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因是在外,宋淵那張英氣勃勃的臉容上神色如舊,只有烏黑的眸子里帶著掩不住的焦急和擔憂。 傅長熹只看了一眼,很容易便能猜到他急的是什么,憂的是什么。 皇帝生母宋氏乃是宋淵嫡親的長姐,自宋家出事后,頗有些坎坷變故,及至如今也沒剩下多少親眷故人了。無論是從血脈親緣論,又或是從重振家聲論,宋淵必是將皇帝這個流著宋家血脈的外甥看得極重,更勝于自己的性命。 正因如此,傅長熹才會把禁軍統領的位置給他,為的是能給小皇帝多一重保障。 然而,成于此也敗于此,宋淵太看重皇帝了,因此更容易關心則亂——皇帝在這節骨眼上病了,宋淵當然會疑心這是鄭太后為了留在后宮而下了手。他為此擔憂,只怕連太醫院里的太醫都不敢十分信,畢竟鄭氏入主中宮多年,手握大權,太醫院里也有許多鄭家的人手眼線,宋淵自是不敢信的,只能在這種時候,匆匆出宮來尋傅長熹這個攝政王做主。 傅長熹微微搖頭,倒也不氣。 他面上神色淡定,凝視著宋淵,目光沉靜無比,只淡淡的點了宋淵兩句:“每臨大事有靜氣。冷靜些,你這是關心則亂了?!?/br> 宋淵并非蠢人,蠢人活不到現在,也坐不穩禁軍統領這個位置。聞言,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稍平了平胸中郁火,待得重新睜眼時,眼里已是冷靜了許多。 見他冷靜下來,傅長熹這才接口道:“不是鄭家。倘是鄭家下手,斷不會做的這樣明顯——太后昨夜才走,皇上今早發???這不是給我遞把柄嗎?” 宋淵蹙起眉頭,下意識的道:“那陛下……?” “似你說的,約莫是因為太后離宮的事情受驚了吧。當然,具體還得看太醫的意思?!备甸L熹吃完了手里的那個燒餅,盯著另一個看了一瞬,終究還是沒有再吃下去的胃口,起身拂袖,“走吧,去宮里看看?!?/br> 宋淵今日一早,特意循著攝政王的行蹤趕過來,原就是想請這位攝政王入宮坐鎮,得了這話自是忙不迭的應了。 只是,傅長熹上車前還是免不了再看一眼天色,心里估摸著時間:這時候入宮,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在傍晚前出來,送甄停云去女學…… 這么想著,傅長熹也不坐車了,干脆便翻身上了馬,從侍衛的手里接了馬鞭,只輕輕一揮,馬蹄疾如閃電,立時便往宮門去了。 宋淵自也跟著上了馬,他也是精于弓馬之人,騎術并不比傅長熹遜色,就在傅長熹身邊跟著。 兩人領頭,一行幾騎,這般一路默默的到了宮里,傅長熹直接打發了宋淵去請太醫:“這種事是不能瞞也不能拖的,你直接去太醫院請太醫過來給陛下看脈?!?/br> 話罷,他自己則是抬步入了乾元宮。 大概是因為小皇帝正病著,宮人太監們都垂首屏息,格外的安靜規矩,整個乾元宮都安靜得出奇,連往日里常點的龍涎香都叫停了,內殿空曠寂靜,像極了捕食前張大嘴的兇獸,就等獵物自投羅網,落到它腹里。 這樣的寂靜中,傅長熹下意識的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無聲嘆氣——其實,他不是很喜歡過來這乾元宮,因為在這里,他總會想起孝宗皇帝。 作為皇帝,孝宗顯然是個很能冷的下心腸的人,如同史書上那些鐵血無情的君王一般。所以,他可以不顧跪在殿外,苦苦哀求的吳皇貴妃以及一雙兒女,眼也不眨的寫下和親詔書,將最心愛的幼女嫁去北蠻。甚至,當幼女的死訊從北蠻傳回來時,他也不過只有淡淡的一句話“哦,知道了?!?/br> 按理,傅長熹應該是極厭憎這位君父的。 可是,君父、君父,既是君王又是父親。 作為父親,孝宗對著傅長熹這個幼子時是真正的慈父。他手把手的教幼子練字,哪怕幼子天真淘氣,故意將墨水涂到他的臉上,左右都嚇得哆嗦跪下,這位至尊天子依舊不以為忤,反到是含笑抱幼子于膝上,拿自己的手指尖去碰幼子那沾著墨汁的手指,笑著道:“只盼我兒日后也能揮毫潑墨,‘指’點江山?!?/br> 那時候,孝宗皇帝是真的愛極了幼子,這是他最心愛的女人為他生下的愛子,是上天所賜的意外之喜,生得如雪如玉,又是這樣的機敏聰慧,聞一知十,堪稱傅家麒麟兒,乃是他寄予厚望的繼承人。 直到此時,傅長熹仍舊還記得自己幼時的許多事,如在昨日,歷歷在目。 那時候,他年幼淘氣,每每做了壞事,吳皇貴妃生氣要打兒子,他就一溜煙的從昭陽宮里跑出去。宮人們也都只當沒看見,替他瞞著。他聰明的很,那樣小就會認路,一溜煙的就跑去了乾元宮,小事兒躲一躲就過去了,大事兒就得求父皇出面給自己說好話…… 吳皇貴妃時常被兒子的淘氣事給氣得青了臉,又見孝宗總這樣縱著兒子,便是再好的脾氣也要忍不住,不禁道:“他這樣淘氣的,要是生在外頭,早叫打斷了腿,早就教他個乖了!哪里還容他這樣胡亂淘氣!” 孝宗便勸她:“男孩都這樣,淘氣才好呢!太宗皇帝這樣的雄才英主,年少不懂事時,還偷去乾元宮的龍椅上作怪呢!長熹這是有乃祖之風!” 傅長熹便跟著在邊上道:“就是就是?!?/br> 吳皇貴妃氣的不成,只恨不能把這兒子塞回去重新再生一遍。 那時候,寧國大長公主倒已有了做jiejie的模樣,連忙上去把幼弟抱出去躲難。她是個極溫柔靦腆的少女,話說多了就容易臉紅,也拿自己混世魔王一般的弟弟沒法子,總是用憂心忡忡的目光看著弟弟,嘆氣:“你這樣整日里胡鬧,以后可怎么辦?” 傅長熹含著一顆梅子,漫不經心的吮吸著梅子味道,嘴里酸酸甜甜的,含糊應道:“以后再說唄?!?/br> 那會兒,他真真是被慣得不成樣子,還很有自己的主意,脾氣也倔。 記得有一回,他生病了又鬧別扭,就是不肯吃藥,宮人端一碗藥來,他便要砸一碗,就想著自己捱過去。吳皇貴妃索性由了他,想著吃夠了苦頭就知道要吃藥了,孝宗皇帝卻親自捧著藥碗,逗他笑,哄著他吃。 那會兒,他親近父親更勝于母親。 后來,和親詔書下來,寧國大長公主要和親北蠻,她最后一次用那憂心忡忡的目光看著弟弟,含著淚,口里說的卻是:“長熹,你該懂事了。我去后,你要照顧好父皇和母妃,照顧好自己……” 可惜,傅長熹自小就不是個懂事的性子,那日晚上,他直接闖進了乾元殿,質問孝宗皇帝:“獻女求和,譬如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不知父皇有幾個女兒?能得幾年太平?” 孝宗皇帝第一次對幼子變了臉色,厲聲叫人將這個最心愛的兒子趕了出去。 寧國大長公主到底還是出嫁了,她死在北蠻,死訊傳來后,孝宗不置可否,吳皇貴妃卻病倒在了榻上,奄奄一息。 那時候的孝宗皇帝已鬢生華發,再看不清年輕時的英姿勃勃,他就像是尋常的男人一般殷切的握著愛人的手,含淚道“必不叫寧國的犧牲白費,這萬里江山,將來終是要傳給我兒的?!?/br> 因著他這一句話,吳皇貴妃至死都放不下心,沒辦法合眼——她的女兒為這江山遠嫁北蠻,流淚斷命,難道她的兒子還要為著江山一生辛勞,如孝宗皇帝般做一輩子的孤家寡人? 江山?江山! 這江山真就這么重要?! 吳皇貴妃去后,孝宗皇帝將傅長熹送去了王皇后膝下。 人人都說孝宗皇帝是思念吳皇貴妃,再見不得這個幼子??筛甸L熹卻是心知,他這是想將自己養在王皇后膝下,至少坐實了半個嫡子的名分,也讓自己與王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培養出感情,日后兄友弟恭,自是好事。 然而,傅長熹卻從來都不肯如他的意,他將那賜婚圣旨丟到孝宗皇帝臉上,一字一句的與他道:“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萬代的美夢!反正,我這一輩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斷不會叫您高貴非凡的血脈從我這里流傳下去!” 那時候,他年輕氣盛,直接就從京城跑去了北疆。 孝宗皇帝沉默了好幾個月,傅長熹心知他是再等自己回頭或是妥協,可是傅長熹沒有回頭,他的心意卻是堅定如磐石,最后,孝宗皇帝只得如同過去縱容幼子淘氣般的為他妥協,下了令他就藩北疆的詔書。 此后數年,父子相隔萬里,少有相見之日。 直到有一年,他打了很大一個勝仗,幾乎要打入北蠻王帳里,京城送來許多的東西,還有三壇酒——那是女兒紅,埋了很多年的女兒紅。 傅長熹喝得酩酊大醉,抱著酒壇醉倒在王府院里,仰頭去看天上明月,只一瞬便想起了過去的許多年,想起當年的那些事。 很多年前,孝宗皇帝抱著吳皇貴妃,兩人同坐在一張躺椅上,笑看著在梧桐樹下玩鬧的一對兒女。 風吹過梧桐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吳皇貴妃微微側頭,閉目傾聽那風聲。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眉目柔和,含笑與兒女說起當年的事:“我生寧國時,受了很大的罪,險些就要沒命了,當時真以為這輩子都只有這一個女兒了……你們父皇傷心的不得了,抱著我的手,偷偷掉了眼淚,晚上時還偷偷一個人在這梧桐樹下埋了好幾壇子女兒紅?!?/br> “結果,酒埋到一半,他自己倒是先喝了個大醉,醉醺醺的回來與我說,女兒最不好了,養大了要嫁人,都不知道疼爹娘!”說著說著,吳皇貴妃忍不住就笑了。 孝宗皇帝頗覺沒面子,仰面躺在躺椅上,拿書遮著臉。 吳皇貴妃便接著往下說:“那時候,他念念叨叨的,我被他念得險些睡不著,好容易閉了一會兒眼睛,又被他吵醒了——他還悄悄與我嘀咕,也不知道以后哪家的混小子能娶到我們的小公主,到時候,我們再把這酒挖出來,大醉一場……” 寧國大長公主羞紅了臉,低著頭,靦腆的道:“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輩子陪著父皇和母妃?!?/br> 吳皇貴妃笑著撫摸長女的烏發,柔聲道:“真是傻孩子,哪有不嫁人的?” 傅長熹卻仰起脖子,很不客氣的道:“要是你不嫁人,父皇埋的酒能送我嗎?我娶媳婦用!” 吳皇貴妃對著幼子就沒有這么溫柔了,立刻就豎起柳眉:“傅長熹,你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正仰臥在躺椅上的孝宗皇帝連忙起身,伸手護住幼子,哄他:“這酒得埋好多年,越久越好喝……” ………… 這從京城送來的三壇女兒紅,大約便是孝宗皇帝作為皇帝、作為父親最隱晦的低頭。 可惜,傅長熹還是沒有回頭,他們終究還是也沒能做回最開始的親密父子。 ……… 此時,走在乾元宮里,傅長熹難免想起這些舊事,難免有些郁郁,只是很快便又想起了甄停云,不覺失笑,搖了搖頭——他年少氣盛時與孝宗皇帝發誓,此生不婚不嗣。沒想到,到頭來竟還是失言反悔了。 若孝宗皇帝地下有靈,必要哈哈大笑,嘲笑幼子:倔強了一輩子,到頭來不還是沒守住這誓諾? 第105章 還有多少時間 大約是想起了孝宗皇帝,想起了當年那些事,此時在看見躺在明黃龍榻上的小皇帝,傅長熹在戰場上經過打磨,如同鐵石一般的心腸忽然就軟了一軟。 其實,去了龍袍和龍椅,他也只是個普通的孩子罷了。 瘦弱,蒼白,惶恐而不安。 傅長熹不由的便嘆了一口氣,抬起手,示意守在左右的宮人們都退下去。 宮人們連忙行禮,然后依禮退下。 小皇帝聽到聲響,轉了個身,看見是傅長熹,眼神一亮,小聲喚了一聲;“肅皇叔!”隨即,他似乎又有些怔怔,猶豫著道,“您怎么來了?” 傅長熹上前幾步,將他探出被子的手又給塞了回去,這才緩聲道:“聽說陛下病了,我過來瞧瞧?!?/br> 小皇帝用他烏黑的眼睛緊盯著傅長熹,過了一會兒才輕輕的道:“……我想父皇了?!?/br> “那就更該好好養病,好好吃藥?!备甸L熹神色如常,語聲不疾不徐,“你父皇幼時也時有病痛,他是從來也不怕藥苦的,一碗接著一碗,這才漸漸康健?!?/br> 當然,這個“漸漸康健”也不是真的康健,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原本活不過二十,最后卻差點活到三十的那種。 傅長熹幼時曾經聽人提過一句,孝宗當初已是十分喜愛吳皇貴妃,只是因著吳皇貴妃生寧國大長公主時遭了難,此后再難有子嗣,所以他為子嗣計開始親近王皇后,想要有個嫡子。王皇后大概比孝宗還要的急迫,她太渴望孝宗皇帝能夠給她以及王家一個嫡子,為此,她懷孕前后都吃了不少的東西,以至于先帝才出生便險些要沒氣,病歪歪的。 孝宗皇帝一心想要個繼承人,看到先帝這樣病弱到隨時都可能沒氣的嫡子,自然不會喜歡。然而,王皇后卻堅持了一個母親對于兒子最后的努力和愛護,她將先帝看作眼珠子,精心養護,竟也真就一點點的養大了。再后來,傅長熹出生,孝宗皇帝更加不將病弱的嫡子看在眼里,估計也是覺著這孩子終究活不長,若是多放了心在他身上,只怕到頭還要傷心。 于是,就在孝宗皇帝的忽視下,王皇后守著自己的獨子,一點點的將他拉拔長大。再后來,傅長熹到了王皇后宮中,他是親眼見過王皇后如何愛護兒子,也是見過先帝如何忍耐病痛,一碗接著一碗的喝藥,咬著牙活了下來。 傅長熹輕輕的摩挲著小皇帝的面頰,溫聲與他道:“你父皇在時便曾說過‘人君不可無堅韌之心,天下未嘗有難成之事’,你這樣小就坐在這個位置上,更該堅韌不拔才是?!?/br> 小皇帝咬著牙,眼淚卻從他眼里掉下來,他小聲道:“我真的想父皇了……” 傅長熹輕輕的嗯了一聲,給他擦淚。 小皇帝含著眼淚,用那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小聲問:“可以,讓太后一直住在南宮嗎?” 傅長熹一頓。 小皇帝臉上似有驚慌,連忙為自己解釋:“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太后,我應該孝敬她的??晌艺娴摹?/br> “好?!备甸L熹打斷了小皇帝斷斷續續的解釋,斷然應下。 小皇帝不由松了一口氣,這才松氣,那點兒強撐起來的精神也跟著散了開去,烏黑的眼睫下意識的垂下去,含糊道:“皇叔,我困……” “那就在躺一會兒吧?!备甸L熹撫著他躺下。 小皇帝靠在枕頭上,抓著被子,小聲咕噥著:“父皇總讓我親近太后,他說太后是我的母親,她會護著我的……可,可我知道她不是我的母親……她………” 到底還是孩子,小聲說了一會兒便又睡過去了。 傅長熹不覺搖頭:先帝在時,最親近的便是妻兒,且他自幼便是被王皇后一點點的養大的,自然也希望鄭氏和小皇帝這一對能夠母慈子孝。只可惜…… 就在此時,忽而便聽到外頭傳來通稟聲,卻見宋淵正領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太醫從殿外進來。 宋淵與太醫皆是上來行禮。 傅長熹從龍榻便站起身來,看了他們一眼,點點頭:“不必多禮,先看看陛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