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眼里的光芒卻一點點黯淡下去。 七歲前,母親傾力教導他為人處世,琴棋書畫,射御書數。七歲后,母親給了他暗衛,教他觀人馴人,同時鼓勵他出門交友,廣結善緣。 他的命運從踏出府門的那一步開始變化。 七歲前他是父母的好兒子,嬤嬤丫鬟口中的天縱奇才,人們眼中的玉娃娃。七歲后他是京城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紈绔子弟,風流世子,不學無術的大草包。 七歲的蕭昱溶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事實上他到了十七歲才明白,才從暗衛口中得知了真相。他像往常一樣學習、交友,和暗衛們接觸,自認從沒有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卻在踏出府門后看到許多人躲躲閃閃的眼神。 那天的太陽很大,照得石板路白得晃眼,他走得有些頭暈,一路上眾人的眼神讓他疲憊又疑惑——當年長寧公主訓練暗衛的時間不長,只能先以保護他為第一要務,他接手后才開始著手培養他們打探消息的能力。而身為被關在后宅的女子,又身份高貴,自然難以知曉這些尋常百姓的看法。 長寧公主都不知道,堪堪七歲又無人脈的蕭昱溶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他不知所措,只能一直往前走,反正也沒什么好怕的,蕭府侍衛和他的暗衛都跟在后頭呢。 拐角處,三三兩兩的婦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他怎么出來了?不是說宣國公怕他闖禍不放他出來嗎?” “闖禍?我聽旁人說是不學無術啊,怕他丟臉才不讓出來?!?/br> “丟臉?哎呀呀,這原因一聽就假的很,也就你還相信了?你難不成不知道,這宣國公世子暴虐成性草菅人命?據說他曾因為丫鬟把茶水灑在他身上,殺了那丫鬟全家,還把尸體擺在府里給別的丫鬟們看!還有一次因為別人擋了路,就把那人的腿給砍了!我大姨的二兒媳的三堂妹的手帕交的遠房表弟就在宣國公府做活,親口講的,那還能有假?” “啊,天哪!太恐怖了吧!” “不光殘忍呢,還小小年紀就不學好!聽說天天往煙花巷跑,還鉆丫鬟的裙子,嘖嘖嘖,才七歲呢!真是惡心!” 蕭昱溶安靜地倚在墻上,聽他們一一數著他的罪行。背后的墻是土砌的,粗糙,硌人。 他清澈的眼里滿是迷茫和恐慌。 他每天學到深夜都不敢放松,原來是不學無術嗎? 他待人一向有禮而寬和,竟然做過這些事嗎? 他今天才第一次出門,究竟是什么時候去的青樓楚館呢? 蕭昱溶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天的太陽很大,面前的地白得晃眼。 他一開始也想過扭轉人們心目中他的形象,但是,那早已根深蒂固,不知從多久前就逐漸進入了每個人的心中。 既然他們說他愛玩,那就玩吧。 反正母親對此也不是很反對——她認為孩子長大后就應該有自己的選擇和判斷,只要不沾染上惡習就好,何況蕭昱溶并沒有因此荒廢了功課。 長寧公主是個好母親,她用心教導出來的蕭昱溶在別人眼里卻是扶不上墻的阿斗。 一開始蕭昱溶的確是感受到了一點樂趣,但是很快就厭煩了。沒過多久,他就對這些提不起多大的興趣了,只是為了長寧公主的殷殷期盼——怕她擔心,蕭昱溶從未告訴過她真相,他只能繼續出門玩耍。 再之后,便是長寧公主逝世,他守孝三年,隨后奔赴江州。 時至今日,不少京城人依舊畏懼他,只是不再認為他不學無術了而已。 可是原來,那些不學無術、草菅人命、紈绔子弟的名頭,都是蕭齊肅暗地里加給他的嗎? 蕭昱溶聽著常大的稟報,看著他呈上來的供詞和物證,忽然想起了蕭齊肅口中的“娃娃親”,以及被拒絕的向元元提親的提議。 何其可笑。 賞了常大,蕭昱溶沉默地走下樓,坐上馬車。撩袍落座,提壺倒茶,行云流水一般的舉動里依舊帶著三分漫不經心,懶懶散散,看著就不像是個清俊板正的好兒郎。容七公子那種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風度,他再也不會擁有。 可那又如何呢? 宣國公府。 “孽畜!給我拖下去狠狠打上三十大板!”蕭齊肅氣得渾身發抖,蕭昱溶看得眉眼含笑,像是春華盛放,數不盡的風流意態。 ——三十大板,這么多年的造謠中傷,逢場作戲,還他蕭齊肅血脈親緣,宣國公府榮華富貴。 今后,元元他要,宣國公府他也要,聲名權利,清白真相,他都要。 誰也別想搶走,誰也不可能搶不走。 被架在長條凳上的少年氣若游絲,身后血rou模糊,面色蒼白。他輕輕垂下睫羽,掩蓋了眼中的冷冽。 “據說宣國公府那位世子爺為了靜心讀書,自請搬到京郊的莊子上居住呢!”醉紅樓里,一個錦衣少年神神秘秘道。 “嘁,別不是被宣國公趕出來的吧!”一旁坐在搖椅上的紫袍人嗤了一聲,往地上吐了個瓜子皮兒。 一個一身蛤蟆綠的少年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快點點人吧!來醉紅樓是說這個的?那小爺還不如上望江樓點桌酒席呢!” 京郊,蕭家莊子,長寧公主陪嫁。 “好好查查蕭齊肅,看看他和長寧公主的逝世有沒有關系?!鄙倌臧察o地站在窗前,面色還有些蒼白,一雙眼卻出奇地亮,像是融進了湖光山色,瀚海星辰。 “是?!?/br> 第49章 容宣(容宣戀愛線) 簾子“啪”地一掀一甩,一身奪目的紅的少女就跑出了門去,一邊跑一邊把剛才拿來掀簾子的右手也用來提裙子,好跑得更方便更快些。身后的丫鬟愣了一下,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趕忙慌慌張張地抱起一旁的狐裘就追了出去:“郡主!郡主!您慢點兒!” 長平郡主沒聽她的,跑得越發快了。 這會兒正是初冬時節,茫茫大雪把京城蓋得嚴嚴實實的,像是生怕它凍著,特地準備了一床大棉被。長平一邊跑,一邊看著眼前自己呼出的一陣陣白氣。 蕭昱溶當真是陰險狡猾,從京郊回城這點事兒也要躲著她,還不回宣國公府,裝模作樣地說什么要去拜見容大人,跑到了容府,讓她這會兒才得了消息。當真以為她看不出來這是因為什么? 她堂堂長平郡主,要才華有才華要容貌有容貌,追著他跑了這么多年,硬生生活成了全京城的笑話,他竟連低個頭稍微給她個好臉色也不肯!一想到這兒,長平就越發憤恨起來。 她今天倒要堵著他,好好問問這是怎么回事! 長平提著裙子從尋玉齋一路跑到了容府門前,雖然距離不算長,但是也讓她出了些許薄汗。她站在原地喘著氣,面前呼出來陣陣白煙,透過白煙,她能看見剛剛離去的蕭家馬車。 長平咬了咬下唇,一時間也顧不得那些禮儀規矩了,對著那輛馬車大叫了一聲:“蕭昱溶!” 那馬車連個停頓也不曾有,冷淡地漸漸遠去。長平郡主靜靜地站在原地,披著一身的風雪,呼吸還有些紊亂。她撥了撥額前凌亂的劉海兒,垂下睫羽,嗤笑了一聲。 身上的一點薄汗漸漸冷了,帶來更深重的寒意。 可惡的蕭昱溶。 她其實也知道這樣的行為惹人厭煩,可是……可是…… 她追了他這么多年了,他難道就不能回頭,施舍給她一個眼神嗎? 冰涼的雪花被迎面的風吹到了她凍得僵硬的面頰上,很快就化作了同樣冰冷的水。忽然天地一黯,像是光芒被人濾去。 她詫異地抬起頭,看到了一把油紙傘,和一個人。 清,靜。 這是她對容宣的最初印象。 一舉一動禮儀風度渾然天成,一顰一笑如昆山之玉云間明月。 他撐著傘,對她微微一笑:“姑娘,蕭世子已經返回京郊了。風寒雪大,還是早些歸家吧?!币幻嬲f著,他一面把油紙傘遞給了她。 長平抿了抿唇,接過了油紙傘,難得地露出了和其他京中貴女一樣的乖順,或者,說是羞澀才更為妥當貼切。 她微微低下頭:“多謝?!?/br> “那在下就先告辭了?!比菪α诵?,行了個揖禮,轉身離去。 邁上門前臺階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方才站在此處的那個少年,狐裘玄衣,眸色沉沉,笑容卻明朗:“我在江州讀了六年的書,倒是學過一個道理,以卵擊石,并非明智之舉?!?/br> 江州,以卵擊石,再聯系上最近種種,容宣也不是蠢人,自然很快就明白了過來。 他沒回應,只是含笑看著蕭昱溶,但心里卻飛快地盤算開了。 京中貴女頗多,與蕭昱溶相爭并不是什么明智的舉動,倒不如另擇他人。如果顧家選擇了他那便罷,如果蕭昱溶成功了,那他也好有個人選。 方才那位,大抵就是長平郡主了吧,雖然單純大膽了些,但是家世還是很看的過去的,倒也可以列入打算……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今日之事,改日長平必當登門道謝!”容宣剛剛邁上最后一個臺階,就聽到身后中氣十足的喊聲,教他險些一個踉蹌。 這小郡主……其實還挺可愛的。 “容宣?!迸_階之上,少年含笑轉身,拱手一禮,風雪獵獵,卻分毫不影響他周身的沉靜。 寒風裹挾著雪花怒吼,狠狠刮過她的耳膜,純白的雪映出刺目的光芒,教人不自覺地想要瞇起眼。 長平卻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只能看見面前的少年。 丫鬟終于追了上來,喘著氣要把狐裘給她披上。長平對著容宣遙遙一笑,拽過狐裘一面自己披好一面轉身走了,衣擺在半空中一劃,干脆又颯爽:“車夫呢?我們回府?!?/br> 頓了頓,她忽然揚起了一個笑容,明媚,又帶點羞澀:“查查這個容宣?!?/br> 她方才忽然發現,如果說蕭昱溶是不甘心的話,那容宣才是真真正正的那個讓她心動的人。 京城,容府。 茶已經冷透了,炭火也即將熄滅,室內的溫度一點點冷下來,紅木桌前對坐的兩人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陳閻撫著自己那把長長的胡子,神色平靜地看著容宣,不辨喜怒:“你真的想好了?” “是?!比菪蛄嗣虼?,到底還是應下了。 “長平郡主的父親是當朝大將,母親是朝華公主,倒也算得上身份高貴。只是……畢竟是武將世家,對你仕途方面的助力,恐怕沒有顧家那么多啊?!?/br> 容宣輕輕應了一聲:“無妨。顧家……宣國公世子看上了,我只有三成的把握拿下?!?/br> “那就依你所言?!标愰惓烈靼肷?,最終還是點了頭,“只不過顧家那兒怎么辦?” 容宣微微一笑:“我相信宣國公世子的實力?!?/br> 之后的很多日子里,容宣常常會偶遇長平郡主?;蛘呤窃诔鲩T訪友途中,或者是在出城賞景途中,甚至是在容府、在他返回承安容家祖宅的時候…… “公子,長平郡主她……她她她又來了?!毙⊥盗诉弟嚧?,顫顫巍巍地傳話。 容宣放下手里的書,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他嘆了口氣,應了一聲:“知道了,先讓車夫停車吧?!?/br> 他倒不是厭煩,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對。更直白地說……他有點害怕。 害怕自己真的喜歡上長平郡主,那種情感有一部分不受控制的感覺讓他感到惶恐又糟糕。 下了馬車,面前嬌俏的少女一身爽利的騎裝,笑吟吟地看著他:“容宣,一路順風?!?/br> 容宣剛要出口的話忽然停在了唇邊。 印象中,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真心實意地來為他送行,不是客套,不是禮貌,只是因為想來,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