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甄父輕聲道:“我這就叫人備車,今晚上就送她回鄉下老家?!?/br> 裴氏和甄倚云這才反應過來。 裴氏是又驚又喜,上來握著甄停云的手又笑又哭:“停云,好孩子,是娘以前想錯了……到底還是你心軟……” 甄倚云亦是驚喜不已,但是驚喜過了,她又覺得茫然,伏趴在地上,面容蒼白的轉著念頭:回鄉下?回老家? 她還記得自己剛穿越時那個低矮的屋舍,那些粗俗無理的村夫村婦,左鄰右舍亂七八糟的雞鳴狗吠,地上的雞屎牛糞………… 那時候,她真是惡心的好幾天都吃不下飯,所以眼見著裴氏忍不下去要上京,只覺渾身輕松,恨不能立時就走。后來,她還暗暗使計把甄停云留了下來,每每想起,心里都是十分得意——這樣的地方,哪怕是女主,只怕也得跟著吃苦受累,必是過不了好日子的………… 可是,她現在又要回那地方,而且是一個人回去?由族里叔伯看管做主?還要嫁個粗俗無理的村夫? 甄倚云渾身發起顫來,不知怎的就覺得眼淚冰涼涼的往下掉,滿嘴的苦澀卻又說不出話來。 *********** 事情至此才算告一段落。 傅長熹令人將那太監拉下去處置了,自己拉了甄停云去院里說話,由著甄父和裴氏給甄倚云收拾行李——反正今晚上就得送走,又能收拾出什么東西?便是真收拾了什么好東西,甄倚云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到了鄉下,只怕也是守不住的………… 甄停云是真有些累了,身體累,心里也累。 她入京前做了那么個夢,本以為甄父和裴氏也就是一對會偏心的普通父母,雖然有些失望難過,但到底還是理解的。哪怕入京后收了不少虧待,她也只是一點點的疏遠他們,只當自己父母緣淺,強求不得。 可是,依著傅年嘉的話,夢里的甄停云橫死街頭后,傅年嘉起意要查死因,他們卻是一個個的上前勸解,攔著不讓查。 甄停云不知道夢里的裴氏和甄父究竟是真的為了她地下安寧不讓查,還是被甄倚云勸動去攔,更甚者他們其實已經知道了幼女真正的死因卻又為了長女、為著長女的地位而隱忍不發,試圖隱瞞真相……… 甄停云甚至不忍心再想下去——畢竟,這都是眼下還沒發生過的事情,她總不能用這莫須有的罪來審判眼前的父母…… 可到底還是累,甄停云跟著傅長熹,兩人并肩走了一會兒,忽然便頓住步子,不想走了。于是,她小聲與邊上的傅長熹道:“很累,走不動了?!?/br> 傅長熹沉默片刻,忽然便蹲下身,道:“我背你,好不好?” 甄停云仰頭看他,眨巴了下眼睛,一雙杏兒眼黑白分明,仍舊是剔透明亮如同最干凈的水晶珠子。 傅長熹回看過去,然后笑著伸手,握住了她垂落在身側的小手,溫聲道:“七夕那日,你崴了腳,我就想背你的。只可惜那時候我們還沒定親……現在,就叫我背一背你,也算是一償宿愿?” 甄停云這才稍稍緩了神色,半推半就的上了他的背。她用雙手環住傅長熹的脖頸,把頭埋到他的肩窩。 傅長熹背著她,走了幾步,笑著道:“這么看的話,你家院子還是有些景致能夠入目的?!?/br> 甄停云并不說話,只是埋著頭,在他肩上蹭了蹭。 傅長熹能夠感覺到她的眼睫細細長長的,輕輕的在他頸部的皮膚上蹭著,然后是濕熱的液體沾濕了皮膚——她哭了。 傅長熹下意識的頓住腳,在他喉間哽了那么久的話,此時仿佛終于能夠自然而然的開了口,他終于還是開了口:“對不起,停云,這次是我不好,是我沒有保護好你?!?/br> 第101章 禍水 甄停云本還一肚子的不樂,聽到傅長熹這話,反倒被他逗得破涕為笑,反問道:“誰要你保護了?!” 其實,撇開甄父和裴氏這對父母不提,撇開夢里的那些事,今日慈濟寺這事對甄停云來說也確實不算特別危險。所以,她擦了把眼淚,便拿手指去戳傅長熹的后頸,笑道:“其實,就算世子他不來,我也不會喝那茶的,更不會有事?!?/br> 傅長熹想著自己聽到的情景,不免蹙起眉頭,道:“若非年嘉今日正巧路過,將你從那個廂房帶出去,你說不定還會在廂房里遇見那和尚……” “那我也不會有事的?!闭缤T埔呀浕謴玩偠?,說起話來既篤定又從容,語聲更是清脆脆的,已無半點陰霾,“那廂房雖僻靜也不是一點人都沒有,我要是撞見那和尚,只要大叫一聲就會有人過來的。哪怕沒有人,還有你派來的暗衛呢——他們聽見聲響肯定也會趕來救我的!” 傅長熹聞言神色微緩,過了一會兒還是搖頭,嘆息道:“說到底,若不是我,你也不會遇著這樣的事情?!?/br> 他還沒把話說完,甄停云就拿自己的手指尖兒使勁戳他后頸。 她一邊拿手指戳人,一邊趾高氣揚的哼哼道:“怎么就偏有你這樣沒事找事,專門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的?其實,那天在宮宴上見到你,知道你的身份,我就猜到肯定會有這樣的事情了,我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br> “即使是這次,要不是你給我派了暗衛,太后隨便派個人就能把我弄死,何必非要大費周章的去找甄倚云………單是在慈濟寺里,我跟著慧通出去提水那會兒,我一開始雖然有些疑心他,但他還真沒有露出過半點破綻。要不是他顧忌著你派來的暗衛,半道上想法子弄死了我,只怕還更方便些,哪還有那么多事?” 小姑娘的聲音清脆脆的,就像是落在玉盤里的珍珠,又像是那嫩的能掐出水來的嫩柳葉,似乎都能看見那濃翠鮮嫩的顏色。 說話間,她用手指戳著傅長熹的后頸,指腹柔軟,指甲堅硬——就像是她給人的感覺,既柔軟得不可思議,同時又堅硬得難以置信。 傅長熹沉默片刻,還是將鄭太后的事情說了一遍。 當然,說到最后,他還是求生欲十分頑強的表示:“我真沒想到她會這樣——這次上京前,我都沒見過她!” 甄停云聽了,氣得想要咬他,嘴里還是道:“我就知道!” 傅長熹有些訝異:“你知道?!” 甄停云:“紅顏多禍水!你這種級別的,那禍水怕是能把人淹死!” 傅長熹便是滿腹心事,此時也被甄停云這連諷帶刺的話給逗得一笑,原還緊繃著的面部線條也跟著一緩,輪廓漸顯柔和。 此時,傅長熹已是背著人走了一會兒,他笑過后頓住步子,左右看了看,發現自己似乎有些迷路了,便側過頭去詢問甄停云:“你屋子在哪?我背你回去?” 甄停云搖搖頭,隨即想起自己還在傅長熹的背上,哪怕搖頭,對方也是看不見的,最后只能開口攔下了傅長熹:“還是別了——我和甄倚云一個院子,現在回去肯定要撞見他們一家三口收拾東西,怪惡心的?!?/br> 傅長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沒提甄倚云的事情,只是轉口問道:“那,我們現在該往哪邊走?” 甄停云用手抱住他的脖子,左右看了看,歪頭想了想,這才給他指了個方向,嘴里解釋道:“去祖母院里吧,今天出了這么多事,她老人家心里肯定也急得不得了,正難受呢。我得過去和她說說話,寬慰一下她老人家……” 傅長熹聞言微頓,不甚樂意的道:“你去陪你祖母,那我呢?”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湊到他耳邊吹氣:“你吃醋啦?” 傅長熹一貫要臉,哪里會承認自己吃人家老祖母的醋,立時便搖了頭。 甄停云卻見著他耳尖那一抹薄紅,強忍著笑,說道:“明天我就要回女學了,要不,明早上你來接我去女學?” 傅長熹正吃味,聽到這話,一時兒倒是有些氣極反笑:“還真是謝謝你了——特意給我留個送你上女學的機會!” 甄停云把臉頰貼在他肩窩處,終于再忍不住,撲哧一聲便笑了。 她伏在他的背上,笑得花枝亂顫,笑聲輕軟,鼻息溫熱,發絲跟著在他頸上摩擦,有一下沒一下的,蹭得他頸上微癢。 連同胸膛里的心也跟著泛癢。 那樣真切而自然的歡喜。 傅長熹忽然想起初春時,自己抬步自桃花林過,落了一肩的花瓣和陽光,那滿肩的甜香,至今都是記憶猶新。 這么想著,傅長熹忍不住又側過頭,凝目看著她線條秀美的側頰,半真半假的與她道:“真想就這么背著你,直接回咱們的王府?!?/br> 甄停云聽到“咱們的王府”時微微彎了彎唇,然后又哼了一聲,埋頭在他肩上,隔著衣服咬了一口:“豬八戒娶媳婦還要聘禮呢!” 傅長熹很不客氣的伸手掂了掂背上的人,反問道:“你這是笑我——豬八戒背媳婦?” 甄停云生怕被他丟下去,連忙又貼到他耳邊,笑著討饒。 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心情不知不覺間也輕松了不少,終于到了甄老娘院門口。 六順和八珍正在門邊,見著傅長熹背著甄停云過來,兩人皆是瞠目結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上來見禮。 傅長熹也不覺丟人,擺擺手讓這兩個丫頭推開,一力把人背到院里去,這才將人放下,轉頭詢問甄停云道:“我陪你進去見見老太太?” “算了算了,”甄停云用過就丟,下了地就不要這背人的腳力,擺擺手便道,“祖母這會兒要是見了你,指不定又要受驚呢——老人家這般年紀,哪里能夠這樣大驚大喜的?你還是早點回去吧,我們明天再見?!?/br> 傅長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想到甄停云明天就要回女學,又要好些日子不見,傅長熹都覺得這日子難熬。 這么想著,他走到半路,忍不住伸手在肩頭那被甄停云咬過的地方碰了碰,暗道:真該咬回來才對! 他養了一院子毛絨絨,哪怕是最兇的狼也沒咬著他呢! 也就甄停云了。 想著想著,傅長熹薄唇微微揚起,一貫冷若冰雪的面上倒是露出了一個極淡的笑容。 *********************** 甄停云心知這些事不好瞞著甄老娘,又擔心她老人家情緒激烈影響身體,待見了甄老娘,只得斟酌著,慢慢的將事情說了。 饒是如此,甄老娘聽完了事也是氣的不成。 她簡直是氣得坐不住,在屋里走來走去的,一邊走還要一邊叫罵:“真是黑了心腸的!家里是少她吃了,還是少她穿了?怎么就有這么多壞心?連親meimei都能下得了手!” 想起慈濟寺那會兒,自己還心疼這大孫女,甄老娘更覺自己眼瞎,罵的更大聲了:“虧我還覺著她可憐,想著她今年怎么盡倒霉,還擔心是不是我早上沒給她貼糕,害她不順呢!誰知竟是她自作自受!” 順便,甄老娘還把甄倚云在文殊菩薩殿摔的那一跤拿出來說了一回:“都說著慈濟寺靈驗,還真是!人家菩薩那是一眼就看出了她那黑心爛腸,不許她進去臟了地界,這才絆了她一跤呢!” 甄老娘往日里在鄉下老家,那也是能和村里潑婦互相對罵二三十個來回的,此時盛怒之下,罵起親孫女來也是不口軟,中氣十足,堪稱是氣勢驚人。 一院子的仆婦們也是頭一回見識到甄老娘這本事,皆是受了一驚,一個個的縮脖子低頭,頗有些噤若寒蟬。只六順和八珍是早就慣了的,規規矩矩的站邊上,左耳朵進右耳多出的,只當自己什么也沒聽見。 甄停云生怕甄老娘嚷嚷出什么不好說的事來,連忙上來掩住甄老娘的嘴,勸她:“祖母,您就別氣了?!庇职呀裢砩暇退驼缫性苹乩霞业氖虑檎f了。 甄老娘這才覺得好受些,攥著甄停云的手與她嘀咕道:“就你姐那樣的壞了心肝的,回老家也過不好日子!” “我也這么想?!闭缤T瞥缋夏镎A苏Q劬?。 甄老娘見她這機靈模樣,到底繃不住臉,笑了出來。笑過了,甄老娘又叫人把甄衡哲帶來,嘴里道:“可不能叫衡哥兒跟著學壞了,得叫他過來,把這事、這道理與他說清楚?!?/br> 當然,更重要的是:甄倚云今晚就走,甄老娘是懶得去送,也不許小孫女去送,更不舍得叫孫子去送——就甄倚云這樣爛了心肝的,有什么好送的?多看一眼都嫌臟呢! 等甄衡哲來了,甄老娘還試圖拿自己的歪理說服寶貝孫子和自己一個陣營:“外頭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大姐這樣黑心肝的,估計也就臨死才有幾句好話。偏你大姐這禍害遺千年,且還有好些年的命呢,肯定是沒什么好話的!你這會兒過去,指不定又被她那什么壞話、胡話的給糊弄了?!?/br> 甄衡哲本還有些感傷:以往瞧著大姐美貌心善,多才多藝,他做弟弟的心里把人當做仙女一般的看待,更是喜歡的不得了。何曾想到,大jiejie背了人,居然會是這樣的惡毒!而且,這種他大姐要害二姐結果自己自作自受遭了殃,這會兒要被送去老家的事情……唉,真是一想就覺得頭疼! 然而,他這兒正低著頭,板著白嫩嫩的小臉蛋感傷呢,聽到甄老娘這些話,還是忍不住開口糾正:“祖母,這‘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是這個意思?!?/br> 甄老娘才不與他掰扯這些。 她樂呵呵的摸著孫子rou嘟嘟的小手兒,笑得跟朵花似的,轉開話題:“晚飯吃了沒?沒吃的話就留祖母院里吃吧?不用管你爹娘,祖母叫人給你最喜歡的炸排骨!” 甄停云看了,有點吃味,咳嗽了一聲。 甄老娘反應極快的補充:“哎呀,還有二丫頭的豆腐魚湯,我也是叫人早早準備的!還有攝政王給送的那一筐螃蟹,我叫人拿了最大的幾只蒸了,咱們三個一人一只!好得嘗嘗這大螃蟹的味道!”說著,她還特意關心了下甄停云,“秋天干燥,二丫頭你可得注意些,我剛才聽你咳嗽,可是喉嚨癢?要不要叫人給你倒碗蜜水潤潤喉?” 甄停云這才不咳嗽了。 甄老娘左邊孫子右邊孫女,左擁右抱之余還是要感慨一下:唉,哪家做祖母的像她這樣累的哦,左邊孫子,右邊孫女,還得小心著一碗水端平!要不她家丫頭還得咳咳咳! 不過,孫子孫女都在,桌上還有攝政王給送的大螃蟹,甄老娘心里雖然還有些氣甄倚云做的那些個壞事,可她老人家的這頓晚飯還是吃得很開心的。 反到是甄父裴氏還有甄倚云這頭很有些凄風苦雨。 說是晚上送人走,裴氏到底是心疼兼不舍得,特特拉了甄倚云留下用晚飯。裴氏本還想要叫上自己一家子,一起坐下吃頓晚飯,也算是吃頓最后的團圓飯,或者說送行飯。 甄父卻攔了下來:“留她一命,已是停云心善。你不能因著停云心善,反倒更得寸就進尺?!?/br> 裴氏只得唉聲嘆氣的叫人草草準備了頓晚飯,一家三人匆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