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孟長青與李道玄站在渡口,孟長青的臉緊緊繃著,若是謝長留在場,一根手指都能碾死這幫人。若是謝長留在場,這條江都能一劍截斷。 船扯起風帆,嗖的一下劃了出去,消失在夜里。 水紋一下子蕩開,鬼境動蕩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又變了。 此時天已經快大亮。孟長青抬頭看了眼,這鬼境越來越動蕩了。 兩人站在了鬧市,看見謝長留踏入宅子,約莫一刻鐘,謝長留從宅子里走出來,臉色與進去時截然不同。 剛剛從義莊趕回來的下人們甚至來不及換衣服,抹了把臉,臉上的血都沒擦干凈,扭頭便繼續上街去找人。 謝長留沿著昨晚的街道來去的找了三趟,最后手都開始顫抖起來,他掐指算了下。 孟長青看著反復算著的謝長留,阿瑤不是道門中人,命數很普通,而且福緣特別淺,越是這樣的人,越是算不準。 謝長留開始詢問沿街的人,早起賣豆腐腦的男人聽見他的話,忽然停下了腳步,看向謝長留。 謝長留正在向那賣糖人的貨郎打聽,“對!對!是個小女孩,六七歲,圓臉,穿一身紅襖子,紅綢子扎著頭發,這么高?!彼坪跤行┗靵y,一句話說了兩三遍,不停地停下來,然后才鎮定地繼續說下去,“可能手里拿著娃娃,很怕生,對,很愛哭?!?/br> 那擔著木桶賣豆腐腦的男人聽了一會兒,終于喊了一句,“道長!你是找人嗎?”他猶豫了下,“程家后巷那條溝里,早上說是有個小女伢摔死在里頭了,也是紅襖子,六七歲,打更的剛撈上來?!?/br> 謝長留忽然愣住了,表情空白了一瞬。 謝長留趕到程家后巷時,一群人還圍著那條溝。 小姑娘的尸體斜放在案上,拿草席潦草地蓋著,底下一趟泥水,露出一截紅色衣角。謝長留一看見那抹紅色,渾身都定住了。圍觀的人聽見有人吼著“讓開!全讓開!別看了!別看了!”,眾人以為是小女孩家里人過來收尸,圍得遠了些,眼睛一直往中間的謝長留臉上瞟。 謝長留低下身,臉色非常白,過了許久,他才終于緩緩伸出手,一點點揭開了席子,仿佛那東西千斤重似的。 一張滿是青紫的臉,眼睛半睜,脖子上一道掐痕,明顯是被掐死了扔到溝里去的。泡了一夜,嘴唇都泡爛了,還有魚蠶食的痕跡。 謝長留盯著那張猙獰的臉僵住了,良久,半跪在地上的年輕道人低下頭,慢慢抬手捂住了臉,那一口氣他吐了兩次,終于極為緩慢地吐了出來,“不是?!?/br> 他回過頭對著友人道,低聲道:“不是,再找找?!?/br> 那友人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重重吸了口氣,對著下人大聲道:“找!繼續找!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一定要把人找到!” 謝長留看著那小姑娘的尸首,伸出手闔上了那雙半睜的眼,小姑娘才六七歲,一身碎花襖子,頭上纏著紅綢子。 謝長留起身離開的時候,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凄厲的哭聲。 “我女兒!這是我女兒!這是我女兒!”一個女人沖了進去,“啊——她是我女兒!我女兒??!” 謝長留的腳步極輕地頓了下,然后他繼續往前走,腰背挺直。 孟長青望著謝長留的背影,耳邊是那個女人無法自制的尖叫與哭嚎,這一段分明是謝長留的記憶,所有的景象都很模糊,唯有那個母親的哭聲清楚無比,一直到謝長留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這女人的聲音依舊清晰地回蕩在孟長青耳邊。 原本一直沒動作的李道玄忽然抓緊了孟長青的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兩人跟上了謝長留,很快孟長青便意識到謝長留尋錯了方向。謝長留以為阿瑤是落入了妖邪之手,畢竟道門中人的仇家只可能是妖邪與邪修。 孟長青望著謝長留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混沌中。 鬼境再次散開,這一次的混沌持續了很久,孟長青與李道玄在那鋪天蓋地的混沌中走著,身旁是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面,孟長青眼中金色霧氣漸漸聚集,終于,鬼境再次重現。 屋檐上的那滴水落下來,砸在地上的那一瞬間,已經是剎那十年。 “這是……宣陽城?!泵祥L青望著那熟悉的飛檐碧瓦,以及那塊尚算干凈的“吳”碑。 車馬如龍,賓客盈門,這是宣陽的娼樓街,一條街上全是妓院。 這是宣陽的妓院。 孟長青與李道玄在吳巷中走,明顯那時候的吳巷還沒有像兩百年后徹底淪為鬼巷,里頭住著生了病的娼女,孟長青時不時能看見中年的娼女提著水桶咳嗽著往自己的院子走??拷镒涌诘牡胤?,栽著兩顆柳樹,柳樹下的那口井還沒被人填了,井口光滑沒有一絲苔痕。 孟長青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些,繞過兩座牌坊,他看見了一座舊娼樓,一個十七八歲大小的娼妓靠著欄桿翻著書,一根猩紅的紅綢子松松垮垮地扎著頭發,隨意地漏下一兩綹頭發。 孟長青望著那小娼女下巴處的紅痣頓住了,半晌,他輕輕地吸了口涼氣。 這是,謝長留的女兒。 忽然,樓下有個綠衣服、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朝著那看書的娼女道:“妙妙姐!” 那娼妓立刻探頭看她。 “錢夫人來了!跑??!”那女孩子壓低聲音朝著她喊,“跑!”她急得汗都下來了,“錢夫人帶著下人來了!要打死你呢!跑!快跑!跑??!” “什么?” 女孩子急了,“快跑!” 忽然樓下傳來一陣嘈雜聲音,娼妓回頭看了眼,罵了一句“見鬼了!”她刷一下反應過來了,書一扔立刻繞著走廊往下跑。 錢夫人一上樓,剛好看見那勾引她丈夫的小娼妓往樓下竄,脫口便大罵道:“你個不要臉的狐貍精!” 有人撲上來攔著錢夫人,卻被撞開了,娼妓回頭看了眼,一頭扎到了大街上,靈活極了。 錢夫人直接在二樓吼了聲,“堵住她!” 一大群人頓時圍了上來,娼妓似乎有些猝不及防,急忙忙地退了兩步,忽然往娼樓街道外竄去,跟只兔子似的,活蹦亂跳,誰也抓不著她,氣得錢夫人拍著欄桿破口大罵自己下人“廢物!”錢夫人沖下樓,追著她就去了。 那娼妓跑了一路,在小巷子竄來竄去,像是一條泥鰍,走江過海,身后的人噼里啪啦地撞到了攤子和墻,極為狼狽,小娼妓回頭看了眼,臉上還掛著笑,似乎不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似的,她快跑助力,縱身一躍扒住了墻頭,蹬了兩腳翻了出去。 結果一落地,那錢夫人迎面沖了過來,小娼妓驚詫地睜大了眼,嘴角抽了下,罵了一句臟話,扭頭繼續跑。 跑了不知道多久,終于一個不留神,她在鬧市被錢夫人堵了個正著,烏泱泱的一大片人圍了上來。錢夫人插著腰喘著氣,看著同樣快跑斷氣的小娼妓,一橫眉,臉上的rou幾乎要堆在一塊,“你跑??!你再跑??!” 那娼妓一看情勢不好,立刻喊道:“救命??!救命??!殺人了!救命??!” 路人一看,一大群人圍著個弱女子,正要上來說句什么,錢夫人忽然喊道:“大家別被這娘們騙了!這就是一個娼貨!出來賣的!” 宣陽的皮rou生意是是遠近聞名的買賣,宣陽滿大街都是妓,眾人一聽這小姑娘是個娼妓,再沒人出來說話了,不過人群也沒散開,圍著看猴戲似的。 那娼妓又喊了兩聲“救命”,卻聽見身后傳來一兩聲訕笑,她左右看了圈,終于沒了聲音,錢夫人一過來,她立刻低下身抱住頭。 錢夫人盯著她,不知道是想起什么似的,臉色微微扭曲,終于,她道:“打!衣服扒光了往死里打!” 一群下人立刻圍上去,手里都掄著棍棒之類的東西,明顯是有備而來。 那娼妓用力地抱住了頭,有人伸手撕她衣服,她把手攥得更緊了,那是避免致命傷的姿勢,至于衣服,她顯然不在乎這種東西。 “呸!賤貨!往死里打!”錢夫人雙眼赤紅,罵得唾沫橫飛。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越來越響。 “住手!”一人忽然從人群中沖了出來,吼了聲,“放開她!” 眾人一齊看去,是個面容清俊的年輕人,一身泛黃的白衣,他猛地推開了那些下人,“一群大男人,為何要欺負一個弱女子?” 那娼妓也詫異地抬頭看了眼,剛一看見那書生的容貌,她的眼神忽然定住了,再沒轉開,明明半張臉都被打得充血紅腫,卻看著那書生笑了起來。聽見那書生文縐縐的話,好像瞧個傻子似的。她還在笑。 錢夫人啐了嬉皮笑臉的娼妓一口,道:“我倒是是誰呢!是個窮酸書生?!彼α讼?,“這位公子啊,我和你說說,這可不是個弱女子,這小娘們本事高著呢!十多歲就出來賣了!大腿一開能夾死人,勾引六十多歲的老男人上床,哄得人要休妻娶她,連結發四十多年的妻子都不要了!”錢夫人說到這兒的時候,幾乎是咬著牙,“呸!你做夢!”她啐了口唾沫,雙眼猩紅,指著她罵道:“賤貨!你做夢!你做夢!” 那書生似乎沒想到還有這一出,有些措手不及,看了眼地上衣衫半開的娼女,娼女抬眸望了他一眼,漆黑的一雙眼,好像里頭有江南的桃花,能勾魂似的,書生愣了下。 錢夫人指著地上的人道:“打!繼續打!往死里打!把臉給我劃爛!看她拿什么勾引男人!”她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句話。 一群人立刻圍上去,書生張開手攔在娼妓面前,猛地吼道:“不許打!你們一群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漢?” 那娼妓愣住了,伸出手輕輕拉了下那書生,“大哥,你是傻子嗎?”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其中有人喊道:“喂!孬種!你英雄救美?我看這妓不領情??!你要是不孬就沖上去和他們干!那你就是真男人!”說著他豎起了大拇指。 又是一陣大笑,那掄著棍棒的下人也笑了,隨手一推,那書生便被重重推了出去,摔在地上時,滑稽地滾了兩圈,那下人直接噗嗤兩聲笑了出來,臉上嘲諷之意極重。幾個人手中掂量著棍子便準備朝著娼女掄下去。宣陽的妓,死了便死了,賠銀子便好,這娼女的身價雖高,可錢夫人早放出話來,多少錢,她賠!這條命她要了! 眼見著棍子掄下來,小娼妓立刻繼續抱頭。 書生忽然赤急白臉地吼道:“不許打!”他沖了上去,一把將棍子推開了,“會打死人的!不許打!” 那群武夫伸手去扯他,書生猛地低下身,抱住了那娼女,緊緊地將人護在了身下。娼妓終于愣了。 錢夫人已經紅了眼,“打!往死里打!他要死就連著他一塊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德行充什么英雄好漢!打死他!”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遠處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穿金戴銀,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依稀可以聽見幾句爭吵聲。 “我跟了你四十年,四十年??!一輩子老都老了,你這么對我?你敢這么對我!我今日非得要打死這個賤貨!打死個不要臉的!”緊接著便是哭聲,“我哪點對你不起?你要休了我?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嗎?!” 那書生緊緊抱著小娼妓,咬著牙,拳頭和棍棒落在他身上,血從他牙齒縫里滲出來,他緊緊護著身下的人,額頭的血流下來,模糊了視線,“不、不要打!不要打!”他緊緊地摟著小娼妓,“不要打了……” 小娼妓望著他,這次是真的愣住了,好像連笑都忘記了。 一男一女緊緊抱成一團,也不知道被打了多久,人群才漸漸散去。臨走前,那錢夫人吐了口唾沫在小娼妓的臉上,卻被書生擋住了,那口痰落在他頭發上,混著血,順著劉海往下滴。他盯著錢夫人。 錢夫人絲毫不懼,“窮命鬼!活該一輩子賤命!”又呸一聲吐了口痰在他臉上,書生緩緩低下頭去。 人群散去后。 那娼妓從地上爬起來,看著身上的男人,“你、你……”她伸出手摸了下男人的衣裳,全是血,她愣了片刻,忽然大聲道:“你怎么樣?你還好吧?” 那書生抓著她的胳膊,許久才道:“你還小,以后、以后不要再干這些事了?!?/br> 小娼妓愣住了,那書生一頭栽在了她懷中,她忙撈住了他,忽然,她念了聲“醫館”,對對對,上醫館!她用盡渾身力氣站起來,背著那書生往醫館走,竹竿似的腿幾乎站不穩,血順著書生的下巴落在她額頭,終于,她低聲道: “我沒有勾引他,他們全是畜生?!?/br> 這一句話低低的,輕輕的。說完她又笑了起來,擦了把臉上的臟東西。 第17章 孟長青在剛開始修道的時候,常在書上看到一句話,大意是說這人世是苦海,無邊無涯,解脫的法子便是大道,修士一心問道,塵世的煩惱便會煙消云散。父母手足、妻子兒女,不過是大道上的浮塵,你與他們的緣分若是一寸,便不要求一尺。 太上忘情,這四個字懸在玄武山崖上八千多年,歷經斗轉星移,依舊一字千鈞。 那是比黃祖還要更早的人間,不知道是哪位修士,一筆一劃在山崖上鑿出這四個字。說明自古以來,修士便知道追求大境界的人沾不得這些東西,所以有黃祖慧劍斷情,佛陀殺妻證道。 孟長青望著那艱難地背著書生的娼女,街上不知道何時空曠了下去,只剩下那一對男女。 一聲驚堂木響起來,有如平地一聲雷。 眼前的場景忽然散去。 娼妓不見了,書生不見了,高樓不見了,鐘鼓琴瑟也不見了,只有一方空曠天地,白面說書人捏著驚堂木坐在堂前,面前擺著一本故事集注。 原來這一幕幕鬼境不過是人偶說書。 孟長青問那白面木偶道:“狀元郎,那娼女與那書生后來呢?謝長留可曾找回他女兒?宣陽那鬼火燒城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面說書人看著孟長青,微微一笑,搖頭晃腦道:“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br> 孟長青一把抓住了那白面說書人拍驚堂木的手,他如今三四歲模樣,抬頭的時候一雙眼卻兇相畢露。 白面說書人只得嘆了口氣,道:“怕了你了?!彼祥L青,說完這一句,竟是露出個笑臉來。 孟長青眉頭微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