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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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樣顯得我是個二逼!”李白還沒說完就被關上了車門,悶在死寂的車廂中,后半句話咽回肚里——你都不愿意讓我坐旁邊了,是不是也覺得我有點煩。 卻見楊剪繞過車頭,兩盞車燈在前方黢黑的樹林上映出頎長的影子,坐回駕駛座時帶回了人氣,聲響,也回了他的話:“連別人哭都要管的人才是二逼,”打開遠光,他還打開了車里的音響,“如果我因為這個罵你,你也可以罵我二逼?!?/br> 李白再次安靜下來,楊剪說得很有道理,盡管他總是這么認為,但這一回也的確如此。他把兩只手揣進口袋,臉被口罩捂熱熱的,潮潮的。音樂聽了一會兒,車也下到了半山腰,他又忽然說道:“都是我喜歡的歌?!?/br> “只有這張碟?!睏罴舻哪抗庠诤笠曠R中,從他臉上短暫地掠過。 “王菲金曲五十首?” “好像是三十?!?/br> “我很喜歡聽,超級喜歡?!崩畎缀π吡艘话愕拖骂^笑,“這一首,你快樂所以我快樂,是竇唯打的鼓,你偶像,剛才沒聽出來吧?” 楊剪先是看他兩眼,神情有些莫名,隨即也笑了,那雙漆黑的眉在鏡面中舒開,又讓李白產生那種感覺,他們在旅游的路上,看了一天的山清水秀,現在累了,而在路頭有舒適的暖床等著他們,還有可口的飯菜,甚至會有一個被他們遺落在林莽間的家鄉。 這趟是要殺人,損失慘重,人還沒殺到,不是嗎? 但是楊剪在笑啊。 楊剪笑著和他說,竇唯不至于,我偶像是普朗克。 李白嘴邊關于殺人的話就只能聽完這首歌再說了?,F在要去什么地方?我們能找到真的紅面具嗎?你還要和我一起嗎?他的問題確實是很多,歌曲卻連貫著聽了一首又一首,幾乎每一支都是循環過的,在某個時期,用著那時錄音機里的卡帶、音質刺耳的mp3、吵鬧店鋪里的大音響、可以調節生效的音樂軟件……播放器換了一個又一個,李白一直在聽的,總是這么幾首歌。 聽的時候也總是在想同一個人。 他似乎擁有把每句歌詞和自己的境遇聯系起來的能力,一個人待著的時候跟著哼唱一段,也像是唱給楊剪。 所以聽這么一張盜版的碟片,也像是把他那些又哭又笑的日子過了一遍。從趴在地上疼得站不起來到撲進楊剪懷里,對于他來說也就需要幾秒的工夫,從獨自在家照鏡子只想把自己削成鹽水菠蘿的狀態變成拿著這把刀子給剛剛到家的楊剪切菜做飯,同樣沒有難度。很久以前就是如此,到現在照樣如此。 荒唐嗎?李白一點也不覺得。 人本身就是有悲有喜,一會兒活著,一會兒又死了,歌曲也是一樣。 他不忍打斷。 楊剪也聽得安靜,并不是心不在焉的神情,盡管這認真與專注多半是面對前路的崎嶇。他們順利地下山,路過已經沉睡的村莊,也路過那條剛剛被人哭過的河……世界烏黑,只剩月光,王菲的歌唱到了頭,又唱了一遍,再一遍,他們翻山越嶺,無驚無險,回到來時的山腳。 應該就在附近區域,有片加工中藥材的廠房,再往前開去就能回到人世了,李白先前偶爾會說兩句話,不咸不淡的也不求有什么回應,只為防止楊剪走神犯困,此時,車子駛入水泥公路,他卻突然嚴肅起來,不缺少深思熟慮后的氣勢,“楊老師,”他說,“我覺得你來過這個地方?!?/br> 楊剪沒說話,只是調低了音樂的音量。 “我覺得……就是在你經常失蹤,我們經常吵架的那兩年,”李白繼續說著,把腦袋倚在車窗上,從這個斜角看去,他的目光在楊剪的側臉上細細地描,路燈裝得稀疏,此時只有一層薄霜似的月光把他們照亮,“我覺得你其實做了很多事,但都沒有告訴我?!?/br> 靜了一會兒,楊剪把車子開進岔路口。 “我覺得你已經看到結局了……最后會怎樣,或者你根本不在乎,”李白依舊不氣餒,“但是剛才還是陪我上山,白白走了這一趟,你怕我不親眼看看就不甘心嗎?” 楊剪單手搭在方向盤上,點燃了今晚的第一支煙。 “我覺得,你是在乎我的,很在乎我。你都愿意陪我殺人,”李白望著那顆緩慢燃燒的紅點,看入了迷,手也不再想要抬起來,去捂自己的嘴,“雖然多少也有點恨吧,但沒有人能和我一樣了?!?/br> “我在你心里的地位一點也不低,沒人高得過我了,但你老是不想承認?!彼ζ饋?。 楊剪似乎舒了口氣,或是抽了一口?又或是沒有。 “我還覺得……”李白又靦腆地垂下眼去,抓起了什么頂甜蜜的回憶一般,他顯得有些陶醉,“因為我這個人挺自相矛盾的,一會兒怕你愛我,又一會兒怕你沒愛過我,有時候你能一笑帶過,有時候你又很想揪住我收拾一頓,問問我是不是腦子有點毛病?!?/br> 話音落了,膝頭的光也亮了一片,再抬眼時,楊剪的大半支煙滅在制動桿旁的煙灰缸,車也已經停在加油站里,燈光一如白晝。楊剪如常地搖下車窗給人遞卡,把錢交完了,又關上窗子,回頭看著他。 “我剛才說的,是不是有錯的?”李白盯得眼睛發干,認真地問。 楊剪的目光閃了閃。 這讓李白感到困惑,語塞的當兒,油已經加完了,楊剪卻沒有急著把車開遠,而是挪到加油站旁邊的空地,找了塊燈光沒那么亮的陰影,拉手剎,熄火,拔下鑰匙。 “哪一條是錯的?”李白再度鼓起勇氣,“每個我都猜了好久,如果有錯的,你就讓我知道?!?/br> 楊剪卻下車了,接著拉開駕駛座后的車門,他坐到李白身邊。 “如果沒有錯,還要讓你知道嗎?”他說。 李白愣了一下,同時他聽到鎖車的應答聲,門打不開了,他就跟楊剪一塊鎖在這車里,好像很安全。 “你說的都沒錯?!睏罴粲种貜土艘槐?,略顯疲乏地靠上椅背,側目看他的眼神卻明亮。 沒看錯吧。沒聽錯吧? 沒有! 李白狠狠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眼角一酸,視線又有些模糊了:“一百分?” “九十九?!睏罴粲滞献俗?,兩條長腿得以伸得更直,自在地閉上眼睛,“因為我已經承認了?!?/br> 在這之后楊剪便拒絕說話,不跟李白談情說愛,也不解釋一下自己先前的行蹤,對于接下來該怎么走又有怎樣的想法。他大概已經累到極限,被李白抓一抓手,捋一捋眉毛,他就飛速地睡著了。而李白仍然處于一種手足無措的亢奮,這里摸摸,那里碰碰,就像哐當被人塞了個價值連城的寶貝,他不知道該怎么捧。 在乎,地位,恨,愛……這些字眼。 并不在于楊剪向他承認了它們。 而在于,他其實一直都懂,卻在這時才真正有了相信的底氣。你要回去嗎?你還是走吧,我在這邊再待一陣子,把人找到再說——他再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了。 他忽然想到楊剪先前把自己塞進這座位,而不是前面的副駕駛,恐怕在那時楊剪就已經決定要找個安全的地方停車,再坐到后面陪著他睡過這又冷又長的夜晚。只不過現在那人先自己一步,沉沉地睡著了。那我就幫幫你吧,李白想,現在的感覺好像在做夢卻不是做夢,那我就再做一個,我幫你抬起手來,繞過我的肩膀,把我摟住,我幫你用夾克蓋上我,再用我的蓋上你,太麻煩了我好像要把你吵醒了,那我們干脆一起蓋吧。 我幫你陪我睡覺,我們挨得更緊一點,陪得更好一點,睡得更香一點。 李白感到滿足,偌大的滿足,心滿意足。他鉆到楊剪懷中,兩人蓋著兩人的外套,一直睡到天亮。 這一回楊剪醒得早了許多,七點鐘就已經從加油站的小賣部買了新的面包和真空包裝的小菜,還有不少礦泉水,牙膏牙刷,濕紙巾,坐回原先的位置讓李白繼續靠著。他自己已經洗漱完了,絲毫沒有因為前夜的坦白而尷尬,身上依然是那種理所應當的自信,以及面對事實的坦然,看李白終于睡醒,就監督他好好地刷了牙,簡單地擦了臉,才讓他吃早飯。 “多吃點,”他說,“今天坐船?!?/br> “船?”李白塞過來一只泡椒鳳爪。 楊剪用指尖捏住,他其實不喜歡吃這種骨頭多殼多并且會把手弄臟的費事東西,比如每年這個季節的螃蟹,要是沒有李白幫他收拾,他就寧愿不吃,如今這鳳爪倒是沒什么好收拾的,就是吃起來依然麻煩。 倒也麻煩不到哪兒去吧? “那邊地勢低,”楊剪最終還是咬了第一口,“車應該走不了?!?/br> 李白點點頭,表示明白,楊剪要他多吃,他就二話不說地啃了三個面包,當真是乖極了,并且對接下來坐船要去干什么也沒有嘰嘰喳喳地追問。而楊剪的推斷也的確夠準,往德江東南方向走的路上,災情rou眼可見地重了起來,最后開到烏江決堤的河段,所有路都封死,車子果然寸步難行了。 有不少艄公在岸邊招攬生意。 楊剪從后備箱里拿出折疊拐杖,幫李白撐好,又打開工具箱挑了幾件趁手的放進背包,水和食物也拿了,藥也拿了,就是沒拿刀,這車就和刀子一塊被他留在岸上。一邊收拾著,他還掛著點招人喜歡的笑容,一邊跟艄公用帶點本地味的腔調商量行程。 最終說定下來,從這里到一個叫做“玉人谷”的地方,一個多小時的水路,兩個人,三百塊錢。去那種地方做什么哦!艄公大概是這么問的,李白答不出來,他也不知道玉人谷到底是什么“風水寶地”,幸好在搪塞人方面,楊剪素來是專家。 他說:“看一個老朋友?!?/br> 走下臨時搭的碼頭,他們就順利地出發了。 那不是李白第一次坐船,卻定然是最美的一次,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江流,小船一如柳葉劃開山水,進入水墨的褶皺。坐在船頭,背朝破水前行的方向,聽著艄公吆喝“小心”時滿嗓子的粗糲,他也能把自己擱在一旁的傷腿忘掉。長江一脈、十萬大山,被他經過就化成霧,化成波紋,化成動蕩漂浮的一切,唯獨有楊剪在船中央,在青色的濃霧和水波中,抽一支煙,望向遙遠的一座山丘,是永恒矗立的影子。 “再看那么遠就要變成石頭了,”李白逗他,“你看看我呀?!?/br> 沒想到楊剪真的看了過來,這一看,還不把目光挪開了,直瞧得他別過腦袋,企圖在艄公眼皮子地下掩蓋自己的不軌。楊剪就笑,梨渦淺淺地蓄了兩點,眼里也被這青綠的江潤出了一層清亮的水殼,滿臉都是無辜的樣子。而他身后的艄公不知怎的也笑出了聲響,遠沒有那么含蓄,笑完了還要高聲唱上兩曲苗歌,抹一抹臉上千溝萬壑的汗。 “這段水,三彎六險七座峰喲!”他們聽到這樣的提醒。 兩個彎過去了,四塊暗流涌動的險灘也是,艄公的水性確實是好,熟悉水段情況,十分懂得避險,該順流加速時也絕不含糊,卻在第五險過后陡然平靜的水流中撐住桿子,放緩了船速。 “那兒有個什么?”李白也發現了端倪,指向靠近河流東岸聚起的一堆石塊,它們就像是上一秒鐘才從旁邊的懸崖上剝落,卻還卡住了一點別的東西,“白的,有反光。哥你看到了嗎?” “去看看吧,麻煩您了?!睏罴粽f。 “好嘞——”艄公已經眺望了半天,答應得痛快。 然而橫穿水流過后,隔了兩米多遠,眼中所見卻是他們誰也沒想到的。李白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相信能在這里看到一只竹排,一個用紅線綁在上面的、已經被浪頭打得面目全非眉目暈染的紙人,還有他身上未曾丟失的銀飾和黑發。 銀飾正好卡在紙殼內部的竹制框架上,而頭發夾在中間,也就剩下不少。 “可能嗎?”李白問。 “水路不用繞遠,”楊剪放下煙支,“順流而下,當然可能?!?/br> 這對話艄公聽得云里霧里,但熱情依舊,大概是了解這習俗,他跟兩人解釋這是冥婚的洞房船,誰家的小伙死了,姑娘卻放不下,就這樣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栓給他,兩人的魂可以從烏江一直漂到先祖休養的故土。而李白默默聽著,和楊剪一樣安靜,他只覺得那人唇邊的煙蒂已然蔓延開來,在自己的眼中,浮起昨夜的夕陽和炬火。 “師傅,”眼看著船馬上就要撐走,李白開了口,“他們卡在這兒,是不是就去不成祖先那里了啊?!?/br> “再近一點,我拿撐子給它搗走,就是有旋渦,水急,”艄公爽朗道,“你們兩個旱鴨子城里娃兒,怕不怕嘛!” “我會游泳,我哥也會!”李白揚起臉來。 艄公哈哈大笑。 李白拖著傷腿,在水流的顛簸中挪到楊剪身邊,聲音也變得小小的,“我總覺得是他們在等我們,昨天晚上認識我們了,現在就等我們救一救他們?!?/br> “噓?!睏罴羝缌藷?。 “什么?”李白一個激靈。 “說謝謝呢?!睏罴籼崞鹚亩?,輕輕揉了揉,竹排也被船桿撥下,先他們一步漂入湍流。李白的耳朵被揉燙了,他和楊剪一同遠望,看那片銀光漂遠,漂下一個水坡就再也看不見,謝謝,不客氣,祝你們好。耳畔有干燥的煙草味,也有艄公唱起的長長的調子。苗語鏗鏘悠揚,啼鳴一般,在青天之下又顯得古老而孤寂,與昨夜同寨的送別不盡相同,卻又像一首長歌的不同段落,能在耳中銜接起來。 銜接,銜接,銜接得更遠。李白不斷地想,再往遠看,就是他們的故鄉了吧,他們靈魂的歸處?那更遠呢?直到長江盡頭?直到大海的盡頭。我的故鄉,我們的故鄉…… 有嗎?在哪。 他本想抬頭看看太陽,卻又覺得不必了,歪過腦袋,靠上了楊剪的肩膀。 第69章 第二次篝火 所謂“玉人谷”,其實有兩層含義,一是臨江而建的一座苗鎮,二是這小鎮邊緣的山中有著同樣名字的山谷。從艄公的閑聊中可以聽出,他已經自動把目的地默認成前者,甚至開始介紹當地好吃的炒菜館和米粉鋪了,卻處處避諱那片谷地,楊剪聽得很有耐性,也沒去糾正什么。所以,這趟就真的是去一個山鎮了?去“看一個老朋友”。沿路這句話始終懸在李白心中,倒不是有多么忐忑,他只是好奇那里到底住著什么樣的人,能讓楊剪在千山萬水之外記了許多年,如今來了,還要親自過去看看。 又一定是個“人”嗎? 一個特定的、普普通通生活在那里的人?找到了就問個好,敘敘舊? 不見得。 是當然不會。 紅面具的事情還不算結束,李白自己這么認為,他覺得楊剪也是這樣想的。某種心照不宣維系在他們之間,當他真正想要描述,卻又摘不清楚。李白只是覺得當下是可以安心的,現在這一秒是當下,過到下一秒,也是當下,他可以一直這樣安心下去。 從一條棧橋下經過時,天上的密云出現一個豁口,太陽光白森森地破出來一點,多少也算是放晴了一會兒。楊剪告訴李白,上次自己走的是陸路,二零一五年的冬天,就在沿江的山道上,沒有潮汛,卻也在斷斷續續下著雨,他租了一輛車況不太好的牧馬人,在早上的加油站加過油。 “最后去了玉人谷?”李白問。 “是啊,”楊剪若有所思,“從天亮到天黑?!?/br> 李白覺得奇怪,陸上比水上慢這么多嗎?還是說,楊剪因為某種原因,在那些山路里繞了很久。手機是完全沒有信號的,他也查不到附近山峰的走向,只覺得它們一座連著一座,被某些摸不清方向的窄路串起來,見縫插針地排布。 不過這次走水路也并非像他想得那樣方便迅速,原本一個多小時的航程,估摸著能在飯點左右走完,最后卻耽誤到了下午兩點。主要原因是半路碰上了放排的大部隊,最近幾年李白對云貴川地區做過不少無頭蒼蠅式的研究,主要方法是看雜志、紀錄片、豆瓣話題、公眾號文章。他倒是對這種古老的運輸方式有所了解,深山里運送大塊木料是走不了車子的,伐木隊往往把那些剛砍下來的原木用鋼索扎成木排,前端與普通船筏寬度相當,后面的“尾巴”卻能擺得又寬又長,浩浩蕩蕩地順河流而下,俗稱“放排”。而排工老少中青都有,就負責站在木排的幾個角上,相互配合控制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