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她拿出腰間荷包里的小木梳,每掬一縷墨發于掌中,便用木梳順一次。他的發質柔滑如綢,宛若細水穿流密密梳齒間。 這是她第一次幫老祖梳發,也是初初這般毫無顧忌地觸碰他的頭發。隨著木梳由他發端掠至發梢,思緒跳轉至數年前——他們的初遇。 那時她險些遭老祖滅身,心有怨念,更多是畏懼。直到如今,竟能自然而然幫他梳頭綰發,著實不可思議。 漸漸,楠艾梳得專心細致,手指不自禁地輕纏他發絲,格外喜歡這般柔順的手感。指間的一縷縷發猶如繞在心頭的一絲絲甜,在胸口蔓延開來,令她眼中溫柔,唇上溢笑。 而端正坐著閱書的老祖,書頁中的半個字也未看進去,心思全然被她細嫩的小手給引了去。 尤其梳耳旁頭發時,她的小指會不經意觸碰他耳朵,像根小勾,勾得他耳朵發癢,又像簇火苗,熨得他耳rou發熱。費了些力氣才抑制紛亂的心緒。 片刻后,楠艾攏起他兩旁的長發,綰了個簡易的發式,端看兩眼,滿意地點頭。 繞至他身前,問道:“老祖要瞧瞧嗎?我去屋里取來鏡子?” 老祖放下書本,視線落在她盈悅的目光,卻是問:“你讀過的人界書本中,可有講述關于梳發的寓意?” “梳發的寓意?”她不曾看到過這些內容,好奇問:“有何寓意?” 老祖未答,指尖輕捻,只見一本書從左方書柜飛出,落在案幾上。書頁自動翻開,直至一處停下。 老祖手指輕點:“這有一段描述?!?/br> 楠艾伸頭瞄了眼,遂坐在老祖對面,將書捧起,一字一行看得仔細。 這書記載的是人界一個小國鳩川國的見聞錄,里頭有幾頁關于仁孝道義的講述。 待看到最后一段文字,楠艾眼簾忽顫,倏然呆住.... 那里寫著——為父母梳發,意為孝;為子女梳發,意為愛;為配偶梳發,意為情。然,未婚配男女不可隨意梳發摸頭,若為對方梳頭綰發,視為求偶,等同定親。 視為求偶...... 等同定親...... 看花眼了?她使勁眨兩眼,再瞧,那八個字就像八根大鐵釘,定在了書上。 楠艾兩眼瞪得勢要將書燒穿一般——天地可鑒!她不是要同老祖求偶?。?! 第二十七章 楠艾的眼中再映不進書上的其他字,只有那八個字清晰無比,在她眼里巨大得化作八塊大石,壓在她的脊梁骨,弓著背,不敢抬頭。 綰發最初是她提出來,今日又是她擅作主張落了實??伤拇_沒有這書中所指的半點意思,只是梳發而已,于人界的寓意竟這等復雜。 可她是天界的妖,當無需遵守人界的繁重習俗吧? “這......” 楠艾視線定在書上,掀唇囁嚅了半晌,也沒發出第二個字。即便自認為無需糾結人界的習俗,可再難忽視那段話,生出幾分羞窘。 老祖將她的尷尬收入眼中,抬袖一拂,那書本即刻關上。他道:“只是人界的見聞記載,倒不用太在意?!?/br> 楠艾干扯了嘴角,他說得淡然,可這書里的文字都過目了,還如何裝作若無其事。 “不過......”老祖話鋒一轉:“我當真以為你是看過這書的?!?/br> 楠艾愣了愣,老祖這話,豈不暗指她明知梳發的意義卻強行要幫他綰發? 她連忙抬頭,兩人視線陡然相撞,他目光帶著審視,直盯得她心底發怵! 可別真起了誤會呀! 楠艾趕緊擺手否認:“我從不知梳發的寓意,怎見過這書呢?這誤會忒大,會折我壽的!” “哦?”老祖口中沉吟:“原來同我求偶會折你壽?!?/br> “......” 楠艾梗得欲哭:老祖求您別再說了!越說我腦子越糊涂,跟不上您的思路! 老祖又略顯認真地看著她:“若你真有求偶的念頭,但同我言明,無妨?!?/br> 求偶的念頭...... 楠艾腦中不由閃現那一次的夢境。在夢里強行撲倒老祖,欺上他嘴,豈不比綰發更像求偶? 她臉頰瞬間徹紅,斬釘截鐵地大聲否認:“我沒有求偶的想法!一絲半毫的念頭也無!我、我發誓從未見過這本書!”慌張得起誓,實想遁地逃走。 老祖點點頭:“既然你當真未見過這書中內容,今日權當長個見聞。天界隨性許多,沒有人界七彎八繞的繁文縟節。往后你自然來幫我綰發就是,莫要太在意人界書里的那些文字?!?/br> 前半段話,楠艾十分贊同,老祖也算給她的舉止找了個合理的臺階下??蛇@后兩句......她猶豫是該聽他的,還是該拒絕? 其實老祖所言盡理,既然無需在意人界習俗,就沒有刻意回避的道理,何況綰發這事本就是她先提出。 她腦中一動,哈哈笑道:“老祖多想了,我怎會在意呢?人界的規矩由他們守著就是,與我們何干。況且那書里不還說為父母梳發意為孝嗎?我一向視老祖為長輩,于我心中如同再生父母!這便當我孝敬您了!哈哈!” 楠艾干巴巴的笑容在老祖投來的冰冷眼神中,徹底僵住。 她很好地詮釋了,什么是笑比哭還難看! “再生父母?”老祖面色陡沉,冷聲警告:“往后若再提這四個字,亦或你心里生出這類想法,就自行離開歸墟吧?!?/br> 說罷,他站起身,虛形一晃,出了書房。 楠艾呼出一口氣,垮著肩頭,暗嘆:今日是怎的了?怎么句句都能撞在老祖的惱意上? * 回房躺下的楠艾,反復忖量今晚的事,徹夜難眠,睜眼至天亮。 不覺晨光灑入,熹微的光亮寸寸落進她眼中,仿佛有零星碎光墜入了她心底,照亮了沉寂的角落,萌生漸長的心思發了芽開了花。 她似乎捕捉到了那是什么,卻一瞬流逝,隱隱約約、昏昏不明。最后實在困頓,便沉沉睡去。 闔眼前,她迷糊念著:“即便給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同老祖求偶呢?!?/br> * 而在楠艾房間隔壁,靠坐在床榻的老祖擔心躺下會亂了腦后綰好的頭發,是以整夜都坐著,即便休息也未躺下。 他佯裝無意地將那書拿出來翻給楠艾,卻有意在她心里埋下了暗示。 倘若她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今晚他提醒時,她應當只會驚訝和尷尬??伤齾s臉紅耳熱,手足無措,甚至大聲說話來掩飾內心的慌亂。 顯然她意識到了什么,只是尚不明確。 他知道時機并不算最好,許會擾亂她心緒,影響到修煉。但自從妖界回來,他有些等不及,開始步步試探她的心思。 她心性單純,喜惡分明,身邊的人在她眼里的區別恐怕就只有對她好,以及對她不好的人。如若再不抓緊些糾正她的想法,她就真會將他視作第二棵楠樹! 譬如再生父母,亦或爺爺之類...... “唉......” 老祖兩指揉了揉愁鎖的眉頭,真是株難開竅的艾草! *** 光陰捻指倏過,已是百賒年。 恰是日出曈昽之時,天邊由暗轉明。 老祖早早站在屋外,眼觀天象,若不出意外,今日便是楠艾渡過雷劫修成仙體之際。 萬靈成仙需歷雷劫,此雷劫并不由天庭的雷神施加,而由天道形成。六界生靈皆不能離開天道的自然法則,妖或者人修成仙體,俱為破界,是以天道以雷劫衡量其資格。 若曾違背天道,作惡造孽者,雷劫程度和數量以倍數疊加,因此渡劫時灰飛煙滅者不在少數。而從善好生者,只需以rou身功法接雷,修為不低皆可安然度過,最終修得仙體。 修得仙體即為仙,但只是個天界的散仙。如若去天庭求得了仙職,往后則需評定仙階,每升一次階位,便歷劫一次。歷劫的方式由天庭司命星君綜合其修為及仙階情況來決定,再呈報給天帝,獲得天帝準予,方可下界歷劫。 楠艾暫只是修成仙體,便只需渡過雷劫即可。 * 兩個時辰后,晌午剛過,萬里晴空、驕陽似火。 但見云朵疊疊盈空,島嶼層層罩陰。不消片刻,有一團暗云在云層中央聚集,緩緩朝這方山谷飄來——正是劫云。 直至木屋正上空,那云已鋪展開百丈寬,暗沉如墨,如迷霧墜空。 只聽咔嚓轟隆,雷鳴響徹天際,云中唰地忽現耀白閃電,頃刻照亮整座山谷,勝過烈日當頭。 隨著劫云不斷在上空盤旋加厚,形成個圓形漩渦。四方林間漸入昏暗,正頭的陽光徹底隔絕在暗云外,透不進一絲光亮。 漸漸,云中電閃雷鳴不歇不止,雷聲隆隆如山崩地裂。閃電劃剌似白龍翻騰。 老祖負手端立屋頂,遙看半空。 只待劫云中的雷劈下,他便出手將其引至自己身上。楠艾需渡雷劫,卻無需承受全部雷電的沖擊,只要保證這雷有部分落在她身上,導入體內修成仙體即可。 可半個多時辰過去,只聞雷電響閃不斷,卻不見一道雷落下。 老祖略不安,天道從不出差池......除非有異狀顯現。 他神色嚴肅地緊盯那團暗云,一瞬不放松,片刻后,云中果真出現了異樣! 漩渦狀的暗云以中心為原點,顏色漸變為紫,朝四方擴散。暗云的漩渦邊沿逐漸消散,直至空中的劫云變成一朵層疊狀的紫云。 恰是陽光重現時,就見紫色云層中迸發金光。真個是巍巍祥云聚作山,丈丈金光攏成旭。 紫金為祥瑞之兆,這是祥云瑞光! 老祖眸中映滿那紫金色的壯麗景觀,驚詫不已。渡劫的雷云基本為暗黑,紫云實屬罕見,而金光紫云更是罕見至極。 他所知曉的近十萬年以來,天界唯一一個渡仙劫時為金光紫云的,便是六界獨一的鬼仙——法華尊者。 當年法華尊者路過北海,正要去佛祖那聽佛堂,恰逢歷劫,那日紫云生出金光蓮花的壯觀場面令北海龍王久久難忘,言傳整個天界。 凡劫云為紫云者,乃天道自然選定的神者,亦或是前世為神者,今世成仙歸位。而劫云中閃現金光的渡劫者,皆與佛結緣。 他不免疑惑,楠艾分明只是厲山上依附楠樹才生出靈智的艾草,方成妖不久。若說天道自然選定,不符合,前世為神?也不貼合。何況她又幾時與佛結了緣? 沉思間,震山裂空般的轟鳴蕩徹整座歸墟島。驚得飛魚鳥獸皆歸巢,草木花枝顫巍巍。 島上的海精們嚇得各個面皮一抖,交頭接耳,問訊探聽,才知原來是楠哎在渡劫。紛紛暗自捏把汗:這雷響得聵耳,震得發昏,可別把那株小艾草劈滅了。 而本提心憂慮的老祖卻已完全不擔憂,甚至收了手中訣印。只因紫云雷旁人不可助,所有雷必須由渡劫者承受,如此方能成功渡過。 況且,這雷根本無需害怕,有金光護體,頂多rou身承受不住而昏厥,卻如何也不會被劈傷。 老祖縱飛落地,聽得雷電道道直劈而下,落在楠艾閉關的房中,他只抬頭看了眼屋子,心想:渡劫過后又得派海精去浮華山伐些赤松來修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