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少女瞪圓的眼睛，陳希連忙補救：“不不不，這個要看具體語境?！?/br>
    少女雙手緊握，“做到一半的時候！”

    周圍一時只剩穿林打葉聲。

    陳希正了正表情，殷勤地伸手：“吃蛋糕?！?/br>
    少女神色冷了下來，一聲不吭拿起包就走。走了兩步又轉回來，拿起地上的滑板抱在手上，面無表情地瞪她。

    陳希正襟危坐，“這個問題不好說。你想聽哪種分析，社會結構還是文本細讀？”

    少女把包一扔，抱著滑板坐下來，冷冷道：“你說?！?/br>
    “說哪種？”

    “都說一遍?！贝笥兴徽f出個一二三四就不善罷甘休的意思。

    陳希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開始胡扯：“要說這個’sao’嘛，從詞源上來說，馬字旁，一開始說的是刷馬。人曰搔，馬曰sao，一個意思。后來又有了馬群擾動的意思，引申為紛亂，又進一步引申為憂愁?！峨xsao》學過吧？那個’sao’就是憂愁的意思。后來說的’文人sao客’，管詩人叫’sao人’，都是從《離sao》來的。所以sao不sao什么的，一開始可是很正經的意思。這個’sao’嘛，接著又通了’臊’，是臭氣的意思。隨著市民社會的發展，神話中自由自在的精怪開始參與市民生活。像什么狐貍精啦，蛇精啦，開始要男歡女愛。野獸不像人有人倫，不守規矩，人若不守規矩與野獸無異。sao不sao就是識別人和野獸精怪的重要標準。這里引入了道德判斷，’sao’是非人的特征?；旧蟻碚f，就是不要偷情，實在忍不住也要愛個不臭的，像崔鶯鶯這樣的閨秀就很好嘛——sao不sao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意思、意思、意思……連番精神攻擊下，少女眼神開始渙散。

    陳希再接再厲，繼續瞎掰：“然后呢，隨著男性敘事的確立，男性欲望的表述逐漸分成風流和下流兩派，‘sao’這種帶貶義的形容在女性身上使用得更多，于是慢慢傾向于‘女性yin蕩’的意思。你看明清小說里面的’sao貨’，有罵男的也有罵女的，當然很多還是罵女性。到了現代社會嘛，父權結構加上消費主義，’sao’也開始了在現代社會的演化，一方面是‘女性yin蕩’，一方面也開始有了相對性別中性色彩的‘yin蕩’，再變成更加中性的’意想不到’，比如saocao作之類?，F在這個’sao’啊……”

    少女終于忍不住打斷陳希的長篇大論，“有結論嗎？”

    “有?！?/br>
    “說結論吧?！鄙倥蚱鹁?。

    陳希微微一笑：“他語文不好?！?/br>
    少女：？？？

    這是什么結論？誰要聽這個！但是好像蠻準的……等等，一開始的問題是什么？

    陳希沒給她思考的機會，問道：“蛋糕好吃嗎？”

    “還不錯?！鄙倥Ｈ坏?，腦子里烏鴉盤旋，嘎嘎作響，每一只都在叫“這個sao啊”“那個sao嘛”……“sao”是什么意思來著？

    “如果蛋糕不好吃怎么辦？”陳希繼續問。

    “不好吃就……不吃？”少女有些疑惑。

    陳希一拍手，“對嘛?！?/br>
    對？對什么？怎么就對了？少女再度陷入混亂。

    雨已經停了。天空依然陰沉，水汽彌漫，全無雨后的清爽，倒是凍得人腳尖冰涼。

    少女兀自迷茫，陳希卻覺得神清氣爽。出門時的煩躁一掃而空，果然甜食和美少女放在一起，還有BB光環加成，治愈效果顯著。

    她愉快地收拾好面前的狼藉，打算趁沒有雨的時候散步回去。

    少女放棄了思考，問道：“jiejie，你和男朋友也這樣聊天嗎？”

    “偶爾?！?/br>
    少女懷疑地看著她，“他聽得懂嗎？”

    “未必?！?/br>
    得知不是自己一人受難，少女暗自松了口氣，“那聽不懂怎么辦？”

    “你和人罵過架嗎？”

    “……沒有?！?/br>
    “你覺得是自己罵爽了比較爽，還是把對方罵輸比較爽？”

    “贏了會比較開心吧？”少女遲疑道。罵人不為爭口氣還能為了什么？

    陳希贊同地點頭，“原來我也這么覺得，直到我發現自己純粹是熱愛BB，贏不贏根本無所謂?！彼媸娣攘艘豢诓?，繼續道，“我有個朋友，叫做蘇貝蒂，特別擅長敘議結合式吵架。陰陽怪氣，指桑罵槐，記性還特別好，揪漏洞抓矛盾一逮一個準。但凡吵起來，家底都給掀翻了。而且只要不出現‘cao你媽’這種直接的臟話，她就不覺得是罵人，心態絕佳。除了上人海戰術，我還沒見她輸過。這種cao作學不來的，她罵架自帶搜索引擎，我大概只帶了個初級詞庫吧。與其意yin詞庫能干搜索引擎的活，不如干脆躺平，拓展一下罵人的藝術?！?/br>
    少女若有所思，“這算是……精神勝利法嗎？”

    “不?！标愊Ｉ畛恋?，“如果不追求勝利，也就沒有所謂失敗。這就是無招勝有招吧——我在其中看到了語言的無限可能?！?/br>
    ……為何氣氛突然高深？

    這都是些什么鬼？

    少女忍不住問：“jiejie，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學生?！?/br>
    “研究生嗎？”

    “是啊?！辈┦垦芯可彩茄芯可?。

    “文科嗎？”

    “沒錯?！?/br>
    “什么專業呀？”

    “社科?！?/br>
    少女暗暗記下，打定主意將來選專業要謹慎考慮，“jiejie，我能留你的聯系方式嗎？”

    陳希婉拒：“相逢是緣——還是算了吧?！彼娴呐录议L找。不僅怕家長找，也怕小孩子找。這次糊弄過去了，下次再來問性交體位該怎么辦？

    “我沒有人可以聊這些?！鄙倥行┪?。

    “你有男朋友吧？”

    少女臉色一黑，“我不想和白癡說話?！?/br>
    世間總多孽緣。陳希心中感慨，“女同學總有吧？”

    少女抿著嘴看她，一言不發。

    她立刻就懂了。這還不是可以隨意談論的話題。

    與其把美少女隨便交給不知名的網站禍禍，還不如她親自來守衛。騎士之心熊熊燃燒，家長真要找上門來，她也只能認了。

    就像地下黨接頭，她們交換了聯系方式，彼此都沒有留姓名。

    少女滿意地抱著滑板走了。

    陳希把少女備注成“滑板”?；灏l來了蛋糕的表情和“jiejie，很高興認識你”，是個禮貌的孩子。她回復了小雞跳舞的動圖。

    切回主界面之后，短信的圖標沒有變化。沒有新消息。

    她點進短信，最上面依然是室友的名字。那個問題不長，直接顯示在界面上。

    “你說的喜歡是哪種喜歡？”

    林月站在教堂外的門廊下等人。

    雨沒有停過，天暗得厲害，門廊周圍已經亮起了燈，像是樹叢里升起的小月亮。

    庭院里的樹木在雨里發出沙沙的聲音，屈曲的枝丫仿佛隱秘的繩結。

    他打過類似的繩結，在裸露的皮膚上。不過幾個月，印象已經斑駁得近乎久遠。和她有關的畫面輕易覆蓋掉往日的記憶，他幾乎要忘了麻繩的重量。

    腦海中奇怪的東西越來越多，把過往擠到一邊。就像現在，他看著黑乎乎的樹叢，心里竟然有些期待。圣誕將近，一部分裝飾已經掛了出來。鈴鐺在風里晃悠，細碎的鈴聲混著雨聲，聽起來有些鬼魅，像是聶小倩隨時會從樹影里走出來——能生出這種想法，也要拜她所賜。

    冷風搔得鼻子癢癢，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又看了一遍短信。三條消息孤零零地排列在界面上，還沒有回復。

    是沒有看到嗎，還是問得太突然了？

    昨晚之后，他們的關系算是更進一步了吧？

    想起早上她忙不迭地把自己推出門——太幼稚了，簡直像小孩子耍賴不去上學。她會覺得頭疼嗎？

    他不在的時候，她會做些什么呢？像以前一樣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嗎，還是會上陽臺看風景？

    林月出神地盯著樹叢，無意識地微笑。

    教堂側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匆匆地走了出來。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線里，也能看見他的金發梳得一絲不茍，閃閃發光。

    “嘿，穆，好久不見！”男人展開雙手，給了林月一個擁抱，驚訝地問，“我的小人偶居然在笑，遇到什么好事情了嗎？”

    林月拍了拍對方的背，“最近運氣非常好?！?/br>
    “希望你的好運能夠長久?！蹦腥宋⑿χ?，藍色的眼睛透著暖意，“你說有重要的事，我猜不是打算回歸吧？”

    “不，我想暫時繼續休假?！绷衷骂D了頓，“并且在考慮退出?！?/br>
    男人看了他一會兒，拍了拍他的肩，“只要你下定決心，我自然尊重你的決定?！?/br>
    “謝謝你，昂?！绷衷掠芍缘卣f。

    “是最近的好運讓你這么想嗎？”男人好奇地問。

    “是的?！绷衷氯滩蛔∥⑿?，“是非常了不起的好運?！?/br>
    男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你能開心起來，我很高興，穆?！彼醮葠鄣卮蛄恐衷?，“匹諾曹要變成人了?！?/br>
    “不至于吧？”林月苦笑。

    男人搖頭，“相信我，我見過許多人。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像是沒有心的斗犬?！?/br>
    “有這么糟糕嗎？”

    “這只是一種形容。好在不論你是什么樣子，神都會愛你——這就是我喜歡教堂的原因?！?/br>
    林月想起陳希說的“這只是比喻”，仿佛隱約有某種聯系。

    “如果可以的話，我能帶她來見你嗎？”他問。

    “當然可以?！蹦腥藬傞_雙手，“只要你愿意?！?/br>
    他們在門廊下握手告別。昂說會為他和他的好運祈禱。

    雨越下越大。天已經黑透了。

    十字架在雨中佇立，仿佛伸往天空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