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 軍帥聽納進取事 公主進言解疑惑
麗陽初升,晨風和煦,雀躍檐閣,啾啾有聲。 軍帥柴紹抬腳入屋,剛剛入坐帥位,將長安送來的廷報緩緩拆開,正要閱視時,親兵來報,說是軍中參議蕭之藏求見,柴紹把廷報放到案桌上,抬手一舉,說道“有請!” 見來人進屋,柴紹靠在椅中笑道“蕭學士,近來聽聞身體有恙,這么快就痊愈了?” “承蒙霍公惦記,下官偶感風熱,服用了幾副藥,已經見好了,”蕭之藏拱拱手,說道,“前幾日,公主殿下還親臨寒舍,關懷備至,令下官感動莫名??!” “原本呢,我與公主是打算一同前往的,”柴紹指了指座位,對蕭之藏笑道,“一來探望病情,二來商榷軍務?!?/br> 蕭之藏彎腰入座,說道“霍公軍務繁忙,豈敢勞動大駕?嗯,我聽聞樂紆將軍率三千騎兵出城,已奔赴黑沙河了?!?/br> “不錯,”柴紹點點頭,摸著下頜說道,“探馬回報,黑沙河以南五十里內,未見梁軍的蹤跡,我派樂紆出城,意在搶占先機,將此河兩岸收入囊中,適時搭建浮橋,為大軍北進作準備?!?/br> 蕭之藏聽聞,咂咂嘴,說道“霍公,搶占先機固然不錯,然而,兵法云‘五十里爭利,必蹶上將軍’,梁賊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軍騎兵獨進,我擔心……” “蕭學士,‘兵貴有繼’啊,”柴紹接過話來,笑道,“既然是搶占先機,當然騎兵首發,不過,我也作了預備,”柴紹稍作停頓,說道,“今晨,我已令城外大營的宋印寶率兩千步卒北進,今日酉時便可與樂紆會合,步騎協防,鞏固黑沙河防線,以待大軍?!?/br> “今晨……”蕭之藏淡眉緊鎖,沉吟道。 “有何不妥?”柴紹立直腰身,雙手撐在案桌上,盯著蕭之藏問道。 蕭之藏揚起兩道淡眉,目光炯炯地看著柴紹,說道“霍公,梁師都在太和山一戰中,騎兵損失殆盡,然而步卒尚有數萬之眾??!黑沙河以南一馬平川,不利于騎兵展開,可渡河北去,丘陵起伏,草場連綿,則是步卒用兵的好地勢??!” “蕭學士,你的意思是,我應派遣步卒作先鋒,搶占先機?”柴紹哂笑道。 “非也!”蕭之藏搖搖頭,說道,“搶占先機,固然要用騎兵,然而,縱觀黑沙河的水文地勢,單支騎兵徑自向前,縱然可以搶得渡口,卻不能固守防線??!” “這是何道理?” 蕭之藏深吸一口氣,將先前漁夫及馮端稟報的黑沙河水情作了陳說,末了,不無憂慮地說道,“樂紆將軍可以搶占先機,也可以與宋印寶將軍會合,可是,大軍渡河卻甚是堪憂??!” 柴紹聽聞,臉色蒼白,鼻翼翕動,雙眉不展,盯著面前的案桌,片刻沒有說話。 屋外,鉛云浮動,遮擋陽光;屋內,霎時暗淡,人影模糊。 柴紹從座中站起身來,反剪雙手,來回踱步,橐橐有聲。 蕭之藏看著軍帥,沉默不語。 “如此說來,”柴紹立定腳步,回頭盯著蕭之藏,說道,“不應派遣步卒繼進,而應當另派騎兵,溯流而上?” “正是!”蕭之藏在座中立直身體,鏗鏘有力地回答道。 柴紹目光一橫,立即轉身,疾步回到案桌前,“唰”地一下展開行軍圖軸,目不轉睛地盯視其上,神色凝重,沉思不語 。 這時,一名軍校風急火燎地來到門邊,高聲稟道“霍公,黑沙河戰報!” “呈上來!” 柴紹拆開信函,目光掃視,飛快如梭,繼而長嘆一聲,徒然坐回位中,一邊將信函拿起來遞給蕭之藏,一邊怏怏地說道“蕭學士,果然不出你所料??!來,看看樂紆的回報吧……” 蕭之藏站起身來,上前兩步,一躬身,接過軍報,仔細讀來,只見上面寫道-- “跪稟軍帥 末將遵令率騎出城,直撲黑沙河,連夜搶建浮橋,軍分兩支,于南北兩岸對進施行。丑末時分,梁賊數千人馬潛出北岸,突襲我軍,事起倉促,我部應戰不力,損失千余人馬,現已退守南岸,與梁賊成對峙之勢。翼望軍帥速發援兵,以為后戰!” 蕭之藏讀罷,抬起頭來,向那軍校問道“此信是幾時送達帥府的?” “回蕭將軍,黑沙河來人稱前方戰局不利,所以信函一入城,便徑直送入帥府了,應該不超過一柱香兒的功夫?!?/br> “嗯,”蕭之藏點點頭,將信函折好,放回軍帥的案桌上,只聽到柴紹在座中沉沉地說道,“事發昨夜丑時……已過去三個多時辰了,樂紆能否在南岸穩住陣腳,就看后繼的宋印寶部能否及時抵達了?!?/br> “霍公,”蕭之藏眨動雙眼,緩緩說道,“下官以為,不論宋將軍是否趕到,梁軍斷不會渡河攻擊的?!?/br> “嗯?蕭學士,你的意思是……” “對,昨夜偷襲我軍的只不過是梁軍的疑兵而已,他們只有牽制住樂紆將軍的隊伍,才好在上游有所動作??!” “看來,”柴紹摸了摸寬大的額頭,沉吟道,“必須立即再派騎兵,沿黑沙河溯流而上了,乘敵立足未穩,予以痛擊!” 蕭之藏點點頭,稍一彎腰,對柴紹笑道“霍公,我推舉一人為將,保管不負此任?!?/br> 柴紹抬起頭來看著蕭之藏,眼眸中初現迷惑之光,很快一掃而過,繼而滿眼含笑,樂道“我知道是何人了!不過,為了成全他的戰功,我看吶,還得給樂紆和宋印寶下道命令,在南岸堅守待命,不可妄動!” 蕭之藏躬身拱手,笑道“以疑兵鉗制疑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軍帥英明!” “噯,我是所慮不周啊,”柴紹擺擺手,自嘲地笑道,“今日若非蕭學士提醒,他日渡河,大軍恐遭不測??!看來,現在調兵遣將還來得及?!?/br> “既如此,那下官便要提前祝捷軍帥了,”蕭之藏揚起兩道淡眉,也笑了起來,“下官先行告退,回舍靜候佳音!” “蕭學士身體初愈,當靜心休養,日后大戰,還望你出謀劃策??!”柴紹把手一抬,送客出門。 …… 日頭升高,熱氣襲人,蟬鳴陣陣,令人煩擾。 布置完軍務后,柴紹在椅中獨自靜坐,回味著適才蕭之藏的話語,后背不禁沁出了一絲冷汗,心頭一顫,百味翻涌上來--若非對方提醒,大軍過橋渡河之時,梁軍掘堤放水,縱兵橫擊,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局面呢?自己事前怎么沒有想到呢?是自己麻痹大意了嗎?是自己輕敵了嗎? 凝望著屋外,柴紹靠在椅中一動不動,努力回想著當年馳騁在這一地域的情景,前面的黑沙河自己也曾率軍渡過,可是這一回怎么就沒有算到它的水文 水情呢?以至于昨晚遇襲,折損了千余人馬,這是自北征以來,甚至是太和山大戰以來,唐軍損失最大的一次,而自己作為軍帥,慮事不周,難辭其咎??! 心中郁悶,怏怏不樂,柴紹不禁站起身來,踱步向外,來到屋外檐下,反剪雙手,遠眺天際。 也不知站立了多久,只聽到院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柴紹側頭一看,原來是夫人李三娘領著侍女鳳鳶緩步入內。 只見李三娘絳紗單袍,圓領緊袖,一襲長裙隨步輕擺,正笑容滿面地向檐下走來;鳳鳶跟在后面,雙手捧著一只白瓷罐子,小心翼翼,亦步亦趨。 “夫君,這暑熱上來了,”李三娘開口說道,“我給你熬了些金銀花茶,我估摸著,今日你要在帥府中多呆一陣子哩!” “嗯,”柴紹點點頭,依舊看著遠處,心不在焉地說道,“放到屋里吧?!?/br> 李三娘淺淺一笑,轉身示意鳳鳶端茶入屋,自己則上前兩步,與丈夫并肩站在檐下,順著丈夫的視線看向天際的浮云。 “天上有答案嗎?”李三娘輕聲問道。 “嗯?”柴紹側頭看著妻子,睜大了雙眼。 “呵呵,我說天上有答案嗎?昨夜黑沙河的事兒……”李三娘嘴角輕揚,酒窩淡淡。 柴紹這才明白過來,繼而自失地一笑,說道“夫人也知道了?哎,此番騎兵出城,我思慮不周??!” 李三娘伸手拉著丈夫,抬頭說道“夫君,騎兵出城,搶占渡口,原本也是不錯的,只是……” “只是沒想到梁軍會率先攻擊?”柴紹扭過頭來,反問道。 “嗯,”李三娘點點頭。 柴紹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說道“夫人,梁軍進攻我軍騎兵,這個并未出乎我的意料,否則,我也不會派宋印寶率步卒為后援了??墒?,你知道嗎,進擊的梁軍不過是疑兵而已,而我事前并沒有看出端倪,這才是我憂心的地方??!” “哦,是嗎?”李三娘眸光閃動,有些不解。 “來,我慢慢講與你聽,”柴紹牽著妻子的手,轉身邁步,跨過門檻,來到屋里坐下,鳳鳶見狀,知趣地退到門外,聽候吩咐。 夫妻倆兒一邊啜茶,一邊擺談,柴紹將蕭之藏的見解及自己的部署詳盡地講了一遍,最后感嘆道“夫人,當年跟隨宇文述大將軍出征,我曾率兵渡過這條黑沙河,不想今日卻還有此變故,我心中怎是滋味???” 李三娘抿嘴一笑,低頭拔弄著茶碗沿兒,然后抬眼看了丈夫一眼,問道“夫君,你回憶一下,當年隨宇文述大將軍出征,是什么時節?” “這個……”柴紹咂咂嘴,一時猶豫,摸著下頜說道,“事情已經過去近二十年來,模糊記得當時似乎已經薄襖加身,我和段瑾柯等一些軍中小將,晚上常湊到一個軍帳中臥睡,你擁我擠,相互取暖?!?/br> “呵呵,就是啊……”李三娘明眸一閃,笑出聲來。 猛然間,柴紹明白了什么似的,也朗聲笑起來,說道“還是夫人聰慧?。斈晟钋飼r節,草木凋零,水枯河淺,何似今日?水草茂盛,可蓄水而攻??!同一條河,時節不同,景象不同,利弊各異啊,哎,我是以既往之識,決今日之策吶!遇事豈能萬全?” 李三娘聽聞,笑而不語,看著丈夫輕輕地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