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裴氏絮絮的叮嚀聲很快便止住了。 因為換上嫁衣的甄停云已經從屏風后走出來了。 無數繡娘日夜趕制出來的嫁衣自是華美非常,上有金線繡出的云鳳紋,繁復且細密,輕紅軟紗的裙擺則是拖曳及地,行動間輕紗微動,好似火鳳那光華明亮的尾羽,光華流轉,便如流水一般潺潺流動。 憑欄和秋思兩人也是萬分小心,生怕這么一件矜貴的嫁衣沾了塵,輕手輕腳的托著火紅色的軟紗裙擺,就這樣亦步亦趨的跟著甄停云從屏風后走出來。 紅衣尤其顯白,甄停云原就是雪膚如玉,如今換上大紅嫁衣,自是更見顏色。 一眼望去,當真是烏發如鴉羽,膚白勝冬雪,紅衣如烈焰。她整個人便仿佛是被包裹在那灼灼的火焰中,那樣的光亮,令這屋舍生輝,也足以點亮了旁人看來的目光 哪怕是裴氏這個母親,此時也都要看呆了。 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不禁道:“這樣的衣服,這樣的顏色,果真是極襯你?!?/br> 怪道人都說新嫁娘最是明艷美麗,按說京都女學的制服也是紅衫白裙,甄停云往日里也是常穿的,可裴氏以往卻是絕沒有今日這般驚艷的。 此時,她凝目看著身著嫁衣的女兒,目中又驚艷也有欣慰。想到女兒馬上就要出嫁,裴氏心頭思緒紛起,不覺憶起這些年的許多事,眼眶竟是跟著一紅,掉下淚來。 見狀甄停云有些訝異,正欲叫人拿塊帕子過去,忽而又蹙起眉頭,柔聲問道:“大喜的日子,娘又何必泣淚?” “我是高興,喜極而泣。不知不覺,你都這么大了,已到了要嫁人的年紀……”裴氏抬袖擦了擦眼角,眼睫濕漉漉的垂落下來,勉強笑了笑,“還記得你剛生下來時,只那么一點點大,比小貓還小?!?/br> 說著,裴氏還拿手比了比大小,真就只小貓一般大——那會兒裴老太爺起復,裴家一家子都去了京城;裴父也要科舉,不好帶上有孕的妻子,只裴氏和甄老娘這么個刁惡婆婆留在家里。裴氏心思重,雖是二胎卻比頭胎養得更不容易,千難萬難的,好容易生了下來,卻也就只那么一點大,險些以為養不活了………… 甄停云已是意識到了裴氏這是想說什么,暗暗的看了眼邊上服侍的憑欄與秋思,給人遞了個顏色。 兩個丫頭都甚是乖覺,連忙放下了抬著裙擺的手,輕手輕腳的行了禮,悄聲退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下了裴氏與甄停云母女兩個。 裴氏仿佛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以及回憶里,并不在意這些。她的目光掠過甄停云的肩頭,茫茫然沒有一絲著力點,只游移著落在半空位置。 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仿佛僅僅只是在出神。 過了一會兒,她才低聲道:“那時候,你就只這么小小的一團兒,粘我粘的厲害,簡直是一時半會兒都離不得,我略離開一會兒,你就哭個不停,哭的我心都軟了……” 裴氏語聲輕緩,低柔婉轉,說到一半幾乎哽咽,全然的慈母柔情,實是令人聞之心酸。 可是,甄停云卻沒有一絲動容——裴氏回憶得再動人,可實際上不還是丟下了她?想想現實里裴氏做的那些事,再看她這慈母做派,甄停云反倒覺得有些惡心。 只是,裴氏卻不知道甄停云此刻心思。 她紅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幼女,目中淚光盈盈,語氣里更有幾分愧疚:“娘知道,當初不該丟下你???,可我當時是真熬不下去了。那時候,我是寧愿與你父親和離的決心,這才帶著你jiejie一路上京。你那時候還小,身體又弱,實在是不好隨我趕路吃苦……” 甄停云平靜的聽著裴氏一同自辯,神色不動,只凝目看她,淡聲道:“祖母當年確有許多錯處,偏我年紀又小,禁不住趕路之苦,您丟下我上京去,我心中并無多少怨懟。只是,您這一丟,并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而是整整十三年!” 裴氏只覺心頭好似被人扎了一針,又酸又疼,掉下淚來:“……是我一念之差?!?/br> 對著女兒,裴氏也無法那樣坦然的說出自己當初為了不與婆母同在一個屋檐下而放棄了幼女的想法——這太卑劣了,哪怕她自己想起了都覺自私,簡直枉為人母! 甄停云站在原地沒動,看著裴氏落淚,既沒有上去替她拭淚也沒有開口勸慰,而是道:“其實,我也有些明白了您當初的想法——被丟棄的人,那就是過去的人了,總是比不得眼前的生活與人事。便如長姐,當初您那樣偏心她,為了她幾次三番的責怪我,可自將她送去鄉下后,您又想過她幾回呢?” 或許,這世上真就有因果之說。 甄停云如今想來也覺可笑:當初,是甄倚云提醒了裴氏,將甄停云丟在鄉下,被父母忽視遺忘了十多年;而現在,被丟去鄉下的是甄倚云,被人父母忽視遺忘的也是甄倚云……當真是因果循環??! 至于裴氏,她當初既能忍心丟下自己的親女兒,想必也的確沒什么女兒運,哪怕生個兩個女兒,可終究還是一個都留不住。一手帶大的長女甄倚云此時遠在鄉下,只怕早就滿心怨恨了;而甄停云,她如今馬上就要出嫁,她對這個母親還真沒有多少感情。 這樣想著,甄停云重又站直了身子。 她身著嫁衣,紅衣似火,顏色灼灼,神態卻是極鄭重的。只見她雙手交疊,認認真真的與面前的裴氏行了一禮:“母親生我,此乃生恩,女兒萬不敢忘。在此謝過母親?!?/br> 裴氏淚眼朦朧,身子微顫,幾乎搖搖欲墜。在這一刻,撥開往日里那自以為母慈子孝的面紗,她無比清醒的意識到了甄停云的意思——她們母女之間,如今只剩下生恩而已。 ******** 六月二十八日乃是欽天監算出來的良辰吉日,這日天氣也確實是不錯,雖然連著數日都是晴天,可溫度卻不是十分的熱。 甄停云一早的就被拉了起來,先是被拉著絞面,只覺得臉皮都要刮了一層,然后再涂上厚厚的脂膏與香粉,一張臉簡直都要看不出原樣了。等到臉上描眉畫唇的一番折騰,便有丫頭捧了那一整套的嫁衣來,替她換上。 甄停云原還擔心這里三層外三層的套著可能會有些悶熱,可如今真換上了,倒是松了一口氣: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悶熱?然而,她方才松了一口氣,裴老太太這外祖母就來了——她這回過來,是作為全福人,親自替甄停云梳發,一梳二梳三梳,說幾句吉利話,這才替人挽好烏鴉鴉的發髻。 接著就是戴上那頂珠光寶氣的九翟冠。 九翟冠一上頭,甄停云適才因為天氣涼爽而生出的高興就煙消云散了,無他,這九翟冠真的是好重??!甄停云真懷疑自己的脖子要被這該死的九翟冠給壓斷了。都要懷疑自己的脖子要被這該死的九翟冠給壓斷了, 甄停云本來還有些忐忑和不安,被這九翟冠一壓,她就什么心思都沒有了,只盼著時間過得快一些,趕緊到吉時,然后傅長熹過來把她接走——等到了新房,沒了外人,她就能把頭上這頂九翟冠給摘下來了。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難熬,甄停云頂著沉甸甸的九翟冠,悶坐在屋里等著,自然是更覺苦悶。幸好,邊上還有甄老娘、裴氏、裴老夫人、裴大太太、裴二太太、裴明珠等一眾女眷陪著,略說幾句話,倒也還能熬一熬。 甄停云忙里偷閑的吃了幾瓣橘子,好容易才等到外頭一陣的鼓樂喧鬧以及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是迎親隊伍來了。 按理,這時候該有大小舅子出來刁難一下這過來迎親的新郎。 偏偏,甄家寒門出身,人丁實在單薄,甄停云統共也只甄衡哲一個弟弟,雖有些族兄族弟也都在鄉下,實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所以,這回還是裴家的裴如松以及裴如楨兩位表兄帶著甄衡哲堵在門邊,這才不顯得太過冷清。 裴家大姑娘二姑娘也都是早早出嫁了的,這種刁難未來姐夫或是妹婿的事情,裴如松與裴如楨也是極有經驗的,甚至還暗地里傳授了甄衡哲幾招。 只可惜,經驗再多,想得再多也沒用——傅長熹天生一張冷臉,威儀自生,又是這般身份,抬步上來,往門邊一站,他們的手差點就要自動自覺的去開門了。便是裴如松這樣素來淡定的,此時也覺有些氣短,不敢十分刁難,也就意思意思的考了幾題,又討了厚厚的紅封,這就把人放了進來。 只能說,不是他們不努力,實在是領頭迎親的新郎太威武,擋不住??! 唉! 他們幾個做舅兄的,此時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傅長熹領著人長驅直入,熟門熟路的去了甄停云的院子,迎了已經裝扮整齊的新娘出來,拜別父母長輩,總算是能把新娘領出門。 這新娘上轎子,原是要叫兄長背著上去的,偏甄停云只甄衡哲一個弟弟,年紀又小,眾人難免有些踟躇。為著這個,甄衡哲背著人,那等人高的木樁子偷偷練了好幾回,這才挺直胸脯出來,非常有志氣的接了這活:“二jiejie原也沒比我大多少,又不重,我肯定能背過去的?!?/br> 眾人拗不過他,甄停云雖覺得自己這頗有些壓迫幼童的嫌疑,可到底只那么一段路,甄衡哲又實在有心,她自然也不會攔著。 所以,這回也確實是甄衡哲背著甄停云上了停在門口的八抬大轎。 一路上雖有些顫巍巍,但也確實是極穩當的。 甄停云一直等上了轎,轎子一顛,這才慢半拍的反應過來:她真的是要出嫁了,這就要離開甄家了…… 明明,她上京前就想著要早些出嫁,早些離開甄家這麻煩窩,可真到了這一天她忽然又覺得心里個般滋味,眼睛也是酸澀出奇,只差一點就要掉下淚來。 幸好,這些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甄停云悄悄的從袖子里取出那塊特意收起來的酸梅糕,咬了一口,嘴里酸酸甜甜,心情也好了許多,倒也又心情去聽外頭喧鬧的人聲。 因為是攝政王娶妃,滿京城的百姓有空沒空的都要過來瞧熱鬧,街頭巷尾都擠滿了人,到處都是鼓樂還有歡笑聲,隨著輕風傳遞開去。 甄停云坐在轎子里頭,聽到外頭的喧鬧聲,面上不覺也浮出些許笑意——雖說人與人的悲歡總不同流,可在這一刻,周遭的歡慶與笑聲都是如此的真切,令她也不由得生出一絲真切而俗氣的歡喜,那些陰霾與擔憂也似輕霧一般的被吹散了。 她重又開始期待起未來,期待起自己與傅長熹兩人的未來。 因著甄家與傅長熹這位攝政王地位原就差距頗大,甄府與王府自然也相隔了一大段距離,甄停云坐在轎子里,搖搖晃晃的被抬了一路,眼見著都快傍晚了,這才終于停了下來。 轎子落在王府門前,有人掀開了轎簾,扶著甄停云下了轎。 等到在禮官的一連串安排下叩拜行禮,甄停云這位才入門的王妃終于被送入了新房,送到了喜床上。 然而,這還沒完,一屋子里的女眷都等著她。 一眼望去,幾位太長公主,惠國大長公主,燕王妃……差不多全京城的貴婦都到擠到了她的新房里來,都睜大眼睛,目光炯炯的打量著她。 一門心思就等著摘了九翟冠的甄停云只能:“……” 深呼吸,深呼吸,她沉了一口氣,接著裝羞澀,應付這些愛打趣、愛八卦的貴婦人們。 第132章 大婚 幾位太長公主也都有年紀了,平日里也甚少出門,之前還做過等這位未來王妃主動上門見長輩的美夢。結果人家哪怕定了婚期還是兢兢業業的去女學上學,根本沒想過要來見見她們這些長輩。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眼見著甄停云與傅長熹這就要大婚了,幾位太長公主也不好再硬撐著,只得放下架子,主動過來看看這位未來的攝政王妃。 大約也正是因此,哪怕知道對方是無心的,她們看著甄停云的目光或多或少總帶了些挑剔和不喜。虧得今日乃是新婚,她們對于傅長熹這個侄子也有幾分畏懼,顧忌著對方的威儀脾氣,不敢面上為難人,也就接著這新婚的機會,嘴上打趣幾句。 如吳悅的祖母,壽安太長公主,她便笑著道:“果真是個標致的姑娘,怪道長熹這些年誰也看不上,就只看上了你,果真是好眼光……”她連著給介紹了好幾個孫女,也不希求王妃的位置,連面子都不顧了,偏傅長熹那性子,連個側妃的位置都不肯給!真是氣人! 一側的福安太長公主則是掩唇一笑,雖年華不再,容貌不再,可依舊是那樣的雍容華貴。只聽她語聲輕快的打趣道:“可不是,當年孝宗皇帝在時便很為長熹的婚事犯愁,如今你們大婚,想必孝宗皇帝與吳皇貴妃也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怎么就只一半?”壽安太長公主故意接話。 福安太長公主不負眾望,笑著應聲:“另一半的心啊,可就得等王妃生下世子,為皇家開枝散葉,這才算是真正放下呢?!?/br> 眾人聽了,都是笑過了后,不免抬眼去看將甄停云身量還未完全長開,略有些纖瘦,心里便更覺挑剔了:攝政王拖到現在,這都快三十了,如今好容易松了口成婚,最要緊的可不就是子嗣?偏甄停云年紀還這樣小,還是這么個小身板,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生下世子呢…… 這么一想,眾人心里的念頭也活泛起來了:如今傅長熹想開了,王妃也娶了,是不是能考慮再納幾個側妃了?畢竟,皇家最要緊的便是開枝散葉,當初孝宗皇帝那樣寵愛吳皇貴妃,不也與王皇后生了先帝?男人嘛,最看重的肯定還是子嗣和傳承的! 恰在此時,傅長熹與端著合巹酒的侍從自門口走進來。 傅長熹也已在外頭喝過了幾杯酒——雖然以他如今的身份權位,不僅大小舅子不敢攔他,也沒幾個人敢給他勸酒??山袢沾蠡?,他心下確實高興,不必人勸便喝了幾杯。 如今,抬步從門外進來,傅長熹的步履雖如往日一般的平穩從容,一貫冷如霜雪的面頰卻已在酒意的浸染下微微泛紅,越發襯得黑眸幽深,如同黑潭。 他一入門,眾人都不說話了,連打趣的笑聲也都收斂了起來。 傅長熹只略與她們點了點頭,面色不變的到了喜床邊,然后伸手從紅漆描金龍鳳的托盤上端起一對白玉酒杯。 酒杯乃是用紅繩系著,一人持一杯,各自飲下。 因著紅繩牽絆,兩人的臉龐離得也是極近,甄停云甚至都能夠嗅到對方身上那淡淡的酒氣。 但是,轉瞬間又分開了。 喝過合巹酒,終于禮成,傅長熹還需去前頭見客,起身離去前看了惠國大長公主與燕王妃一眼。 這兩個一個是親嫂子,一個是親jiejie,又都是明白人,立刻便會意過來。 燕王妃主動開口,笑著道:“可算是禮成了,咱們也該去前頭看看了——王爺大婚,宗室上下皆是歡欣,來了許多人,我們這些人可不好專在這兒躲懶?!?/br> “是啊,”惠國大長公主長眉一揚,親昵的把年紀最大的康安太長公主扶了起來,攙著人往外走,笑盈盈的,“長熹好容易才大婚,姑母您做長輩的,可不許欺負我家弟妹!” “瞧瞧!這就護上了!”康安太長公主故作惱色,轉頭與幾個meimei笑道,“我就知她這做大姑姐的脾氣最大,最是護短!” 眾人皆是哄堂大笑。 其實,這里頭要說真心高興的只怕還就只有惠國大長公主和燕王妃了,惠國大長公主是高興弟弟終于想開了要成家,燕王妃則是高興甄停云總算成婚兒子應該也能死心了。故而,這兩人心下難得歡喜,又是得了傅長熹的眼神,這時候自然也是賣力勸人,不一時便把堵在新房里調戲新娘的一眾女眷給勸了出去。 這群人一走,新房便安靜了下來。 憑欄和秋思連忙上去關了房門。 一時間,屋中只剩下了龍鳳喜燭燃燒時的噼啪聲響。 甄停云這才松了一口氣,也顧不得再裝羞澀裝端莊,連忙把關好房門的憑欄和秋思給喚上來:“快過來,幫我把頭上的九翟冠先摘下來……”另外,她還沒忘記吩咐小丫頭,“去打熱水來,我要凈面!” 可不就得凈面,自早上絞面后,又是涂脂膏又是抹粉,一張臉好似刷了泥的墻面,透不過氣來,簡直能悶死個人。 當然,說是要摘下九翟冠,可實際上還是要把頭上的釵環也得一起摘下,發髻打散了重新梳了梳。甄停云自己則是自力更生、手腳利落的將手上套著的龍鳳鐲子等給擼了下去,叫人收好——這些可都是值錢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