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孟長青:“……” 孟長青一把拉起姜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走了回去,從那說書人面前的銅盂中將那兩個銅板摳了出來。 那書生模樣的說書人見狀睜大了眼,甚至都沒反應過來,“你!你你!” 孟長青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金色霧氣一閃而過,陽光下,那說書人在他眼中漸漸變成了一個木偶,手上纏著無數的細線。孟長青收回了視線。 說書人一震,沒再說話,面色詭異地盯著孟長青。 * 一離開那攤子,姜姚便忍不住抓著孟長青道:“道長,你從前真的、真的?” 孟長青心道:“一個人偶說的話你也信?”他拍了下姜姚的肩,“你覺得呢?” 姜姚大咧咧地笑了下,“不信?!彼肿プ×嗣祥L青的胳膊,“不過道長,那個鬼火燒城的事兒怎么回事???真的燒了七天七夜嗎?后來呢?放火的是誰?” “你覺得呢?” “火哪有銅綠色的?一定是邪祟!” 孟長青點了下頭,“聰明?!彼麤]和姜姚說那人偶說書的事,姜姚這膽子知道了也沒用,孟長青于是沒提,道:“別的事先不說了,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吧?!?/br> 孟長青沒有想到,這兩日道門眾人全因為妖道復活的事往這城中趕。所有的客棧全部爆滿,連平日里據說鬧鬼的城隍廟都被打地鋪的修士占完了,孟長青又窮,沒錢砸門路,想了半天,拉著姜姚去了個地方。 姜姚雖說不懂事,卻也見過點世面,一見那倚著欄桿的光胳膊娼妓,死都不往里頭走一步?!暗篱L!”他死死地拽著往里走的孟長青,“這是妓院!你、你不能這樣的!道長!”他漲紅了臉,任由孟長青說什么,打死都不干。 孟長青被他扯的沒辦法,回過頭道:“住一晚又無妨,君子坦蕩蕩?!?/br> 姜姚臉更紅了,“不行!道長你不能這樣!” 孟長青看了他半天,問道:“知道鬼巷嗎?就今天說書的那人講的?!?/br> 姜姚這次倒是一頓,“什么?” 孟長青趁著他分神,忽然將他扯了進去,絲竹正熱鬧,十二三的少女踮著尖跳胡旋舞,掌聲轟鳴。孟長青頭也沒回,扯著面紅耳赤的姜姚便走,從妓院后門出來。熱鬧的聲音還沒散去,一股迎面的陰風瞬間吹散了那股脂粉溫柔。 姜姚直愣愣地看著這條與隔壁花街柳巷一墻之隔的骯臟巷子,下意識抓緊了孟長青的手,“這什么地方?” 巷子口豎著塊成年的碑,依稀可見看見一個“吳”字。 孟長青拉著他往巷子深處走去,愈來愈重的腥臭味散上來,好似半新的尸體埋在土里剛剛生蛆時的那種腥。隱隱約約有歌聲傳過來,嗓子像是被什么割著,滋啦——滋啦——斷斷續續地發著聲音。 聽得出來是支曲子,“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 姜姚原來還壯著膽子往前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尤其是那歌聲,聽得他頭發一根根豎起來,“道、道長,有、有鬼啊?!?/br> 孟長青嘴角一抽,拍了下他的頭,“別亂說?!鳖D了片刻又道:“不全是?!?/br> 姜姚腿腳一軟差點沒站住。 孟長青走到一間尚算干凈的院子前,抬手敲了下門,不一會兒,里面的琴聲戛然而止,腳步聲響起來,門開了條縫。 孟長青拱袖行了一禮,“叨擾姑娘,在下是路過宣陽城的道士,天色漸晚,尋不到落腳的地界,想借姑娘的宅子借住幾日?!?/br> 過了許久,里面才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纖細聲音,“進來吧?!?/br> 孟長青低聲道:“多謝姑娘?!?/br> 孟長青推門,帶著姜姚走了進去,院子里空無一人,廊下擺著架琴,上頭落滿了灰塵。姜姚驚恐地看著野草及膝的院落,“道、道長,沒有人?!?/br> 孟長青覺得姜姚作為一個修道者,膽子確實有些小。他帶著姜姚入了屋子,關上了門,姜姚哆哆嗦嗦地去點燈,孟長青一回頭,瞧見他在點火,立刻抬手把他手中的燭火重重拍了下去,“你在干什么?” “點、點燈?!?/br> “不,千萬不要點明火?!泵祥L青盯著姜姚看。 “為、為什么?”姜姚更害怕了。 孟長青看了姜姚一會兒,終于決定還是將實情托出,他對著姜姚道:“今日那說書的講的那故事,后面還有一段,想聽嗎?” 姜姚掙扎了一會兒,扛不住好奇心,湊到了孟長青的跟前。 孟長青從前還真的來過宣陽城一趟。 宣陽最有名的便是花街柳巷,小娘子多以吳地人為主,吳酒春竹葉,吳娃醉芙蓉,吳地女子能歌善舞天下皆知,漸漸的,許多吳地清白女子被強盜掠賣到宣陽來做妓,女子的青春年華最多不過二十年,年老色衰后,這些女子便被趕出妓場,住在與花街柳巷僅一墻之隔的暗巷中。這條巷子里吳女最多,故而又稱為“吳巷”。 日子久了,吳巷便成了年老色衰或者是生了病的娼妓的去處,也有逃跑未遂被抓回來打斷手腳關在巷子里的,總之,這地方關的全是些等死的娼妓。軟玉溫香,枯骨爛rou,那些慕名而來的客人們哪里知道,人間地獄與溫柔鄉不過一墻之隔。 稍微有點道行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巷子住的都是女娼,怨氣之重,長此以往必將出事。后來有個年輕的道士來到宣陽,瞧這些娼女可憐,便住下來幫她們看病。 孟長青說到這兒的時候,停頓了下。 姜姚又是刺激又是害怕,忙問道:“然后呢?” 孟長青道:“那個年輕道士,愛上了吳巷的一個女鬼?!?/br> 姜姚眼珠子都瞪出來了,“什么?” 孟長青低聲道:“你知道道門最忌諱的是什么?” “師徒luanlun?” “扯遠了?!泵祥L青嘴角一抽,道,“人鬼生情,有違天道,那道士最后自殺了?!?/br> 姜姚驚詫道:“自殺?” 孟長青道:“是啊,不久之后便出了鬼火燒城的事,死了不少人。不過誰也沒想到,道門這樁丑事后來竟然在娼妓口中傳成了一樁佳話,那些娼妓來到那道士死的地方燒紙錢燒紙房子祭拜那道士,誤打誤撞,反倒是壓了這巷子的邪氣,許多鬼魂便居住在他們燒掉的紙房子里?!彼戳搜勰菈?,“這些鬼魂居住的房子,既然是紙做的,自然都怕明火?!彼戳搜劢κ种械幕鹫圩?。 姜姚渾身一僵,臉色刷白,“不、不會吧?道長?!你是說?” “不要怕,都是些苦命的人?!泵祥L青從包袱中掏出支香,輕輕撥了下,香便點了起來,“睡吧?!?/br> 姜姚哪里敢睡,聽了孟長青的話,他都快嚇破膽了,瞧孟長青抱了被子便睡,他又是佩服又是震驚,他實在是不敢一個人睡,偷偷抱了被子湊到孟長青身邊,想了會兒,問道:“道長,那道士為什么要自殺?” 孟長青道:“殉情吧?!?/br> “為了一個女鬼殉情?太傻了吧,世上真的有這種男人嗎?” 孟長青眉頭跳了下,“我要睡了?!?/br> 姜姚一聽孟長青要睡了,忙走過來搖了下孟長青的胳膊,“道長,你睡著了我害怕?!?/br> 孟長青沉默了片刻,被姜姚搖得快散架了,終于道:“你聽過一個故事嗎?” “嗯?” 孟長青被他鬧了大半天,終于閉著眼道:“據說在陰氣中的地方,倘若用力地推睡著了的人,很容易失手把人的魂魄推出去?!泵祥L青聲音低了下去,“這時候若是你大聲喊他的名字……” 姜姚被孟長青嚇得不輕,“道長,你別嚇我了!”他本就膽子小,孟長青故意嚇他,他更加不敢睡了,“道長!”他推孟長青,“道長我害怕?!?/br> 孟長青還是一動不動裝睡,姜姚喊了半天,有些惱羞成怒地用力地推了一把,“道長!別嚇我了!” “呵?!币宦晿O低的笑。 “孟長青”睜開眼,緩緩回過頭看了眼身側的姜姚。 姜姚看見孟長青回過頭。 “啊——”深夜的街巷中,忽然爆發出一聲極為凄厲的叫聲。 第13章 孟長青一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夜市上,四下掃了圈,深夜的街道比白天更熱鬧,人來人往,叫賣聲不絕。 他依舊是站在白天聽說書的那地方,一個撲著□□的矮小人偶在樹下支著攤子說書,一大群“人”圍著他,那人偶說的依舊是近日傳得沸沸揚揚的太白妖道的事,不過少去了白天那些不著邊際的話,只規規矩矩地說那妖道的平生。 他那段波瀾壯闊的生平啊,說到底不過是四個字,求仁得仁。 太多年沒著過道了,孟長青其實是有些新奇的,顯然,他的生魂被人勾了出來,推到了這鬼市。 孟長青看了一圈誰也不認識,于是多看了那□□人偶一會兒,那人偶望向他,兩顆眼珠子是龍眼核做的,黑漆漆的泛著光。這種人偶沒有魂,一舉一動全靠控制者的意識,仔細看他的筋脈全是細線,邪氣森森。孟長青不是沒見過人偶,但沒見過這么……孟長青有些說不上來,可愛? 很明顯,這只便是白天在鬧市講故事的人偶的真身。 一般懂行的人,人偶都是用浸泡了畜血的柳木做的,可這只人偶不一樣,這人偶是用布做的,樣子低低矮矮,頭上綁了兩個沖天髻,臉上還畫著個笑臉模樣,一點也不可怖,反倒很可愛,像給小孩子的玩具似的。 如今的宣陽城,到處都是道門修士,這偌大的一個熱鬧鬼市就開在比鄰妓院的鬼巷中,竟是無一人察覺,道門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孟長青沒打算動手,他感應到了一個人的氣息,姜姚。這鬼市中有姜姚的氣息。 待到那說書的人偶將故事說完了,預備著收攤,孟長青這才走上去,道:“故事說的不錯?!?/br> 那人偶攬著裝滿了紙錢的銅盂,抬頭看著孟長青,白撲撲的一張臉。 孟長青跟在了人偶身后,慢慢地沿著街道往前走,這種人偶并沒有自己的意識,附在身上的那股子氣散了,馬上會變回一動不動的人偶模樣。果然,走了七八條街,那人偶搖晃了兩三下,摔在了地上,由于是布的,也沒發出一點聲響。 銅鑼聲與鞭炮聲由遠及近地響起來,孟長青站在街道中央,抬頭看去,一支身著大紅衣裳的迎親隊伍漸漸走來,開路的人敲了下手中的空心的銅鑼,哐當一聲響,嘴里喊著些祝詞:“子歸兮,嘉賓與賀,結綬祝酒,親朋滿座……” 孟長青忽然發現隊伍后面的一個人異常眼熟,他捏訣點在了自己的眉心,再看去。 那人赫然是姜姚,姜姚正混在那一群吹嗩吶的隊伍中,眼神渙散,一步一跟,緩緩地從孟長青眼前走過。 孟長青跟了上去。 這支迎親隊伍最終停在了一所張燈結彩的老宅前,猩紅的婚綢掛在匾額上,宅子里頭人頭攢動。孟長青打量著順著人潮走的姜姚,還好,魂魄是全的,他正看著,忽然被一只手拉了出去。 “新郎官!你怎么在這兒藏著??!這怎么的?不好意思???”一個喜婆模樣的人張口便喊,拉著孟長青邊走,“別愣著了,新娘子到了!接親??!” 饒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孟長青,他也震驚了一瞬,低頭一看,身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換上了猩紅的婚服,孟長青心頭一跳,什么時候給他下的咒術,他竟然沒有察覺。 幾個胖喜婆同時上來推著孟長青,“接親咯!新郎官!” 孟長青終于有些傻眼,“???”他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身后的胖媒婆恨鐵不成鋼地用力推了他一把,“接親??!” 孟長青猝不及防地被推了把,撞在了那轎子上,身后傳來一陣哄笑聲。 “哎呦喂!新郎官!你咋還不好意思上了???抓緊??!” 孟長青有些哭笑不得,這是逼著他接親?他回頭看了眼那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又看了眼那頂紅轎子,心道揭開里面也不知道是個什么玩意。終于,他伸出手,輕輕揭開了轎簾。 里面坐著個新娘,婚服上瞧不出一絲褶皺,她疊著手放在膝蓋上,感覺到簾子掀開,有些緊張地抓緊了手。 孟長青打量了她一會兒兩眼,緩緩地伸出手去。 那新娘將手輕輕放在他手心,纖細而軟的一只手,活人哪里有這種冰冷溫度。孟長青看著這從天而降的艷福,心中跳了下,十分配合地扶著新娘出了轎子。 一群媒婆攛掇著他背新娘進去,孟長青有些無奈,那媒婆怕誤了時辰,這才饒過木頭似的孟長青。 “新人到!”一個喜婆走上前去,甩著紅帕子喊了聲,堂中笑聲頓起,“恭喜!”“恭喜??!”“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新郎官好福氣!” 孟長青掃了一圈在座的親朋,姜姚木愣愣地站在一群人后面,好似什么都聽不見似的。孟長青又望向身旁的新娘,喜婆遞給新娘一柄刺著鴛鴦的羅扇,她輕輕舉起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