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傅長熹面色如常,他仍用湯匙舀著熱粥,慢悠悠的喝兩口,這才狀若無事的問她:“怎么忽然想起這個?” 甄停云對他一向信任,自不會瞞他,坦然解釋道:“楚夫人與我說,最好在入學前辦完拜師禮。我是想著,無論如何還是要先拜過先生您,再與楚夫人行拜師禮?!?/br> 這話說得倒是合情合理,其他且不論,傅長熹其實還挺滿意她這把自己放在前頭的態度的。 只是,答應的話才到嘴邊,傅長熹忽又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來。 似他這樣在邊疆戰場上,經過生死一線的人最是能夠抓著那游絲一般的預感。所以,他很快便又那話咽了回去,薄唇微抿,改口說道:“無事,我這兒還有些事沒處理,只怕會連累著你,這一時半會怕是不能辦什么拜師禮。倒不必太計較先后……” 甄停云暗自腹誹:就您這樣的——倒杯熱茶不先給您遞過去就能抓著我說十幾遍尊師重道的人,究竟是怎么說出“倒不必太計較先后”這話的? 不過,甄停云心里到底還是偏著自家先生的,聽他這樣說,也就應了。 甚至,因為傅長熹的話,她還想起了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對方那渾身是傷的慘狀,再想一想自家先生自來了京城后的闊氣表現——又有院子又有侍衛,吃好穿好,還能給她送一箱子珠玉古畫…… 這差得也太多了吧? 這里頭肯定是有事的。 雖知道這些事情不該她問,可她越想越覺這心里沒底,實是擔憂自家先生,只得大著膽子,試探著問了一句:“先生,您現在做的事,是不是特別危險???” 甄停云想想都覺得害怕,同時又很替自家先生發愁:聽說攝政王年少就藩,殺伐決斷,乃是戰場上磨礪出來的鐵石心腸。這樣的人多半也是心思深沉之輩,心肝早就黑透了,如今又是送院子又是送東西的,肯定沒安好心,多半是要自家先生拿命換的……再想想第一回見面時,自家先生那一身的傷……… 甄停云自己嚇自己,直把自己一張小臉嚇得雪白,小聲道:“先生,要不您還是別做那些事了,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好?” 傅長熹心知她是想歪了,可甄停云這想法是建立在他是“攝政王身邊的人”上面的,他總不好直接開口告訴她自己的真正身份吧? 而且,瞧她這為自己擔心的可憐模樣,傅長熹覺得自己這一顆老心好似泡在熱水里,泡得軟軟的,一時竟是連喉嚨都哽住了,說不出話來。 好半天,他才理好情緒,開口安慰甄停云:“沒事,我做的事也不算很危險。我說‘還有些事沒處理’是因為我如今還有一些事想不起來,且大局未定,總是有些不放心?!?/br> 甄停云不是很信,只懷疑著看著他。 傅長熹只得說她:“你就不能對自家先生多點兒自信心?” 他擔心甄停云想歪或是繼續追問,一面抬手給自己倒了一盞熱茶潤喉,一面轉開話題問她:“你如今和家里鬧成這樣,可有想過以后如何?”頓了頓,他補充道,“雖如今可以去住女學,可女學畢竟只有三年,你總不能在女學里住一輩子?!?/br> 甄停云對此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女學三年過后,我都十七了,收拾收拾就能嫁人了啊,還理家里那些人和事做什么?!” 傅長熹正端盞喝茶,熱茶入口時聽著她這話,好險才沒把嘴里的茶水吐出來。 饒是如此,他也被茶水嗆了一下,咳嗽起來,雪色的臉頰跟著泛起紅。 甄停云見狀,連忙從位子上起身,抬手給傅長熹撫背順氣,嘴里嗔道:“您說您,喝口水還能嗆著……” 傅長熹好容易止住咳嗽,抬眼看她,眼神深深,有些莫名的情緒:“你如今才多大,這就考慮起嫁人的事了?” 甄停云對此看得很開,毫無半點女孩家該有的羞赧和不好意思,語調也是平靜得很:“女孩家到了年紀總要嫁人的嘛。除了那些要上女學的女學生外,鄉下人家的姑娘都是十四五歲就能出嫁的。也就是我今年考中了女學,要不然明年及笄,我娘就得琢磨著給我找門親事了?!?/br> 說著,甄停云忍不住便想起自己來京前做的那個夢:夢里的甄倚云美貌出眾,惹得京中許多兒郎競折腰,最后更是出乎眾人意料的嫁入了燕王府,成為了燕王世子妃;偏偏夢里的甄停云卻是樣樣都不成,還因甄倚云的緣故壞了名聲,被父母厭棄,根本沒什么人會喜歡她,便是有提親的也多是看在甄倚云或是甄家的份上,多是些不尷不尬的人家,或是要娶她做繼室一類的。好在,甄父和裴氏都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會將她胡亂嫁了,方才起了心思將她送回老家,讓族里長輩給她尋門親事,一輩子也就能打發過去了…… 想著夢里的結局,甄停云不禁長嘆了一口氣,難得有些感慨:“其實,我這樣用功考女學也是希望到時候站得高了,挑揀余地多了,也能給自己尋門好親事,后半輩子太太平平?!?/br> 傅長熹簡直能被她這話給嘔死——難不成,自己一路上辛辛苦苦教她,好容易幫著她考中女學,結果就是為了讓她挑門好親事把自己嫁了?! 傅長熹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想著先把自己胸口這郁氣給壓下去。結果,他實在有些壓不住這火氣,磨了磨牙,擠出話來:“好親事?那你想挑什么樣的?” 甄停云聽他詢問,倒也不覺有異。畢竟,這年頭也有先生給做媒的——如甄父和裴氏,就是做先生的看重學生,許以愛女,這才成就了甄父和裴氏的姻緣。 想著傅長熹往日里見得人多,或許真有合適的,甄停云便試探著道:“那我就說啦?” 傅長熹冷著臉,看不出半點情緒,只應了聲:“嗯?!?/br> 甄停云便坦然道:“我倒也沒想尋什么高門顯第,尋個中等人家便可以了。第一要看模樣和人品,倒也不必非挑什么少年才俊,只要長得端正順眼就成,要緊的是人品要好;第二,家里家風清正,若是人口簡單,沒有通房妾室的,那樣就更好了。其他的,先生您就看著辦吧……” 甄停云這要求真不高,既不要求家財也不要求門第便是功名也沒強求。 可傅長熹聽著就覺堵心,擺手將這話敷衍了過去:“我會替你留心的……” 甄停云與傅長熹說了這么些不好與人說的心里話,一時也覺胸中頗覺暢快,臉上笑容更勝。等到下午時,她還纏著傅長熹學了一會兒的琴,兩人輪著琴簫合奏,偶爾翻一翻、記一記曲譜什么的,倒是很能消磨時間。 直到傍晚時候,甄停云瞧著天色不早了,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離開了。 傅長熹送她上了馬車,眼見著馬車駛遠了,方才轉身往回走。 因著邊上無人,他獨自一人在院里踱著步子,忍不住就開始琢磨起甄停云說的那兩個條件: “第一要看模樣和人品,倒也不必多好,長得端正順眼就成,要緊的是人品要好?!?/br> 自己只這么一個女學生,總不能尋個歪瓜裂棗吧?還是要找個容貌英俊人品好的才是。 “第二,家里家風清正,若是人口簡單,沒有通房妾室的,那樣就更好了?!?/br> 那種沒娶妻就有通房妾室的肯定是不行的——不知道潔身自好的男人,肯定沒有自制力,那點兒小事都把持不住,以后能成什么事的?當然不能把自家女學生嫁過去。 話說起來,這要是娶了自家女學生后還要納妾的,肯定也不行。還是,得找個婚后也不納小的…… 傅長熹越想越覺煩躁,索性在心里把自己認得的未婚少年郎都盤算了一回。不知怎的,那些往日里瞧著不錯的人,如今想來竟是都有些個不妥。 都說裴閣老的長孫裴如松乃是京中這一輩的兒郎里極出挑的,年少多才,斯文俊秀,為人品性也都不錯,且又是甄停云嫡親的表兄,倒比旁的人更親近些。 可傅長熹一想起裴大太太和裴氏做的那蠢事就搖頭:裴如松有這種親娘,可見不是個能托付的。 接著,傅長熹又想起了自己的外甥和侄子。 外甥榮自明那是被惠國大長公主寵壞了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肯定是不成的。 倒是燕王世子這個嫡親侄子,容貌人品樣樣都好,一向都是潔身自好,為人更知上進。就連燕王妃也是明白知事理的人,絕非那等刁鉆不講理的惡婆婆…… 可傅長熹只略一想,就把燕王世子的名字從心里的名單上劃掉了——要是嫁了燕王世子,上頭就有個燕王這樣求仙問道的公爹,說不得時不時就要被塞點亂七八糟的丹藥……這可不成! ******* 就在傅長熹琢磨著給甄停云尋個十全十美的夫婿時,甄停云的馬車也才到了甄府門口。 也不知是巧還是不巧,甄停云早上是與裴氏甄父前后腳的出門,如今回來也正好趕了個巧,也是前后腳的功夫。 甄停云這頭方才下車,便見著甄父和裴氏的馬車從后頭駛了進來。 這種時候,甄停云做女兒的既然看見了,總不好轉頭就走,只得頓住步子,垂首立在一側,等著甄父和裴氏下車,然后再上前去與人請安。 不一時,馬車在二門口停下,甄父先掀開簾子,從馬車上下來。 大約是心里存著事,甄父倒不似往日里那樣機敏警惕,竟也沒有在第一時間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幼女,反到是回過身去,小心翼翼的將裹著斗篷的裴氏從車上扶了下來。 說真的,如今已將至七月,天氣漸熱,裴氏這樣裹著斗篷的還真是少見。 甄停云心下好奇,不禁多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看見裴氏那張腫的如同過年供桌上那紅燒豬頭一般的臉。 甄停云:……對不住,真的要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雖然不知道是哪位英雄下的手,還是先笑為敬吧! 第54章 兩邊不開竅 見著裴氏這般形容,甄停云簡直是忍笑忍得要哭出來。 不過,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真笑出來,趕在甄父和裴氏注意到自己之前,她悄悄的掐了自己好幾下,痛得紅了眼睛,倒是顧不得笑了。 果然,甄父扶著裴氏下了車后,立時便注意到了站在一側的甄停云。 眼見著甄父目光掃過來,甄停云自是會意,立時抬步上前去與父母行禮問安。 甄父看著她,眉心微蹙,很快便又松了開來,笑著道:“剛回來?” “是?!闭缤T茟艘宦?,也沒往裴氏處多看——人家臉還腫著,這要是多看幾眼,惹得人家惱羞成怒就不好了。 甄父微微頷首,倒是沒說什么。 然而,裴氏居然也是一句話都沒說,甄停云就真有些奇怪了,不禁往裴氏處看了一眼,目中還有些疑惑。 裴氏臉上還是紅腫的,倒看不出臉色,但她還是在注意到甄停云的目光時下意識的抿了抿唇。她確實是想要說些什么,話剛到了嘴邊,只是略抿了抿唇便牽動頰邊肌rou,便是一陣的抽疼。 在這樣的疼痛里,她仿佛又回到了裴家,耳邊空落落的,只有裴老太爺抬手打下來時那清脆的巴掌聲。 裴老太爺絕非文弱書生,平日里和善可親,若真怒火起來動了手,那真是能把人打得皮開rou綻。 當裴氏一人跪在地上,裴老太爺兩個巴掌打在她的臉上時,她心里又羞又惱,恨不能就這樣暈過去,耳邊卻是裴老太爺那冷酷到了極點的聲音—— “疼嗎?” “知道疼就好!你做娘的能為了女兒好,賣了女兒的考試憑證。我做爹的為了女兒好,打你幾巴掌,也是沒錯的吧?” 裴氏便是不服氣,對著裴老太爺卻也是不敢駁的,只能哭著俯倒在地,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仿佛就要暈過去了。 裴老太爺卻仍舊是站著,神色如常,便如同朝上應對一般的從容不迫,字字句句皆是有如刀鋒般鋒利。 “你母親膝下二子一女,只你一個小女兒,難免偏寵些。尤其是當年為父被罷官,只得攜家離京避難,你兩個兄長都已大了,只你小小年紀卻要跟著家里一路奔波,吃苦受罪……為著這個,為父心里對你一向有愧,凡事只要不過分,也都依了你。便是你偶有錯處,也多是當你年少無知,不忍多說你。如今想來,子不教父之過,你如今這般,實是我的錯——這兩巴掌我是早該給你的,好叫你早些知道明白!偏我做爹的一直不忍心,忍到現在,倒是教你越發不成樣子了!” “當年,是你自己選定了甄東平,說要嫁他,我是怎么與你說的?我早就告訴了你,他家中只一寡母,雖性情粗鄙卻也是一手撫育獨子長大,多年來含辛茹苦,頗有可敬之處,你若要嫁過去,應當為丈夫侍奉婆母,以盡孝心??赡隳??你嫁去甄家后,鬧出來的那一樁樁事,我如今想起來都覺頭疼?!?/br> “后來,你抱倚姐兒上京,我瞧你這樣,也有心疼,難免偏你些,這才出面為你與東平勸和,花了氣力調他去了外地。當時,我是怎么與你說的?我早與你說了,這不過是權宜之計,待你與東平生下嫡子,到時候便可派人去接你那婆母還有停姐兒過去。到時候,你婆母已消了氣,便是看在孫兒的份上也不會與你太過計較,正可一家團聚,安享天倫??赡闶窃趺醋龅??你只管自己快活自在,根本不顧鄉下老家的婆母與幼女,直到東平調任回京,再拖不住,方才不情不愿的派了人去接她們祖孫上京!” “這些年來,你為人媳婦,不僅沒有侍奉婆母,還心存怨懟,屢有不是,是為不孝;你為人母,卻丟下才出生的幼女,不聞不問,冷漠忽視,是為不慈;你為人……妻,明知丈夫心里想的是闔家團圓,盼的是一家和樂,可你卻不管不顧,處事全憑自己心意,直鬧得闔家不寧,是為不賢?!?/br> “當年我許婚時,原還想著我有好女,下嫁愛徒,也算成就一段佳話??扇缃衲??你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么模樣,看看你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了什么樣?有你這樣的不孝、不慈、不賢的女兒,我只怕都要沒臉再見東平了!” 裴氏連著被打了幾巴掌,臉上又疼又燒,聽得裴老太爺如此言語,哭的更是厲害,仿佛這輩子的眼淚都要流盡了。 然而,往日里一向疼她的裴老太爺見她掉淚,反倒冷笑著叫好:“能哭就好!你知道疼,知道羞,那就好!以后說話做事,就想想眼下這疼、這羞。再有下次,我是沒臉再叫你這樣的女兒留在甄家禍害東平的?!?/br> 裴老太爺這樣的話,就像是鞭子,一下下的抽在裴氏身上,痛得她整個人蜷曲著身體,都哆嗦起來,連眼淚都不敢掉了。 …… 也正因此,裴氏很快便從疼痛中尋回了理智,再看看甄停云,她竟也沒了生氣的力氣,便只是沉聲道:“你要去女學寄宿這事,你父親已經與我說過了?!?/br> 甄停云聞言,不由又看了裴氏一眼。 裴氏那張臉腫的如紅燒豬頭,自然也透不出半分的情緒。只聽她動了動唇,緩緩道:“其實,會在女學寄宿的,也多是家在外地或是家境貧寒的女學生。按著我們家如今的條件,是不好叫你去住女學的,要不然外頭少不了有人要說嘴……” 甄停云不由握緊了手掌,咬了咬唇,正欲開口辯解忽而又聽裴氏接著道—— “不過,京都女學確實是離我們家有些遠,整日里叫你起早貪黑的,我們做父母的也是于心不忍,只得叫你去住女學了?!迸崾系?,眸光烏黑,沒有半分情緒,仿佛只是陳述一般。 甄停云聞言,不由松了一口氣:是了,當初裴氏讓她考玉華女學原也是想著玉華女學離家更近些,且甄倚云這做jiejie的也在里頭,日后姐妹一起去上學也是方便。如今換了京都女學,離得遠,來回也不方便…… 當然,甄停云并不傻,心知裴氏這是說給自己聽的——既要住出去,少不得要與人解釋一二,裴氏適才的話就是最好的理由。便是說到外頭,也是父母不忍女兒在路上來回奔波,只教她在學里一心用功上進。這樣的理由,外人也挑不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