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鹿曉猶豫道:“剛才他在cao場上發了病,現在在醫務室?!?/br> 女家長臉色一變,慌忙朝醫務室方向跑去。 剩余的家長也紛紛登記了名字,漸漸散去,只有幾個仍舊不死心地還在教室門口徘徊,等著郁清嶺出來。他們就像一群無助的螞蟻,聚攏在一起,每一個看起來都很堅強,但是只要其中一個紅了眼,連男人也會跟著哽咽。 鹿曉不懂這種堅強的代價,她只知道自己不忍心看下去,所以推門走進教室。 教室里,郁清嶺正對一班的孩子做簡單的問詢。 “你叫什么名字?” “有沒有喜歡的好朋友?” “mama要是哭了,寶寶該怎么辦?” 盡管是些簡單的問題,能流利回答上來的卻不多。 郁清嶺就跪在孩子們面前,仰著頭看著小朋友的眼睛,白色的風衣拖到了地面也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眼睛似乎還沒有適應室外光,微微瞇著,臉上的表情認真而又專注,周圍的氣場莫名的安靜。 …… 一班的孩子顯然要比cao場上一觸即燃的更具有社會適應性,一旦被問詢完畢,他們就迅速安靜下來,每一個人都會找一個角落,抱著自己的玩具或者是發呆。 鹿曉坐到一個女孩對面,看著她把積木機械地越疊越高。最終高塔塌方,積木噼里啪啦碎裂一地。 女孩微微一愣,垂下眼瞼,又從最底座開始搭起,慢慢累積。 “要幫忙嗎?”鹿曉輕聲問。 女孩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反應。 不斷重復的刻板,無法消除的隔閡,明明近在眼前,卻永遠觸摸不到的靈魂。 鹿曉忽然意識到,自閉癥患者被稱為星星的孩子,是因為他們的靈魂實在是太過遙遠。 ……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下午多更了一章,漏看的妹紙可以往前翻一翻 第10章 孤島 一個小時之后,郁清嶺完成了對一號教室的孩子的測評。 鹿曉等他問詢完畢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后把手里的名單交到他手上:“這些是外面的家長,”鹿曉輕聲道,“郁教授,您要不要看一看他們的信息?”她指了指最后一個,“特別是這個孩子,就是我們剛才在醫務室遇見的小男孩?!?/br> 這一所學校的五個班級,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根據孩子們的病情實際情況和變化進行分班調動。有的孩子在系統化的干預治療下已經有了好轉,就可以進入以融入生活為主的班級,而有的孩子則因為干預不當或者病情退化,而不得不進入以照顧為主的班級。這是一個治療效率與精準率的方法,卻也是一個很殘忍的階梯制度。 鹿曉想起明熙mama腫得通紅的眼睛,低聲問郁清嶺:“如果可以,能不能給他補一下測試?” 郁清嶺沉默。 鹿曉知道他是在思考。郁清嶺的思維方式很純粹,并沒有那么多情緒化的刻意刁難。 果然,片刻之后,郁清嶺輕輕地點了點頭,同意了她的懇求。 鹿曉跟在他身后走向醫務室,看著他耳后露出的白皙的脖頸。 忽然很想摸一摸郁清嶺的耳朵,因為他看起來好柔軟。 醫務室里的情況要比鹿曉想象中復雜許多,明熙的身體正在不斷地抽搐著,他滿頭大汗,整個身體橫亙在地上扭曲成了奇怪的姿勢,白色的泡沫從他的嘴角源源不斷地吐出來。護士與于醫生亂作一團,明熙mama正用力抱著小明熙的頭。 這怎么會忽然變成這個樣子?? “鹿曉!你快帶家長離開!”于醫生看見鹿曉仿佛看見救星,厲聲道。 明熙的情況看起來跟cao場上的小女孩有些類似,鹿曉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試圖去掰明熙mama的手。然而她的手勁奇大,她根本就掰不動,于是她扭頭向身后的郁清嶺喊:“你幫幫我!” 郁清嶺站在門口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鹿曉的手腕本來就被小女孩的指甲劃破,這會兒一掙扎已經出了血。 郁清嶺的眼睛死死盯著鹿曉的傷口,呼吸加劇,卻仍然沒有動。 鹿曉手足無措,只能朝郁清嶺喊:“郁教授!郁教授——你幫幫我——”她急得聲音都帶了哭腔。 終于,郁清嶺邁出了一小步。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濃重,伸出的手微微地顫抖,似乎不知道應該放在哪里,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鹿曉。 “你拽住她的手腕往外拖!” 郁清嶺死死咬著嘴唇,終于下定決心一把握住了明熙mama的手腕,往外拖拽。 鹿曉在明熙mama耳邊大聲道:“你別著急!郁教授要跟你談實驗的事情,我們去隔壁談好不好?” 明熙mama似乎終于有了一點反應,掙扎的力道漸漸小去。鹿曉就趁著這一股力道,一根一根掰開明熙mama的手指,抱著她半個身體,和郁清嶺一起把明熙mama拖到了外面的診療間。 和小明熙隔離之后,明熙mama的情緒終于冷卻下來,她開始哭泣,余光看見郁清嶺,忽然一把抱住了郁清嶺的腰:“郁教授、郁教授……” 能說話,能認出人,應該是恢復理智了吧?鹿曉已經脫力了,她暫時顧不了郁清嶺,一個人癱坐在地上喘氣。 明熙mama抱著郁清嶺的腰,哽咽著哭泣:“郁教授我求求您幫幫我……明熙他不可以再惡化下去了,我辭了工作,付出了所有代價才讓他走到今天,他不能再退回去了……” 郁清嶺僵直地站在原地,他似乎是在控制自己發抖。 “他不是什么星星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 明熙mama仍然抱著他的腰。 鹿曉喘過氣來,終于發現了郁清嶺的狀態不對勁。他的嘴唇毫無血色,汗水劃過漆黑的鬢發,流淌到了下巴,雙手已經被攥得發白身體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明熙mama!”鹿曉吃力站起身來,撿起地上的文件夾,“剛才登記的資料不全,您再登記一下?!?/br> “資料……” “對?!甭箷园蛋狄Я艘幌伦约旱纳囝^,逼自己平穩下呼吸,她盡量用溫和的語氣道,“選實驗對象的時候,我們的調查是很詳細的,小熙的資料還齊全……” 鹿曉輕輕抓住明熙mama的手腕,把筆遞給她:“你填寫一下,我們帶回研究所?!背弥呱?,鹿曉抬頭對郁清嶺做口型:快走。 誰知,郁清嶺卻忽然抓住了鹿曉的手腕,劇烈喘息。 “我沒事,你放心?!甭箷暂p聲說。 郁清嶺終于搖搖墜墜走出醫務室。 鹿曉感覺到手腕上濕濕的,良久才意識到,那是郁清嶺的汗水。 鹿曉仿佛打了一場戰役,癱坐在地上。 明熙mama也已經冷靜了下來,正在哆嗦著填寫資料,一邊填,一邊眼淚不斷往紙上流淌。好不容易填寫完資料,她才推開門去內間看小明熙。 “鹿曉?!庇卺t生輕聲叫鹿曉的名字。在這一切結束之前,他已經在邊上看了不少時間,看得時間越久,臉上的震驚越是無法遮擋?!奥箷?,你受過相關訓練嗎?”他忍不住問眼前的濕漉漉的女孩。 她顯然被嚇得不輕,體力也透支了,卻仍然做得很好。 這讓他既驚喜,又有點憂慮。 “沒有?!甭箷源?。 “那你是如何判斷安撫下這位家長的方法?” “就……哄著啊,像哄小孩子一樣?!甭箷宰ザ鷵先?,她其實有些小內疚,sgc到底有幾批實驗名額她其實都不知道,只是當時的情況,她力氣不如明熙mama,郁清嶺又是一個不能打不能扛的小廢物,除了哄著她好像也沒別的辦法了。 于醫生被她的形容逗笑了:“別坐地上了,涼?!?/br> 鹿曉連忙站起身,她還心有余悸,偷偷看了一眼內間,才小聲問于醫生:“明熙mama她怎么……”她剛才燥亂的樣子來得快去得也快,看起來卻不論如何不像常人的反應。 于醫生道:“剛才她來找小熙,讓他反復練習一些問題,想為測定做準備。小熙病發過所以反應遲緩,她就急得上火了,誘發了小熙的癲癇?!?/br> “她是不是也……” 于醫生嘆息:“你可能沒有聽過,一個自閉癥孩子,可以逼瘋一家人。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她只是有一點躁郁癥傾向,不嚴重,已經很堅強了?!?/br> 鹿曉不知道該說什么。 短短的幾個小時里,她的心情抑郁得好像在深海游了幾個小時泳。 “于醫生,請問,您知道郁教授的情感培養實驗究竟是什么嗎?”鹿曉有些難于啟齒,“我其實入職沒多久……” 于醫生道:“自閉癥患者很難建立跟他人的社會和情感聯系,包括自己的親人。他們就像落水的人,如果不拋給他們繩子,他們將會沉沒到海底。然而就算給了他們繩子,他們也將終生無法上岸?!?/br> 于醫生道:“清嶺做的實驗,是想通過控制身體激素的方法,嘗試讓自閉癥患者至少建立起對自己親人的情感聯系,方便讓他們更加容易地接到那根繩子。對于患者的家長來說,如果能獲得一丁點情感回饋,可能會換回更多堅持的力量?!?/br> 于醫生沉默片刻,輕道:“自閉癥患者被稱為星星的孩子,其實所謂星星不過是社會強加的詩意的美化。事實上星星是每一個自閉癥家庭終其一生卻無法擺脫的敵人?!?/br> ……真相竟然是這樣。 鹿曉終于明白明熙mama哭喊“他不是星星的孩子”是什么意思。她費盡心血,不過是在和所謂的星星爭奪一丁點可憐的所有權。如此堅強,而又如此無望。 鹿曉無端想起郁清嶺。 如果亞斯伯格是成功逃離了星星掌控的孩子,那他的靈魂又安放在哪里呢? 鹿曉在學校的天臺找到了郁清嶺。 他的情況要比她想象中好太多,既沒有像患者一樣渾身抽搐,也沒有像明熙mama一樣失去理智,他只是站在天臺的邊緣,抬眼望著遠處的群山,仿佛是一個站在岸邊的人望向無盡的海洋。 鹿曉在樓道口停下了腳步,故意發出了一點腳步聲。 然而郁清嶺似乎沒有聽見。 鹿曉不敢直接到他的身后,她站在十幾步開外,小聲喊了一聲:“郁教授?!?/br> 郁清嶺的身體終于有了一點反應,他轉過身望向鹿曉。 風吹亂了他的頭發,白色的工作服翻飛。 他的肢體仍然有些不協調,臉上尚帶著幾分疑惑,偏灰的眼眸中帶著一絲霧氣,氤氳不清,仿佛不明白為什么會聽見聲音。 那一瞬間,鹿曉真的覺得自己看見了于醫生口中的海洋,它就在郁清嶺的身后,帶著洶涌的波濤,能夠吞噬掉一個人所有的意識與情感。而郁清嶺他正站在海洋的邊緣,只要再往后退一步,水就要浸透他的身體。 難怪……總是感覺他濕漉漉的,不僅僅是眼睛。 “郁教授?!甭箷孕÷暤貓远ǖ亟辛艘宦?,“您能聽見我的聲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