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三個姑娘一時都頓住了。 甄停云最愁的就是這一門:她自小隨甄老娘在鄉下長大,小時還常和人出去亂跑亂鬧,直到后來讀書習字,漸漸知道了些道理,這才稍稍規矩了些,知道人前裝個樣子……所以,甄停云這種禮儀上全靠瞎蒙亂湊的,真就比不得那些自小就有教養嬤嬤教導的千金閨秀,堪稱是兩眼一抹黑。 所以,甄停云現下只能盼著自己運氣好些,抽到個簡單的題目。所以,她對抽題這事很是鄭重,心里又十分忐忑緊張,自然不想第一個上去抽題。 眼下,聽得中年教習一聲問,甄停云正猶豫躊躇,身側的周青筠便已干脆利落的揚聲接口:“我先?!?/br> 周青筠自有自己的傲氣,抬眼掃了甄停云和楊瓊華一眼后,這就與上首的中年教習行了一禮,然后上前去抽題。 那中年教習見狀,顯然是十分滿意她這敢為人先的態度,目中滿含贊許,估計只要周青筠表現不查,她就會給個好分。 楊瓊華顯然也是有些懊悔自己一時遲疑,反被周青筠搶了先。不過,楊瓊華顯然也是聰明人,心知第一個總是搶眼些,第二和第三就沒什么好搶的了,所以,她索性順水推舟的與甄停云道:“既如此,等周jiejie抽完題,甄jiejie你就先上去吧?!?/br> 楊瓊華這顯然是有意賣好,可甄停云卻真真是有苦說不出:“……”其實我更想最后一個抽題。 不過,雖然砍下來的閘刀是有些可怕,但抬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倒不如早點把脖子伸過去,可能會更好些。 甄停云到底還是沒拒絕,待周青筠抽了題目下來后,她也在女教習的示意下上前抽題。 這所謂的抽題有點像是廟里搖簽——一手可握的竹筒里裝著許多的竹簽,抽上一支,就能根據竹簽上刻著的數字確定自己的考題。 因著甄老娘往日里十分喜歡這種廟里燒香求簽的迷信活動,甄停云也跟著去了幾次。所以,當她看見那裝滿了竹簽的竹筒時,習慣性就拿了起來,然后手掌下意識的一晃,就見著里頭的一支竹簽被她搖了出來…… 甄停云:“……?。。?!”不不不,我是抽題,不是搖簽! 不過,這簽都已經搖……哦不,這題都已經抽出來了,甄停云也只得板著一張正經臉,故作從容的放下手中的竹筒,然后將那枚被她搖出來的竹簽拾起,看了看。 只見,竹簽尾部用朱砂寫了個十八。 甄停云悄悄去看邊上的提示:……十八指的是茶道禮儀! 此時此刻,甄停云忽然有點理解甄老娘的迷信行為了。 運氣這種東西雖然虛無縹緲,不太可靠的樣子,但也未必不存在,或許冥冥之中真就有著什么。哪怕她這些日子真就倒霉到了極點,碰著了裴氏這樣能在考前將女兒憑證送出去的母親,可今天偏就轉運了,先是及時遇見了楚夫人,順利拜師,趕上女學入學考,甚至連抽題都抽到了她最有把握的一題——茶道禮儀這事,她是正正經經的隨著元晦學過的。 雖然,她后來也常常懷疑過元晦就是想要借著教她茶道的幌子喝點兒能入口的茶水。不過元晦到底是用了點心,手把手的教過她,所以甄停云自覺茶藝這上面肯定還是能得見人的。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蒙個甲等或是乙等。 想到這里,甄停云心下大寬,神色更見從容,就這樣腰背挺直,步履輕松的自臺上下來了。 于是,接下來就輪著楊瓊華了,她大概是覺著甄停云適才搖簽似的抽題實在有趣,于是就有模有樣的跟著學了一遍。結果,當她伸手拾起那支竹簽時,原本甜蜜的蜜桃臉立刻就成了苦兮兮的苦瓜臉——看樣子,她的題目不是很好。 楊瓊華苦著臉下來,甄停云本還想友情安慰幾句,可是上首的中年教習眼見著她們三人都抽過題,這便咳嗽了一聲,直接道:“行了,后面還有許多考生,你們直接輪個考核吧?!?/br> 周青筠顯是成竹在胸,聞言便抬步上前。她顯是十分了解考試禮儀,先是垂首與坐在上面的中年教習一禮,然后拿出那支寫著考題號碼的竹簽,雙手遞與中年教習,不卑不亢的道:“學生抽到的是第二十七題,待客之禮?!?/br> 中年教習接了竹簽,仔細的看了眼,然后點頭,開始根據“待客之禮”提出問題,比如說家中設宴需要注意什么;如何安排客人坐席;多少客人要備多少備席……… 這些問題未必有固定答案,主要是根據考生的回答而斟酌給分。 周青筠也確實是有著值得她驕傲的地方,無論中年教習如何的問,她始終都能答得上來,有理有據,言必合禮。 中年教習原就十分欣賞她,見她又是這樣的對答如流,不由頷首,提筆在周青筠的名冊上記了一筆,甚至還特特與她道:“你是我今日評出的第一個甲等?!?/br> 女學考核,評分等級是:甲乙丙丁。 甲是優秀,乙是一般,丙是合格;丁就是不合格了。 而每一位教習手上的甲等名額都是有限的,而人總有一種錯覺:下一個可能會更好?所以,為了碰著更好的學生時不會用完手里頭的甲等名額,教習們一般都是吝與給出甲等。 正因如此,周青筠這第一個甲,是真的不錯。 周青筠亦是微微帶了些笑,回了一禮:“謝先生指教?!?/br> 然后,周青筠步履輕盈的退了來,恭恭敬敬的候在一邊,好整以暇的等著后面的甄停云上前去答題——自知道了甄停云的身份后,她就一直很好奇:為什么楚夫人會收這么個弟子? 所以,就讓她站在這里好好的看一看:楚夫人新收的高徒究竟有什么本事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京都女學期末考結束了。 甄·優秀學生·停云:本來想拎著豬肘子回去的,結果變成大豬蹄子了! 第46章 禮樂御射之尾音 雖然考的是自己最有把握的茶道禮儀,可事到臨頭,甄停云依舊有些緊張,抓著竹簽的手亦是有些汗濕。 好在,緊張只是短短一瞬的。她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學著周青筠適才的模樣抬步上前,先是垂首與坐在上面的中年教習一禮,然后將那支寫著考題號碼的竹簽用雙手遞給中年教習,不卑不亢的道:“學生抽到的是第十八題,茶道禮儀?!?/br> 中年教習伸手接了竹簽,看了看,微微挑眉,似是有些訝異,主動道:“這道題倒是很少有人抽到?!?/br> 中年教習沒有說出口的是:這些年,女學里一直有聲音說是要將茶道禮儀這一條從禮這一門的題選里去掉。 因為,除了那些千金閨秀們,報考女學的還有一些是出身貧寒但本身特別優秀的女學生,這些女學生雖然天賦過人但在底蘊上顯然還是比不得世家出身的千金閨秀,尤其是茶道禮儀這樣的需要有人指點教授,若要求更多些,品茗聞香也是要考的…… 倘甄倚云在這里,或許還會有興趣拿現代時有錢人品酒鑒酒的高雅消遣來對比眼下的茶道——就像是現代很多窮人都品不出八二年拉菲和超市幾十塊一瓶的紅酒有什么區別,寒門出身的女學生很多時候也喝不出雨水泡出的茶和雪水泡出的茶究竟有什么區別。 當然,女學里討論到最后也還是沒把這道題去掉,茶道禮儀仍舊在題選之中。畢竟,題選極多,抽到的概率也不大,參加女學入學考的寒門女學生也只是少數,若她們竟然真抽到了這道也只能說是運氣不好了——運氣不好的人,考不上女學也是沒辦法的。 心念電轉間,中年教習已將甄停云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一遍:發上釵環極少,衣著簡素,并無華飾,甚至腳下的繡鞋鞋尖還還沾著一塊淺色的泥印,想是走過一段泥路的——多半不是權貴世家出身。這樣看來,這女學生茶道功底怕是不過關的。 中年教習不覺沉吟了起來。 甄停云對于中年教習的心思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微微垂首,姿態恭謹的等著對方出題。 片刻之后,中年教習終于開了口:“這里也有茶具,你就當著我的面演示一回吧?!?/br> 甄停云脆聲應下,抬步從邊上的架子上取下一整套的茶具,將之放在正中的那張長案上。然后,她跪坐在長案前的墊子上,微微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段皓白凝霜的手腕,開始煮茶。 當然,眼下沒有火爐,沒有水,也沒有茶,只面前一套茶具,而這所謂的演示茶道就很需要一點額外的想象了。 甄停云也確實是在想象,她想起在回京的路上,許多次,她和元晦同坐在車廂里,時常會煮茶為樂。 有時元晦興致起了,也會親自動手,大多數時候都是她來動作,元晦在旁看著,指點一二。 …… 此時此刻,重新想起那段時日,想起自己當初做過許多次的事情,甄停云的一顆心忽然便靜了下來,再無擔憂。她的姿態嫻雅沉靜,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動人。哪怕是那樣繁瑣復雜的過程,依舊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流暢優雅。 哪怕沒有水,沒有茶,可在場的人似乎也隱隱嗅到了茶香。 正站在后面旁觀的周青筠和楊瓊華也都跟著端正了神色,尤其是周青筠,她緊盯著甄停云,不放過對方每一個動作,眼瞳深黑,那神色既凝重且認真。 甚至,就連坐在上首的中年教習不由深吸了一口氣——實在是,有些出人意料啊。 就在這樣心思各異的安靜中,甄停云將水倒入杯中,再以托盤盛茶杯。只見她低垂螓首,雙手舉著托盤,正是敬茶的姿態。 中年教習看著面前的女學生。 她的側臉微微低垂著,沉靜而秀美,似還帶著茶韻;她舉著托盤的手,手指修長,潔白細嫩,就連細長的指甲都是帶著淡粉色;最后則是托盤上的那個茶杯。 哪怕這茶杯是空的,可中年教習此刻竟也有干渴欲飲之意。她沉默片刻,微微頷首:“不錯?!闭峁P給甄停云記分,忽而像是想起什么,莞爾一笑:“說起來,這時候倒正適合喝龍井——采制的春茶已靜置數月又未經炎暑熱氣,正合品茗?!?/br> 這后半句話,也不知是教習無意感慨,還是有意提問。 甄停云擱下手中的托盤,正猶豫著該不該應聲,忽而便想起了元晦第一次教她煮茶時,隨口的感慨—— “這茶還是不夠好。若是上等龍井,其香如蘭似栗,極是清透?!?/br> 甄停云心念一動,便也跟著作出贊同的模樣:“您說的是,若是上等龍井,其香如蘭似栗,極是清透,此時飲用自是極舒暢的?!?/br> “說的不錯,”中年教習聞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提筆計分,輕聲道,“要總似你們這樣的,我這兒的甲等名額怕是要不夠用了?!?/br> 言下之意是她也給了甄停云一個甲。 甄停云一時心下歡喜,鄭重的與中年教習行了一禮,這才恭敬退下。 然后,就輪到了楊瓊華——這人比較倒霉,抽到了道難題,抽了個跪拜之禮。 據《周禮》有云:一曰稽首、二曰頓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動、五曰吉拜、六曰兇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曰肅拜。 總之,楊瓊華答題時既要應聲,也要動作,幾番來回,臉色都微微有些白了。 想到是楊瓊華把第二個抽題的機會讓給自己,而且也是自己開了個頭,楊瓊華才會搖簽似的搖題,結果搖出了這么個考題……甄停云都覺著有些心虛。好在,坐在上首的中年女教習也并沒有想要為難人,略考了考,也給楊瓊華記了個甲。 正如這位中年教習說的,這后面真要都和她們三個似的,恐怕她手里的甲等還真要不夠用了。 ********** 考完了禮,接下來就是要去考樂。 因著樂考房外還排著人,她們這時候過去也是要綴在后頭跟著排隊等著,隱約可以聽見考房里那一陣又一陣的樂聲——能夠有信心站在這里參加女學考的,必是成績出眾的女學生,自然也能彈出許多雅樂,樂聲悠揚,頗是動人。 甄停云則是趁著排隊的空暇,轉口與楊瓊華說起話來:“我聽說這一門是可以帶樂器的,怎么沒見你們帶上?” 楊瓊華已是緩過神來,眨巴了下眼睛:“可以提前寄存在學校的,總不好帶著東西考試,我是來校時就把我的琴寄存在女學里了,這樣考試的時候直接就能用了?!?/br> 正如甄停云早前說想的那樣,楊瓊華生了一雙極美的手,最擅撫琴弄弦。而根據楊瓊華的說法,周青筠學的是瑟。 楊瓊華說著,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珠子一轉,悄悄與甄停云咬耳朵:“其實,樂這一門也可以幾人合作的,我當初學琴的時候還想著,若是有人正好鼓瑟,兩人琴瑟和鳴,一出場就能震驚一群人??上А?/br> 可惜,雖然楊瓊華學琴,周青筠學瑟,可這兩人一向都是不太對付,哪里又能琴瑟和鳴? 甄停云不由也看了眼周青筠,見對方仍舊站的筆直,似乎沒把身后兩人的悄悄話聽入耳中,甄停云便也試探著道:“要不,我們琴簫和鳴?” 說著,甄停云從自己懷里取出玉簫。 楊瓊華:“……” 有時候,嫌棄是不用說出來的。 甄停云其實也就是順嘴一說,雖然元晦早前教她吹簫時就打算著讓她尋個人一起合作,琴簫和鳴的??扇缃裾缤T圃诤嵡线M益頗多,還是愿意靠自己來試一試的。所以,眼見著楊瓊華這吃了苦瓜的模樣,她也笑了:“我開玩笑的——合奏這種事,就算不看默契,也得要磨合一段時日才好?!?/br> 楊瓊華這才松了一口氣。 畢竟是考試,她便是性子再活潑也不敢拿這事來胡鬧——雖說她與周青筠不對付,可她還是信任周青筠鼓瑟的技藝,知道對方并不遜于自己,若兩人琴瑟和鳴,說不得便能技壓全場;雖然她與甄停云頗有些一見如故的感覺,說起話來也是歡喜的,可兩人到底是初見,也不知道對方的在這上面的造詣,若真托大與人合奏,順利還好,若是不順利,豈不是害了彼此兩人? 兩人說著話,倒是很快便輪到了她們進考場了。 因著適才已排出了順序,這回也是周青筠最先上前抽題答題,甄停云次之,楊瓊華最末。 周青筠抬手鼓瑟,十指纖纖,所有人都能聽見那悠揚的樂聲自古瑟中傳出。 樂聲一層層的抬高,如同波浪一層層的涌上來,似要接連那碧藍色的天際,也就在雪白的浪花即將接天時,忽而又將波浪翻涌而下,重又歸于深海,海洋無限寧靜,粼粼的海面下是暗流在洶涌,推動著下一次更激烈、更宏大的波濤…… 樂聲的升降反復之間,變化之美,轉折之美,情感之美,盡在其中。 甄停云忽然就有點兒明白為什么那些人會把周青筠視為才女,為什么人家能夠抬著下巴,冷眼看人——人家有本事,有本事的人有些脾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果然,這一曲罷,周青筠又得了個甲等。 有周青筠珠玉在前,甄停云上去時更加緊張了,好在,紫玉簫觸手微涼,指尖無意間觸及簫聲上刻著的那個熹字,忽然便又鎮定下來,開始持簫吹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