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他以手支起半邊身體,附到甄停云耳邊,低聲安慰她,道:“別氣了,難得七夕,你真要揣著一肚子的氣去睡覺?“甄停云沒理他,閉著眼睛,把頭往枕頭里埋了埋,只露出小半張的臉頰,好似剝了殼的雞蛋般的透白光滑。 見她仍舊在生悶氣,傅長熹嘆了口氣,只得又上來親了親她的臉頰,輕聲哄道:“不氣了語聲微頓,他抿了抿唇,到底還是主動低了頭:“這回是我不好,不該不與你商量一聲就直接答應了這樣的事情。下回再有這般的事,我一定先與你說,你點頭了,我才答應?!?/br> 甄停云這才覺得好受些,小聲的“哼”了一聲。 這就是放過他的意思了。 傅長熹也終于安心了,跟著也躺了下來。 大約是睡前吵過一架,也可能是宮里的床睡得不舒服,甄停云睡到半夜的時候忽然便醒過來了。她迷迷糊糊的伸手往邊上撈了撈,想要撈著傅長熹的手臂,抱著再睡一會兒,結果嘮了半天也沒撈到手臂,只撈到了尚有余溫的被褥。 仿佛是一捧雪水澆在發頂,甄停云整個人都被凍得清醒過來。她睜開眼,轉頭去看,果是看見床榻的另一邊已經沒了人影。 甄停云抱著被子翻了個身,有點想咬被角:這要是放在坊間話本里,那就是男人半夜里雞磨難耐,偷溜去找小妾的征兆??! 現在想想,當初中秋宮宴回去的時候,傅長熹拿那句“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來哄她,可那首《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寫得可不就是李煜和小周后趁著大周后病重幽會時的情景? 這么一想,這詩好不吉利??! 夜深人靜,甄停云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回兒,到底還是沒忍住,起身從榻上下來,披了外衣,趿著床邊的繡鞋,從殿里推門往外走。 殿外廊下還掛著一盞盞的琉璃燈,那燈光竟是比庭中月光更亮,照得眼前一片猶如白日。 甄停云看著這些琉璃燈,情不自禁的便想起了去年七夕時,她與傅長熹看過的那些燈籠,原本還因為氣火而堵著的心也軟了軟。正當她左右四顧,正想著是不是要喚人過來時,忽然便聽到了一聲極輕也極熟悉的男聲—— “停云?!?/br> 甄停云聞聲轉頭,果是看見了傅年嘉。 他從廊下走來,依舊是紫袍金冠,身姿筆挺,端肅嚴正的連袖口袍角都沒有一絲褶皺。 甄停云很有理由懷疑:這人可能還沒洗漱、還沒更衣、還沒睡覺! 再想一想他和傅長熹兩人說的那狗屁約定,甄停云對著人時也有點兒氣,反口道:“你該叫我叔母!” 這話說得頗有些挑釁意味。 傅年嘉卻是不氣反笑,冷淡的面容也因此而顯得柔和了許多,笑道:“看樣子,我與皇叔說的那事,皇叔都與你說了?!” 甄停云看他一眼,沒有應聲,等同默認。 傅長熹不覺搖了搖頭,自語道:“也是,皇叔素來磊落,這事又與你有關,自不會瞞著你甄停云見他毫無愧色,忍不住道:“你如今年紀還輕,哪里就要想這么遠了,怎么就認定了自己沒有子嗣?還非得抓著他要什么許諾?” 傅年嘉轉目看她,眼睫濃長,瞳仁烏黑,眸光幽深。 他像是猶豫了一瞬,但還是應了:“停云,你該知道,我與其他人并不一樣?!?/br> 這話說沒頭沒尾。 甄停云下意識的就想嘲笑回去“怎么就不一樣了,你是兩個頭還是三只手?”,可話到嘴邊卻又反應過來:傅年嘉與其他人確實是不大一樣! 如果說甄停云只是記得一個模模糊糊的夢,那么傅年嘉就是記得前兩世一念及此,甄停云看著傅年嘉的目光已是帶了些探究。她抬眼看著傅年嘉,試探著道:“你是說?” 傅年嘉微微側過頭,仰望天生明月。 他的側臉線條在月下略顯容柔和,神色卻是冷淡的,連同語聲也如泠泠清泉,涼意浸人:“我與你說過,我已錯過兩次,算上這次,一共是三次。停云,我能比其他人多出兩次機會,自然是有代價的?!?/br> 甄停云顧不得追究他又不管自己叫“叔母”的事情,只是追問道:“什么代價?” 傅年嘉朝她笑了笑,那笑容毫無一絲的陰霾和冷淡。 便如同是七夕夜里,那拂開烏云,照亮了整個宮苑的皎皎明月,銀白色的清輝里,滿是淡淡的溫柔與倦怠。 “沒什么?!彼瓜卵?,漫不經心的應著聲,然后又補充道,“總之,我不會再有子嗣?!?/br>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甄停云已經有些記不清自己得到答案后又與傅年嘉說了什么,也忘了自己最后是如何與傅年嘉道別,如何回到榻上重又睡著的。 等她醒來的時候,這一切便如在晨光里了無痕跡的露水。 窗外的晨光如水般的清澈,正透過紗窗,穿透幔帳,溫柔的落在枕邊。 有那么一刻,甄停云只覺得她和傅年嘉昨夜里說過的那些話,輕飄飄的就像是一個夢。 可是,甄停云心里知道那不是夢。傅年嘉也的確是為了彌補曾今的遺憾而付出了代價,只是他的運氣總是差了那么一點,一而再再而三的錯過甄停云卻莫名的覺得有些難受,翻了個身,發現自己正躺在傅長熹的懷里。 甄停云試著往邊上掙了一些。 很快便又被拉了回來。 傅長熹將她抱到了懷里,仍舊是閉著眼睛,線條堅毅的下頷輕輕的抵著她的發頂,低聲道:“再睡一會兒?!?/br> 甄停云有點煩躁,用力的掙扎了一下:“我不想睡!” 似是感覺到了她堅定的態度,那一直緊摟著她,如同鐵鑄的手臂慢慢的松開了。 甄停云便抓著被子挪到了枕頭另一邊。 傅長熹睜開眼,打量著她的神色,問道:“怎么了?” 甄停云自然知道自己這一早起來就發脾氣的模樣很反常。但是她并不想將自己與傅年嘉昨夜的對話說出來,遲疑了一下,干脆反問道:“你昨晚上去哪了?” 她的目光落在傅年嘉的臉頰,那是比窗外折入的晨光還要灼熱的溫度。 傅長熹下意識的按了按額頭,以此來遮避她那灼熱的目光,反問道:“你昨晚沒睡好?” 甄停云隨口道:“是啊,半夜醒來,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空了一半,當然沒睡好?!?/br> 傅長熹被她這話堵了一堵,到底還是沒有瞞著,輕聲與她道:“昨夜,宋淵那里審出了些結果,事關重大,我便親自去了一趟甄停云原也不過是問一句,轉移注意力。 可是聽到這里還是忍不住有些好奇——能夠令傅長熹深夜從榻上起來,親自證實的消息必是十分要緊,肯定就是傅長熹說的“事關重大”。 甄停云連忙追問道:“什么事?” 傅長熹薄唇微動,正準備要說話,忽而眉心微蹙,匆忙間抬手拉起被子蓋在了甄停云的身上,也算是護住了甄停云微露雪膚的領口。 緊接著,殿門便被從外推開,隨之而來的是宮人急促的腳步聲:“王爺,陛下,陛下要不好了傅長熹早在聽到對方匆急的腳步時便已有所預料。 他在北疆多年,不知經歷了多少緊急軍情,掀被、下床、穿衣、套靴……這樣一連串的動作下來,堪稱行云流水,迅速無比。 不一時,他已將自己收拾的人模人樣,抬步便能出門。 不過,出門前,傅長熹還是回頭與甄停云叮嚀了一聲:“我先去乾元宮看看,你別急,慢慢來話雖如此,甄停云也沒敢真的“慢慢來”,跟著掀開被子從榻上下來,動作迅速的換好衣服,只略挽了個髻,這便急著追了上去。只是,哪怕她趕的這般匆忙,到底還是沒有趕上。 她方才小跑著到了乾元宮正殿,便見著有太監從里推開那扇雕花木門。 太監的聲音尖細而又清晰,揚聲開口時,殿門前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他說:“陛下殯天了?!?/br> 甄停云只來得及跨過門檻往里去,而殿中則是一陣的哭聲。 左右宮人太監皆是伏跪在地,哀聲痛哭;正中是燕王與燕王世子傅年嘉跪在龍榻邊垂首泣淚;孫首輔與裴閣老等人則是跪在傅年嘉身后,一個個的痛哭流涕。 一時間,滿室悲音,眾人盡皆痛哭,哭聲幾要震破這一片的天。 只有傅長熹立在一側,眼見著甄停云踉蹌著進來便朝她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只素白軟綿的手掌,將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隨即,甄停云便聽到了傅長熹的一聲嘆息。 亦是悲調。 再之后,沉重的鐘聲響徹了整個宮城——整整九下,乃是帝王之喪。 還未來得及從昨日七夕那一陣的旖旎歡笑中回過神來的人們也都被這一下又一下的鐘聲驚動,惶惶然的換下了那些顏色鮮艷的衣服物件整個京城都跟著沉寂了下去。 小皇帝去得這樣突然,幾乎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不過,幸好傅長熹與內閣已是提前議定了儲君人選,也是經了小皇帝點頭的。哪怕事出突然了些,但是內閣很快便能拿出昨夜里加急擬定、加蓋了玉璽的遺旨“朕疾彌留,儲嗣未建,朕皇考親兄燕王長子年嘉年已長成,賢明仁孝,倫序當立,已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即日嗣皇帝位,奉祀宗廟?!?/br> 這遺旨出來的時候,朝內外雖有驚訝,倒也覺得理所當然:先帝只有小皇帝一個獨子,所以只能上推至先帝這一輩,而先帝這一輩里只有兩名兄長,正是燕王與肅王傅長熹。因燕王乃是朝內外皆知的糊涂人,傅長熹又力辭皇位,再往下推,由燕王長子傅年嘉繼位,在情理之中。 原本,內閣還想替先帝爭一爭,想叫傅年嘉由小宗入繼大宗,尊奉正統,過繼于先帝名下。只是這事攝政王與燕王都不同意,最后只能擬定了一個“繼統不繼嗣”的說法,倘日后有子,也可以第二子承繼燕王府的王位…… 甄停云只要一想起傅年嘉當初站在廊下與她說的那句“我不會再有子嗣”,實在不知道這皇位還有燕王府以后要如何傳承。 當然,這都是很遠之后的事情了,眼下也顧不得了。 傅年嘉在靈前繼位,之后又守了二十七天,終于依著禮部擬定的大禮將小皇帝的棺木送入了皇陵——因著先帝才去不久,小皇帝繼位也沒幾年,皇陵都還未來得及修繕,只得葬到了先帝邊上。想到小皇帝那般思念先帝,如今父子團圓,未必不是一件喜事。 倒是將鄭太后的位置給挪遠了。 因皇帝去的突然,朝內朝外又是哭先帝又是拜新君,這么些日子下來,險些哭得頭昏眼花,一時間都顧不得鄭太后這個在南宮住了這些日子然后已“意外過世”的太后娘娘了。至于在這節骨眼上“病死”的鄭次輔,那就更沒幾個人在意了。 便是女學,都因此停了兩個月的假。 甄停云都沒來得及去看兩校聯考的紅榜——她畢竟是王妃,這種時候總有許多事要做,忙里忙外的,差點喘不上氣。 好容易把這最忙的一個多月熬過去了,楊瓊華過來瞧她,這才順手給她帶了紅榜:“知道你現在沒空惦記這些,只是之前準備的這樣認真,考得也認真,我想著還是該帶來給你看看才是?!?/br> 甄停云聽了也覺妥帖,伸手接了來,第一眼便看見了最上面那并列的兩個名字:周青筠,楊瓊華。 只能說,這兩人真是從頭杠到尾,從來也沒變過。 楊瓊華也注意到了甄停云的目光,忍不住也有些唏噓:“聽說早前燕王妃是真看中了周青筠,只是世子,哦不,現在應該叫陛下了,陛下他一直沒點頭,也就拖到了如今……現下,燕王妃也不提這個了——周青筠的脾氣,做個燕王妃已是勉強必是做不好皇后的?!?/br> 甄停云搖搖頭:“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對周青筠來說,也許反是好事呢?!?/br> 以甄停云都傅年嘉的理解,傅年嘉一直拖著這事,未必不是為周青筠考慮——他們各方面都不適合,倘在一起,反到是誤了周青筠。 楊瓊華雖然嘴上時常說要考過周青筠,實則這么些年還是很有些惺惺相惜的。所以,她此時想了想,不由也是點頭:“也是,她那樣的人,也不是個會與人爭寵的。她啊,就該尋個志同道合的夫君,或是如楚夫人一般學出名聲,在女學里為人師,清清靜靜的做學問教學生說過了周青筠的事情,楊瓊華還與甄停云說了自己的婚期,難得的有些羞赧:“畢竟國喪,‘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惠國大長公主覺著還是避過這一年比較好,又去欽天監看了幾個好日子。這才定在了明年九月十八日這真算是這一段時日里甄停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甄停云很為楊瓊華高興,忍不住握著她的手,笑道:“恭喜恭喜?!?/br> 楊瓊華臉上有些燙,還要嘴硬:“就榮自明那樣的,哪里有什么喜的!” 甄停云:“你都臉紅了,還要死鴨子嘴硬??!” 楊瓊華氣得伸手要去掐她:“你都成婚了,怎么還是這么個油嘴!” 兩人難得見一面,說說笑笑,一直說到傍晚,甄停云留人用了晚膳,這才親自送人回去。 等到晚上時,甄停云便靠在傅長熹懷里將這些事一一說了。 雖都是極瑣碎的事情,傅長熹也聽得十分認真。 甄停云說著說著便有些犯困,打了個哈欠,正要閉眼,忽而便聽到了傅長熹有些遲疑的聲音—— “停云,我可能要回北疆一趟?!?/br> 甄停云困意朦朧,仍舊是閉著眼睛,只含糊的應著:“什么時候?去多久?我得收拾收拾東西,還得……嗯,還得去與祖母她們說一聲傅長熹撫著她鬢角的手指僵了僵,才道:“不必收拾了,這次是我回去,你留在京里?!?/br> 第146章 要走當然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