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這種事,若傅長熹只堅持了一兩年,旁人估計要嘲笑他年輕氣盛,不知輕重;若他能堅持十幾二十年,已算是心志堅定,常人遠不能及——畢竟,他拒絕的不是其他,是這萬里江山,是人人渴求的皇位,是天下至高的權柄。 可是,傅年嘉前世的記憶來看,傅長熹是真的是堅持了一輩子的,堪稱是此生不改其志。哪怕是傅年嘉,一時間也尋不出旁恰當的詞句,只能感慨一句“果真厲害”。 燕王妃聞言亦是微微頷首,表示贊同:“是啊,你肅王叔確實是極厲害的人?!?/br> 傅年嘉微微闔目,似是思量著什么,隨即他從榻上起來,撩起袍角,徑自跪了下來。 燕王妃吃了一驚,連忙道:“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按理,如今已入夏,地上也沒有往日的冰涼,只是這是燕王妃疼愛了十多年的獨子,平日里掉根頭發都要心疼,哪里舍得看他跪在地上。 傅年嘉卻是跪在地上,仰頭看她,一字一句,鄭重其事的道:“還請母親為我求娶甄家女?!?/br> “甄家?”燕王妃聞言不覺蹙眉,不禁道,“那甄倚云雖好,可今日到底還是……” “我說的不是甄倚云?!备的昙喂蛟诘厣?,腰背卻是挺直的,他抬目直視燕王妃,認真道,“母親,我想求娶的乃是甄家幼女,甄停云?!?/br> 他已錯過兩次,這一次,無論肅王叔對甄停云是何心意,他總還是要再試一次。 否則,總是不能甘心的。 *********** 此時,甄停云還坐在馬車里。 甄停云初上車時還有些呆呆的,一時想著傅年嘉說的那些話,一時又想先生怎么會來接她,一時思緒紛亂,都不知該說什么。 傅長熹靠著墊子坐著,見她還有些呆呆的,忍不住便伸手在她頰上掐了一把。 指尖觸感溫軟膩滑,心下不覺也跟著一動,只是傅長熹面上仍舊是不動聲色,嘴上揶揄道:“本來就傻,怎么現在更傻了?!?/br> 甄停云:“……” 被他這樣一折騰,甄停云倒是不呆了,只得老實問道:“先生,您怎么來了?” 這話可不就問了個正著。 想起自己昨日得知她要參加賞蓮宴,一整晚的輾轉難眠,今日早上連公文都看不進去,在府中徘徊良久方才下定決心來王府接她。結果,他這頭百般猶豫千般思量,到了她這里就只一句“先生,您怎么來了”。 一時,傅長熹好像是吃東西噎著了,臉色也跟著變了變,不過他反應極快,立時便反守為攻,好整以暇的問她:“我還沒問你呢——你在王府里遇著了什么,怎么出門時還一副呆樣?” 聞言,甄停云又想起那些煩心事,不由蹙起眉頭,拿手托腮,十分憂心的嘆了口氣。 傅長熹實是看不慣她這模樣,說她:“你一個小姑娘,丁點兒大,哪來的煩心事?竟還學人家唉聲嘆氣了……” 說著,他便要抬起手,替她撫平眉心折痕。 指腹碰著甄停云的眉心,帶著薄繭,仿佛熱度驚人。 甄停云方才反應過來,臉上不由guntang,連忙撇開頭去,只覺眉間被他碰過的皮膚仍舊是又熱又麻。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回答道:“是我長姐在王府出了事?!?/br> 傅年嘉的事,甄停云其實并不想多說——將心比心,就連甄停云自己也是不愿將她來京前的那個夢告訴旁人,眼下當然不能將傅年嘉的事情告訴別人。而甄倚云的事情,雖是家丑不可外揚,可甄停云對傅長熹這位先生一向信任,想了想也沒隱瞞,隱下了傅年嘉的事情后便含糊的與他說了。 說罷,甄停云又實在犯愁,睜著眼睛看傅長熹,重又托腮,嘆了口氣:“我現在都不敢回家去——出了這樣的事情,家里還不知鬧成什么樣呢?!?/br> 傅長熹倒覺好笑:“能進王府后院的想必也不是等閑之人,想來也是配得上你那jiejie的。等她婚事定下后,這事也就算是過去了,說不得還是旁人嘴里的一樁佳話呢?!?/br> 甄停云卻并不認同:“我那長姐一向心高氣傲,估計是瞧不上那男人的,斷不會愿意就這么嫁了?!备螞r,那男人是傅年嘉安排的,以傅年嘉口吻里對甄倚云的冷淡厭惡,指不定給她安排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人呢,甄倚云八成就更不會嫁了。 甄停云正想著這事不知該如何收場,傅長熹卻是心念一動,忽然道:“你怎么說得這樣清楚,好像當時親眼看見了一般?” 按照甄停云的話,當時正在開宴,甄倚云是因為詩詞奪魁而與王妃討了彩頭,這才能夠離宴出去。哪怕甄倚云之后出了些事情,燕王府遮掩著送她回去,又與甄停云這做meimei的交代一二,可甄停云也不該知道的這么清楚,就好像是當時正好看見了一般。 甄停云原就不怎么會說謊,被他拿話一堵,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 傅長熹見她神色,已是猜著了:“所以,你當時確實是親眼看見了?” 甄停云瞥他一眼,不說話了。 傅長熹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沉默片刻,聲調忽然就冷了一些,追問道:“是傅年嘉請你去看的?” 甄停云感覺自家先生簡直神了——為了隱瞞傅年嘉的事情,她明明沒提他半個字,自家先生偏就能從這一團亂麻里挑出傅年嘉這一根線。 當然,甄停云并不知道這是醋缸倒了,只當傅長熹真就是神機妙算,只得強辯道:“這怎么可能?先生想到哪里去了……” 傅長熹卻已猜著了大半,不由冷笑:“據我所知,你那jiejie原就是自私勢利之人,尋常人只怕是無法叫她自毀名節、心甘情愿的跳水去救的。估計,她當時是以為落在水中的是燕王世子,這才自己跳了下去。偏偏,真正的燕王世子卻拉著你在邊上看著……” 眼見著傅長熹已將事情都給猜了出來,甄停云瞞不下去了,只得改口,苦著臉奉承對方:“我就知道瞞不過先生?!?/br> 想到傅年嘉與甄停云兩人獨處,傅長熹忍不住的就沉了臉,冷哼了一聲,再不說話了。 甄停云都不知他這是生什么氣,直起身子湊過去,討好道:“先生您就別生氣了。要不,我給您捶捶肩?” 傅長熹見她烏溜溜的眼睛緊盯著自己,似討好似懇求,一時也是有些心軟。 當然,心軟歸心軟,傅長熹還是要端著架子,說她一句:“你jiejie這事,只怕也都是燕王世子的算計,可見他心機之深;這樣的事,他還要拉你旁觀,可見他心存不軌?!?/br> 雖然是說自己最看重的侄子壞話,但傅長熹也是臉不紅氣不喘,說得十分從容,甚至都能說得上是語重心長了:“這樣心機深沉、心存不軌的人,以后你還是離他遠一些吧?!?/br> 甄停云:“……嗯,我知道了?!?/br> 其實,知道了傅年嘉的那些事,甄停云第一個念頭也是離對方遠一些——傅年嘉背負的過往太復雜了,她如今只想過好自己眼下的日子,并不想摻和到那些所謂的過往里。 若是可以,甄停云也希望傅年嘉能夠忘記那些事,過好他如今的日子。 見甄停云這般聽話,應得干脆,傅長熹心下也是十分欣慰,抬手撫了撫她的發頂,露出笑容來。 師徒兩個正說著話,馬車卻是很快便停在了甄家門口,甄停云雖然心煩家里那些事可也不能不回家,只得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裙擺,笑與傅長熹道:“先生,那我就先回去了?” 傅長熹既是能猜著甄倚云之事的真相,自然也能猜著甄家如今是何等的境地。一時間,他竟有些不舍得叫甄停云下車,頓了頓,才道:“嗯,你自己小心?!?/br> 甄停云已沒了一開始那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模樣,看著傅長熹時也是笑盈盈的:“我知道的?!?/br> 頓了頓,她又道:“我知道先生你是擔心我,這才忙里抽空的來王府接我。這種時候,能見著先生,和先生您說說話,我心里就好受許多了?!?/br> 有時候,甄停云真覺著自家先生仿佛是神臺上那有求必應的神靈,總會在自己急難的時候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初遇時,固然是自己先救了他,可也是他教她習字吹簫,這才使得她能夠順利考上女學。 之后,無論自己碰著什么難處,他總是能夠及時并且恰好的出現,替她排憂解難。 正因如此,當她今日心如亂麻的從王府出來,看著他掀開車簾朝她微笑,對她招手,一顆心莫名的就定了下來。 畢竟,這是她家先生呀。 甄停云心下一時十分安定,笑著與傅長熹行過禮,這才抓著自己的裙擺從車上下了,往甄家大門走去。 她才到門口便見著門房迎上來,一疊聲的道:“二姑娘可算是回來了!” 甄停云此時已斂起面上笑容,聞言便揚起眼睫,看了他一眼。 那門房見著她,簡直喜極而泣,嘴里忙解釋道:“先時王府的人送了大姑娘回來,太太見了大姑娘的模樣,立時便暈了,請醫問藥的又是一陣的亂。偏偏王府的人只說了幾句話便走了,老爺也沒法子,只得吩咐了老奴看好門口,若是二姑娘您回來立時便要回稟。偏二姑娘您今兒又沒坐家里的馬車,老奴這里也是等得心慌……” 說著,門房心里也有些疑慮:自家姑娘沒坐家里的馬車,這又是坐誰家馬車回來的? 聽著門房的碎碎念,甄停云心里有些不好的預感,但還是抬起手,止住了門房的聲音,神色平靜的接口道:“不必說了,我這就去見父親還有母親?!?/br> 作者有話要說: 孝宗皇帝和傅長熹算是父子理念不同,所以吵翻了吧。 孝宗皇帝的想法是:你jiejie是為國犧牲,以后我把皇位傳給你,你做個好皇帝,好好治理國家,你jiejie也不算白犧牲了。 傅長熹是:樓上說的全是歪理,我不聽!居然還想讓我娶那個送我姐和親的老頭子的女兒?!算了,和你這種人說不清,我自己去打北蠻,身體力行告訴你太平是打出來的不是送女兒求出來的!反正我不會娶妻生子,也不會繼承你的江山,絕不會讓你如意。 當然,最后孝宗皇帝確實是后悔了,才會起復當初諫言反對和親的裴老太爺。 第73章 王府來人 甄停云從大門進去,甩跟在后面的門房后便徑直去了正房,才走到院門口,便已經聽見了里頭的說話聲。 先是甄父低沉的勸慰:“事已至此,索性就照那王府管事說的,兩家坐下來把你的婚事定下,如此也算是把這事掩過去便是了,兩邊面上也都好看……” 不等甄父把話說完,便聽到甄倚云尖銳的哭聲:“左右不過一死,爹爹若要女兒去死以全家聲,說一句便是了,何必非要這樣苦苦逼迫女兒……” 甄倚云這樣一哭,緊接著便能聽到裴氏壓抑的哭聲,一聲聲的叫著“我可憐的兒”,一聲聲的如泣如訴。 甄停云不用進去都能猜著里頭如今是何等的兵荒馬亂,一時間頭疼欲裂,真想立時轉頭就走,可也就是此時守在門邊的兩個丫頭已是見著了甄停云的身影,一個進去通稟,一個上來迎了甄停云入內,口上道:“二姑娘可算回來了,老爺太太都等著您呢?!?/br> 因著前頭丫頭已進去通稟,待得甄停云掀開簾子往里走去時,屋里的聲音也都小了下去,只能聽見低低的抽泣聲,她心下定了定,腳下不停,直接便往屋里去。 只見裴氏正抱著甄倚云坐在臨窗的榻邊,甄倚云已是換了一身蜜合色的衣裙,發髻卻仍舊是散亂著,此時正把頭埋在裴氏懷里,纖瘦的雙肩微微顫著,像是在低聲哭泣。裴氏滿臉心疼的摟著懷里的女兒,一面替她撫背順氣,一面抬手拭淚,眼眶也是通紅的。 便是甄父,也如木樁一般的站在邊上,面上帶著幾分憔悴與為難。 眼見著甄停云進來,除了仍舊埋頭在裴氏懷中痛哭的甄停云外,甄父與裴氏都看了過來。 甄父像是松了一口氣,連忙道:“停姐兒,你總算回來了?!?/br> 頓了頓,他又喚了甄停云去桌邊坐下,輕聲問道:“你jiejie在王府……那事,你知道嗎?” 甄停云想起之前傅年嘉與她說過的話——“至于甄倚云的事,交給下面的人去處理吧,我會讓人提前送她回甄家。這事,你就當是不知道,也不必管”。 想著傅年嘉應該會把事情安排妥當,甄停云也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面帶迷茫,驚訝的問道:“jiejie她,發生什么事了嗎?我聽王府的人說,jiejie她是采蓮時無意弄濕了衣衫,王府里也沒有適合她更換的衣衫,這才不得不提前退席回家的……” 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甄停云突然頓住口,抬手掩唇,猶豫著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眼見著甄停云滿面茫然無辜,甄父和裴氏反倒有些說不出口了——雖說甄倚云是為了救人方才下水的,可一個閨閣千金光天化日下與個男人肌膚相親,還被王府的人看見了……這事說出去總還是有些丟臉的。 裴氏見狀,不免更是傷心愛女這運氣——長女明明是得了王妃青睞去采蓮的,怎么就遭了這樣的禍事;反到是小女兒,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反倒安安穩穩的過完了賞蓮宴…… 老天怎么就這樣無眼?! 一念及此,裴氏不由把長女抱得更緊了些,垂下眼去,眼淚簌簌往下落。 便是甄父也覺著喉中一哽,心酸、無奈種種的情緒一時涌上心頭。好容易,他才緩過神來,簡略的與甄停云說了幾句:“你jiejie帶著綠蘭在王府湖邊采蓮時,正好遇著有人落水,心下不忍便下水救了人。原也是你jiejie好心,又是有心救人,只悄悄把事掩過去便是了。偏綠蘭那丫頭不省心,還叫了許多人來,倒把事情鬧大了……” 話聲未落,甄倚云的哭聲已是越發的大了,渾身都在發顫。 甄父聽著愛女的哭聲,一時也是心如刀絞,不由止了聲,側過頭去。 裴氏摟著女兒,母女兩個哭成一團。 一時間,屋子里也就甄停云還能維持面上鎮定,接著追問道:“既如此,爹娘如今又是如何打算?”頓了頓,甄停云又補充道,“那男人既能夠進王府后院,想必也不是無名之輩吧?” 甄父猶豫了一下,便道:“王府來的管事說了,那是王妃的一個遠房表侄,名叫鄒潮,原是為著明年科舉來京的,正巧趕在那日進王府拜見……他家境雖單薄了些卻也算是與燕王妃有些親戚關系,又是少年舉人,家中還未娶妻,倒也不是不可以?!?/br> 聽到這里,甄停云也不由感慨:傅年嘉可真會挑人,仿佛就是壓著甄家的底線挑出來的,怪不得甄父猶豫。只是,以裴氏和甄倚云的心氣兒,斷然看不上這樣的一個人。 這么想著,甄停云卻是跟著點頭,接口道:“依爹爹所言,這鄒公子也不算很差了。說來,這鄒公子與jiejie能在王府相遇,指不定真就與jiejie有什么緣分呢。依我看:不如先定下親事,把這事情掩過去。待鄒公子來年考中進士,jiejie女學畢業,兩家再辦親事,到時候少不了有人要贊他們金童玉女、天賜良緣的?!?/br> 說著,甄停云又轉口安慰起甄父和裴氏:“正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如今這是禍事,說不得來日我們做家人的還要感嘆這是jiejie的緣分和福氣了?!?/br> 不得不說,甄停云這話說的也很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