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劉滟君一點不懼,要是還沒和霍維棠了斷,她當然會怕,如今是早已破罐破摔無所掛礙了,冷笑數聲,“有膽你就來!” 此陸妙真當然并非原本的陸妙真,原本的那個被娘家所嫌棄的女子,早在走投無路之際便已投河自殺。那個美麗而孤獨的靈魂,舉身赴死時,恰巧被途徑石橋畔的丹若梅撞見,這個心懷鬼胎的男人,落井下石地對陸妙真踩了一腳,將她的尸體從河中撈出,分成了數塊掩埋了,此后便易容改扮成女子,頂替了陸妙真之名,遁入玄門。 蟄伏于西京多年,沒有想到所仰賴的承恩侯傅君集一夕之間,家業散盡,人頭落地,他竟成了無根浮木。 就此離去,怎可甘心!他胸中有錦繡文章,亦可上馬平定乾坤,憑何就屢試不第,憑何就要四處碰壁,憑何心愛的女人就是甘心給他人做妾,也以死相逼不肯嫁他為妻! 面前這個高貴傲慢的公主,像一朵帶刺玫瑰,體香幽隱,眉眼之間盡顯睥睨,即便是淪為階下之囚,那骨氣也是不折半分,令人真恨不得摧折了她的驕傲,將她摘下,淪為只對自己搖尾乞憐的奴隸。 他太想了。從第一日見到劉滟君起,這個念頭便在心中如蔓菁般肆意瘋長!他動了點心思,勸說她和霍維棠和離,他等到了最好的機會??墒瞧珡哪菚r起,這個公主似乎聰明了起來,不再邀請他到水榭小聚了,他想得抓耳撓心,夜不成眠,然而這時候屋漏偏逢雨,不長眼的下人在長安西市放肆買酒,竟露出了破綻,跟著他們便被霍珩一路追蹤,幾度險被他擒獲,險些喪命。 這時候一肚子怨氣積壓于胸,丹若梅出不得也咽不下,再面對著這個言辭激烈刻薄的高貴婦人,恨不得拆了她骨頭一口吞了,好教她完全地變成自己的,讓她完全地臣服于自己,再也說不出那些令他羞愧難當的惡語。 既然她都已這么說了,他豈還會客氣。 他朝著劉滟君靠過去,將她一臂撈起,右手替她解開粗繩,還沒有完全解開,便去扯她的裳服…… 劉滟君如同一條死魚,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的。 柴房露出的一片黯淡的天光,沿著瓦縫被拋灑下來,干柴發出斷裂的咯嘣聲。 窗外,死絕的貓兒,尸體遭風一吹,早已冷透。 作者有話要說: 霍爹這個人,永遠不可能英雄救美,別指望他。長公主自己心里明白,指望前夫遠不如指望兒子。 第77章 一個短促的尖叫之聲突兀地響起, 丹若梅的手陡然地停了下來, 發出一陣細顫。 原本被動無比,已經絕望的劉滟君,這時又睜開了眼, 她震驚地望向屋外, 只聽身旁的男人低低地咒罵了一聲, 將她已經脫下的狐裘外裳扔到一旁, 陰沉著臉一把抱起她, 便朝屋外掠去。 這竟是城外的一處茅屋, 劉滟君愕然,跟著,他耳中聽到了一陣馬蹄聲, 由遠及近地傳來, 丹若梅的幾個下屬如瓜菜一般被砍翻在地,驚叫之后,便如同那只死貓,再也沒有聲息了。 這時,抱著她已掠出極遠,牽了馬匹直往山腰沖去的男人,又發出了一聲咒罵:“小雜種, 陰魂不散?!?/br> 劉滟君怎么會聽不出來兒子那匹神駿異常的烏騅所發出的嘯叫之音,這時她的雙手上捆縛的粗繩早已被解去,劉滟君身體橫于馬背上,隨著顛簸感到一陣一陣鉆心地疼痛。 但盡管如此, 聽到這聲罵,她揚起玉手來,“啪”地一聲重重地朝丹若梅的右臉抽了過去。 “狗東西,憑爾也敢對我兒犬吠!” 長公主方才認命的姿態不復存在,潑辣勁兒又回來了,見打了這男人,他卻只敢俯低身體策馬逃命,便知道了此招好用,又抬起頭啪啪打了他數個耳光。在劉滟君的掌力所籠罩之下,丹若梅的臉頰也瞬間腫脹了起來。 嘉寧長公主一生吃過什么虧?于是將方才在丹若梅這兒吃過的苦頭,又是一陣耳光聲中,全部還了回去。 丹若梅的牙被打掉了一顆,吐出一口血沫,憤怒地拽著韁繩,朝劉滟君喝道:“你這婦人!再敢動手,我立時便一刀宰了你?!?/br> 劉滟君不再動手了。 并不是怕了,她打累了,不光臉疼,這時手也有了輕微地發腫。 她耳中盡是風聲呼嘯,兒子的馬蹄聲似乎一直就在不遠處,但怎么也無法追上來。 這時她心里也暗暗地著急,怕霍珩萬一趕不過來,自己還是難逃厄運。丹若梅這個男人讓她感到愈來愈惡心了,她恨不得現在便一口咬死他。 但她雙手雖然得以解脫,半截身子仍然在丹若梅的挾制之下不得動彈分毫,又加上馬背顛簸,顛得她后背極痛,劉滟君的唇都磨出了血痕。 過了不知多久,劉滟君疼得意識漸漸模糊了去,耳畔傳來丹若梅的冷笑聲:“你兒子可沒有追上來了?!?/br> 劉滟君大驚,猛地支起頭,果然,烏騅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 此時暮色四合,原野上掛著一輪殷紅落日,余暉脈脈,傾落于丹若梅雪白的,漸染著點點紅梅的錦衣之上,他垂下目光,高腫的臉充滿了狼狽,但目光卻異常溫柔。 “公主,你何苦還想著那個寡情薄義的男人?隨了我,不是更好么?” 劉滟君朝他啐了一口。 這時,丹若梅翻身下馬,不再如先前一般無能惱怒,而是將劉滟君也萬分珍惜地抱了下來,摸著還發痛的臉頰說道:“一報還一報,算是扯平,都既往不咎你看如何?” 劉滟君正怕霍珩走丟了,她一向信任霍珩,但此時心中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陣陣恐慌,她雖然高傲冷慢,這種憂懼卻寫在眼中,讓丹若梅瞧得分明,他溫柔地撫過劉滟君的面頰,在她一激靈時,俯身下來,凝著她的眼睛說道:“我要帶你見一個人?!?/br> 說罷,他一臂霸道地攬住劉滟君,拖著她朝一片山洞走去。 丹若梅的唇角吊著一縷譏誚的笑容。 都說霍珩無久攻不克之戰,可他卻在同一個地方中計兩次,又讓自己金蟬脫殼逃脫了。武力雖可,可惜了,腦子卻始終不那么好用。 山洞里燃著篝火,火把光芒之中,一個著蔥綠如湖水般的軟緞錦衫的少女,正眨著明眸,踱步來去,她身形修長而健美,眉宇如翠微遠山,雖是漢人少女裝扮,但細一看便知,這不可能真是什么漢人。大魏萬邦來朝,長安城天子腳下,胡人女子習漢人教化者不少,但面前這個少女,卻恐怕并不是什么真的長安人。 丹若梅朝她喚了一聲“公主”。 少女轉過面,一張面容絢爛而張揚,美如玫瑰。劉滟君細細一凝神,不禁蹙起了眉。 她是公主,西厥人的公主。劉滟君只要不傻,這會兒也猜出來了。 少女負著手,踩著一把枯草走了過來,一掌抬起了她的下巴,嬉笑起來。 “你是公主,我也是公主,可惜,你這個公主,現在卻是我的階下之囚?!?/br> 她的漢話非常得流利,亦極是刺耳。 劉滟君冷冷說道:“既已成囚,無話可說。我不做冤死之鬼,你是什么東西,還是道個名字來聽聽?!?/br> 少女想了想,笑說道:“我的漢名,蒙初?!?/br> 劉滟君正要譏諷她幾句,卻一抬眼,發現這洞中原來并不止三人,還有那隱匿于黑暗之中的幾個西厥武士,他們仍然是胡人裝束,皮膚黑黝,在篝火照不到之處,猶如藏身窺伺著的蝙蝠。劉滟君的柳眉拉了下來。 蒙初踢了一腳丹若梅,“喂,霍珩跟來了沒有?” 丹若梅被踢了一腳,分毫不生氣,唯唯諾諾說道:“他跟丟了?!?/br> “啊呀,真是沒有用!” 她嗔怪地說道。 劉滟君以為這個西厥公主是瞧不起自己兒子,正欲反駁,哪知這公主卻又踢了一腳丹若梅,“我讓你將他引來,我好看一眼的!你辦事不利,我回頭賞你四十個耳刮子!” 丹若梅大氣不敢出。 劉滟君驚訝之余,也回過味來——原來這個西厥公主,對霍珩有意。 丹若梅被踢了兩腳,神容愈發內斂,說道:“公主,并非小人不肯,而是那霍珩,確實是一危險人物,一旦讓他發現我們的藏身所在,或是挖出馬驛的消息,你我恐怕就難逃追蹤了!” 蒙初負著手,哼了一聲,語氣盡是驕傲:“我和霍珩神交已久,他和我父王也打過好幾場仗了。我父王那個人我知道,驕兵必敗,弱點曝露得太過顯目了,我可與他不同,未必輸給霍珩呢?!?/br> 說罷,她又走到了劉滟君跟前,萬分氣惱地說道:“霍珩娶妻了?他的夫人是誰?是你給他找的么?” 劉滟君心道,她當初要是那個權力,花眠是無論如何成不了她的兒媳的。 她不說話,西厥公主又皺眉問道:“他那個夫人,長相很美么?” 劉滟君這時發出了一聲屑笑,蒙初驚訝之際,只聽大魏公主冷嘲熱諷起來:“你的容色,在我們大魏不過中人之姿罷了,我的兒媳,卻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美人,你何來大臉敢說與她爭春?見過犄角旮旯里長的野尾巴草么,也敢自比牡丹!” 蒙初失望而懊惱,望向了丹若梅。 公主求證的眼神讓丹若梅也頗感頭疼。他是見過霍珩那個夫人的,她那時初來承恩侯府,便已是一朵雨露牡丹,當時侯府之中公認的第一美人談月姬,也親口說過,花眠之美貌,于她看來當屬魏人之冠,再過三年,風姿夭夭,無匹敵之人。她也是當初傅君集為自己家中唯一的晚輩擇的一個媳婦。如今恰是三年,前不久丹若梅化作陸妙真與她一見,亦是如窺天人,若非早已打定了公主的主意,必要下定決心將她擄來。 在面對這個刁蠻的公主之時,丹若梅滿腹實話,一句不敢說。 他嘆了口氣,算是默認,只是又道:“我亦見過不少魏人女子,公主容貌,可以說不輸七成魏女?!?/br> 但蒙初這會兒不肯信了,她瞥著這個被他擄來的嘉寧公主,聽說她都快四十了,可還是風韻猶存,容貌氣韻半點兒不輸自己,大國公主的傲慢與冷艷,在她這兒袒露得理所當然。她口中極力夸贊的那個花眠,又會是何種美法? 她的父王并不是西厥可汗,而只是一個部落小王,與霍珩交手的機會都十分有限,她僅只是昔日在父王大軍潰逃之時,曾回眸瞥過一眼魏人追來的兵馬,驚鴻一面,再也難以忘卻了而已。她這才主動請纓,親自到大魏來,不是為了什么宏偉目的,而就只是,再看他一眼而已。當時風沙彌亂,她沒看清,她想知道,那個讓父王提起來恨得切齒拊心,對之無可奈何,但又十分敬重的霍將軍,到底是什么模樣。 在長安城外徘徊了太久,因為身份的敏感,她暫且還沒有入城,與他便始終緣慳一面。 蒙初又看向嘉寧長公主,咬住了唇rou,說道:“遲早有一日,他會是我的?!?/br> 劉滟君冷慢地瞥了她一眼,仿佛譏笑著一個無能狂徒。 蒙初不再輕易著惱,在身后的武士,用著劉滟君聽不懂的西厥語言問那公主話時,她側過了目光,用西厥語回了幾句,跟著她便睨著劉滟君,身后幾個大漢,取了一條麻袋過來,黑暗再度朝劉滟君罩落…… * 花眠在觀中從晌午等到日落。 夕陽落了山,還沒有等到霍珩歸來的消息,漸漸地,有人已開始心灰意懶,班昌燁勸她不如回家中等待消息,花眠不肯離去,班昌燁又勸了許久,才說動了花眠。 一直到回水榭,沐浴之后,霍珩仍是沒有半點兒回音傳來,花眠不可避免地愈發著急,又看了幾頁書,最后書也完全無法讀下去了,她披著外裳到水榭外的梅林之畔走了小半個時辰。 “小夫人,霍……霍……” 孫嬤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公主走丟了,消息不脛而走,但她們還都不知道公主極有可能是被西厥人擄去了,只道也許是公主貪玩,也許是有什么要劫財的匪人沖入了觀中,雖然著急,但還沒有到惶恐的地步。只是孫嬤也同花眠一樣,這晚是不能入睡的了。 花眠面露驚喜,“霍珩回來了?” 她正要趕去,孫嬤在身后一把扣住了她的臂彎,“不是,霍老爺,郎主,他回來了!” 花眠微愕。 霍維棠早在兩月前,就已收拾了包袱行囊出了長安,怎的如今又回來了?這才走了多久?恐怕在荊州待了不足十天便又匆忙收拾了行李上路了吧。 “眠眠?!?/br> 月光曬在一片水汽茫茫的湖水之上,泛出皎皎的銀光。 梅林如雪,一個身影頎長的男人拔足奔來,“公主走失了?這是什么意思?為何水榭上的人都說……” 花眠吐了口氣,不知該怎么面對這個確實有點兒負心,連帶著對霍珩也有點兒不負責任的公公,“霍珩去追了。還沒有追上,但就這一兩日,必定會有消息的。我們要相信他?!?/br> 不待霍維棠點頭,花眠便笑說:“孫嬤嬤,你回吧,我同父親有兩句話要說,說完了便也回了?!?/br> 安撫完孫嬤,將她勸走之后,花眠重新凝重了神色,對霍維棠說道:“照霍珩之意,極有可能是西厥勢力滲入長安,他們抓走公主,要么是為了以公主性命作為籌碼要挾陛下,要么……是為了出一口數度敗在霍珩手上的怨氣?!?/br> 在說完第二種可能之后,霍維棠瞬時面色灰敗,他錯愕地看向花眠,“這、這怎可能……” 公主是萬金之軀,她…… 花眠反問道:“父親,你知道么,前不久水榭之上來了一個客人,名陸妙真,是上清觀中修行的女冠子,公主曾對其引為知己。也正是她,鼓動婆母與你和離的。婆母對她的話,不知為何就奉為圭臬,輕易地便深信不疑?!?/br> 這霍維棠也完全不知!他啞口無言。 “父親,你當真以為,婆母和你蹉跎了十幾年,是瞬間便能想開的么?不是。要么是發生了一些事,要么就是有人鼓動?!被艟S棠信這話,怪他大意了!他懊悔不已,見狀,花眠又說道:“你知道么,婆母以前單純得可愛,被人騙,被人辜負,她都用拳腳還回去,唯獨在你這兒,被你漠視,被徐氏欺負,她選擇了忍氣吞聲。她還曾犯傻,跑去上清觀求子,為了生兒子吃了九個月的酸菜,但生產那日,她與霍珩險些母子俱亡,你卻不在。徐氏在你面前是白花一朵,楚楚可憐,可背地之中,她對公主多番挑釁不遜,公主身邊的下人皆為證人,然而,父親你沒有信婆母她的訴求,而是固執地認定徐氏柔弱可憐,她應該得到照拂。我聽說這些話的時候,真是想問一句,父親你當真是自愿娶的公主么,在你心中,到底婆母、表妹,還有那個徐氏,誰是最重的!” 霍維棠被她問得啞口說不出話來。 花眠又顰著柳眉說道:“若有一日,霍珩置我于如此地步,我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因為我愛一人,便容不得來自他的半分羞辱?!?/br> 她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