禍,均是由清陽觀而起,他們自會盡快處理,還寧城與南蜀一個清靜。 那姑射真仙說話條理清晰,字字清楚明白,語氣也頗為客氣,好似沒有哪里不對。正當眾人沉默之際,吳聆望著那姑射真仙,忽然低聲問道: “敢問觀主,那術法原本是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