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花眠盈盈而笑,從身后拽住了他的衣袖,撒嬌地扯動了下,“將軍你心疼嗎?” 霍珩一滯,頓時沉下臉來,冷冷道:“胡說八道?!彼腿晦D臉,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你既然有舊傷,不能騎馬,為何當時不與我說?你逞強下場,是覺著沒你我贏不了,還是故意弄得舊傷復發,逼我在這兒伺候你?” 花眠也輕輕一嗤,“霍郎,我逼你在這兒照顧我了?我暈迷的時候是拉住你或是抱住你了?” 他愣住了,花眠低眸含笑,“你不是自愿的?不是擔心我?不是怕我出事?” “話說八道?!?/br> 花眠朝后仰去,拉上棉被躺了下來。雙眸閃閃,燦如朗星。 “霍郎,你是知道的,我半夜睡相不雅,若是踢了被子著涼了,愈發于腿傷不好,”她望著她,朱顏紅唇,如海棠春臥,不勝嬌慵,“你留下陪我好不好?” 霍珩惱羞成怒,“休想?!?/br> 說罷,他又是身體滯住,眼睜睜望著花眠那雙清圓朦朧的眼睛充滿了失望和可憐,如清池漲水,漸漸地蓄滿了濕潤,他呆了呆,驀然被打了一悶棍,竟咬牙倒了下來。 “我真活該欠你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霍小珩今天是老父親心態,把你扔了再撿一個。 第19章 五更,霍珩拖著酸麻的手臂從夢中醒來,窗外天色灰蒙,正有一縷微弱的曦光透過淡橘色的窗牖,篩出細碎的一粒粒銅錢大小的斑。 他從來邊陲之地后,時而晝伏夜出,時而枕戈待旦,時而伏在馬背上追擊數百里,閉著眼睡著了也不忘了追趕敵人,卻很少能有機會睡得如此踏實,夢里沒有出現任何刀兵殺戮,這一覺是如此的安逸踏實,算算時辰,恐怕足足睡了四個時辰有余。 霍珩從練功之后起,秉持著武道精神,晝夜勤勉不敢懈怠,都幾乎快要了睡飽的饜足感。 他感到無比地舒坦,如果忽略掉那清晨起來便不可避免的可恥的脹痛的話。 霍珩咬牙看向懷里枕著別人的手臂睡得香甜、呼吸溫軟的女人,她縮著瘦骨嶙峋的身子縮在被里,腿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抵著他的小腿肚,藍緞子棉被上頭露出巴掌大般的圓潤小臉,桃花眼緊閉,丹唇微翕,蘭香味一縷一縷地打到人鼻上。 霍珩忍了半晌,重重地出了一口氣,翻身下榻,尋了自己的鞋履過來穿上。 自己起身時這副光景難以見人,他沒頭緒地在屋中來回踱步,又怕花眠醒了當場撞破他的異狀,感到愈發暴躁難忍。 這時棟蘭在外叩門了,大清早的霍珩有火,回了句:“夫人沒起?!贝巴鉀]動靜了,他拉開窗,望著那闃寂的屋外光景,慢慢平復著呼吸。 好一會兒,終于將那股邪火壓下去了,霍珩心頭的那股躁悶滯澀之感卻仍然揮之不散,他靠著窗又立了片刻,才拿起外裳隨意披上出了寢屋。 他走后,花眠幽幽地睜開了眼睛,望著剝落殆盡的蠟燭,柳葉眉輕彎了彎。 * 棟蘭是馬場里雇來的丫頭,如她一樣的婢女馬場里雇了有四五個,平日里主要負責幫廚和打掃,棟蘭是年紀最小的,膽子也小,一旦見了殺人如麻的將軍,便嚇得縮脖子,話也說不利索。 但先前霍珩對向元圭有了要人的意思,向大人便順著臺階下了,將她賜給了霍將軍。 她本來害怕得恨不得收拾行李逃跑了,但將軍又說只讓她照顧夫人,酬勞能出好幾倍。棟蘭與花眠相處一二日,覺著夫人的秉性溫和仁慈,留下來伺候她自己是肯的,花眠在中間一攛掇,自己腦子不好使,鬼使神差便應了下來,這幾日還要跟著將軍和夫人他們到北邊去。 霍珩給花眠雇了一輛牛車,讓她一路臥在板車上跟著人浩浩蕩蕩往甘州去。 霍珩的將士拔營奇襲,如閃電飚進,如今帶了兩個女子,不得已走得慢慢吞吞。 黃昏時分,將暮未暮之時,蕭承志他們烤了rou,霍珩拿了一塊起身去,要分給花眠和棟蘭。那小婢女怕得手臂直發顫,竟接不穩他遞過去的烤rou,花眠手快地替她拿了起來,微笑著,拿給窘迫的棟蘭,“嗯。吃吧?!?/br> 霍珩在一旁涼涼地掃了那膽怯的婢女好幾眼,譏誚道:“腿好了么,我看手好得倒是快?!?/br> 有了棟蘭之后,他再沒親力親為地給花眠換過藥,對她的傷勢也不甚了解。 說來,自從那日一大早他不辭離去之后,花眠能感覺到霍珩似乎有意地對她多了幾分疏遠。明明那晚上,已肌膚相貼,親密得宛如一體,醒來離去之后,面前這男人卻翻臉無情,讓人感到莫名。 她仰起了雪頸,眼眸清麗,直直地仰視著他。 霍珩被盯得心頭猛地一跳,將剩下的半塊rou連同手里的匕首一道扔在了花眠面前,“當我沒說?!?/br> 他匆匆地離去了。 離去之后,棟蘭才手腳哆嗦地將盾牌上的rou拾掇起來,花眠見了瞇了雙眼,“這么怕他?” 棟蘭縮著脖子,還有點兒心有余悸,聲音也不穩:“老人家說,打仗的人都長得兇神惡煞,身后跟著百千條惡鬼亡魂,就飄著呢……” 花眠聞言失笑,“霍將軍長得兇神惡煞嗎?” 棟蘭想了想,約莫是實在難以睜眼扯謊,閉著眼直搖頭。 花眠幽幽嘆了口氣,“你可真是個誠實的好孩子。沒錯了,你這么怕他,都不肯說他一句丑,我就更難說了,他長得確實是第一眼美男子,第一眼便會覺得好看了?!?/br> “夫、夫人……”棟蘭心驚膽戰的。 花眠偏著頭,單手支頤,胳膊肘撐著右膝,側目吟吟而笑地凝視著棟蘭。 “你說他可曾有點喜歡我?” “這……”棟蘭到現在都還不大記得霍將軍完整的臉,她一眼都不敢看,最多是偷瞟上那么一瞬間,便飛快地低下頭了,若不是霍將軍確實五官標致容易辨識,恐怕他走到近前了,她如今也認不得,何況是觀察他的心思。 棟蘭歉然地望著花眠,感到有些委屈和茫然。 花眠又嘆了口氣,目光轉向了身前燃燒著火堆。 “不能指望你?!?/br> 向元圭身邊怎么竟沒有個聰明點的丫頭呢。 霍珩走到了自己的火堆旁,陸規河和幾個下屬正劃拳行酒令,見狀他撇下一干兄弟走到了霍珩身邊來,一整壇子的酒直往他懷里揣,“將軍,一醉解千愁?” 霍珩抬起目光,神色復雜地盯著陸規河。 陸規河納悶,兀自解開了酒壇蓋,霍珩猛然起身,“我愁什么?我一點都不愁!” 這聲音大得把周遭的人都嚇了一跳,他們感到十分莫名和驚恐,霍將軍自知惹起了恐慌,咽了口唾沫,轉身走了。 霍將軍今晚太不合群,就著草席在露天的一棵野山楂樹底下將就了一晚。 清晨時兩鬢蘸著露珠醒來,一摸身上卻是暖烘烘的,不知誰給他蓋了一床棉被?;翮駬沃~頭冥想了片刻,再一摸,這毛絨絨的毛毯只能是花眠嫁妝箱子里的那條。 大清早的,他開始鬧起了脾氣,起身將花眠的毛毯往她的板車上擲去。 花眠仰臥著,見他轉身立即就要走,低聲道:“將軍,你就這么厭惡我嗎?” 那嗓音幾乎啞然,仿佛哭訴。 天色熹微,昨夜里載歌載舞抵足而眠的軍士,到了這時仍在酣眠,至于那膽小如鼠的棟蘭,在他靠過來時,便已不知不覺消失無蹤。 周圍沒有活人了,霍珩連眼珠都不知朝哪轉。這幾日他最怕的便是花眠問出這么一句了,擱在以前,他能堂皇地說上她十七八個缺點,她完全不可能是他喜愛的那類女孩兒,這婚事是她一廂情愿求來,至始至終沒考慮過他的意見,他是木偶一樣被提著走的被動的男人。單是這一點,就讓他對她不可能有什么好感了。 可是馬球賽后,不能騎馬的花眠為了他舊傷復發,以至于始終如今傷勢還有反復,必須每日臥床。他見著這樣的花眠,那些話作為男人實在不能說出口。 再加上一些詭秘的私事,無法宣之于口,所以他便只能同自己慪氣。 霍珩退了回來,皺起了眉頭,“以前是討厭的,但馬球賽后,我就不討厭你了?!?/br> 他怕花眠又對他動什么不該有的心思,又道:“安置好了我的兵之后,我就帶你回長安。這樁婚姻,我志不變。你……”他頓了頓,覺著竟有點兒難以面對花眠,于是咬牙逼迫自己狠下心腸,道,“你不要想太多?!?/br> 他明晃晃地出了一槍,知道自己這槍正好扎在花眠的胸口,他幾乎想落荒了。 那妖婦比誰都頑固不化,脾氣倔得令人討厭,可脆弱的時候,又是真的讓人……不由地便動惻隱之心。 他不妨地朝花眠偷覷了一眼,她垂著睫羽,沉默無聲。 嬌小的身子半蜷在那張不大的毛毯里,顯得格外單薄無助。她靜了片刻,低聲道:“將軍,你是在因為我幫你贏了球賽和耕地而感激我嗎?不需要的。替耿六上場是我情出自愿,與你并無太大的關系,你完全沒有必要為了我的傷就產生顧慮。長公主那么疼愛你,必定也是不能接受我的,其實早在我出西京城門時,便聽說了,她已經為你在家中安置好了一切,那一定是最好最好的良家女子,與霍將軍最是良配?!?/br> 那個“良家女子”四字直戳霍珩心房,想到那日她在床邊上,平靜地告訴自己她身上傷痕的種種來歷,想到那光景他不禁微愣,“我……我沒嫌棄你……” 說著他有些呆住,蹙了蹙眉,懊惱不已。 花眠不再說話,扯了毛毯翻身過去了,將身子完完全全地搭住。 霍珩呆著,望著那有了細微起伏的毛毯,那隱隱露出的顫抖的香肩,知她應是在哭泣,一時悔不當初,偏偏嘴笨口拙,不知當辯解什么,他急躁起來,也漸漸地呼吸急促。 “總之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就這句。我走了?!?/br> 他提步走出幾步,見花眠還無動靜,又回過頭來,想起今早上那條毛毯的事,又皺眉說道:“你不要對我有什么希冀了,也不必再對我好,徒勞無用的?!?/br> 花眠只縮在毛毯之中,背對著他不答。 霍珩又看了許久,捏著拳轉過了身。 作者有話要說: 霍小珩是知道自己在漸漸動心又無能為力無法阻止而感到每天都很煩躁。 眠眠這么聰慧的女孩子,她什么都知道的,你來我往都是太極啦。 第20章 甘州城郊的耕地是塊風水寶地,原本是被一個商戶買走的,只是連年征戰,農夫不堪賦稅,漸漸地商賈招不到長工了,為求好于雍州牧,便將這塊地獻給了向元圭。 最初向元圭也是不當回事的,正好碰見霍珩來要地,當時他就動了這塊雞肋的心思,不過沒立即應允。馬球賽輸了,向元圭愿賭服輸,只好踐諾,便將地契全給了霍珩。不過這地已荒蕪許久,霍珩他們到時,草盛豆苗稀,僅剩的幾桿枯瘦莊稼還是前幾年種地時無意之中留下的種,荒草蔓菁囂張地蓋在農田上,缺乏雨露灌溉的土壤顯得格外貧瘠。 將士們都心冷了,暗道向大人果然是吝嗇之人,一毛不肯拔,薅都薅不下來的。 霍將軍的面色格外凝重,他沒抱怨半個字,下馬之后,立即讓人扎營,將營地就圍著農田扎下來。 將士們開始布置帳篷,他親自帶著人朝附近的農莊去借了不少農具,指揮他們先除草?;翮裼H力親為地下了地,跟著一幫漢子們背灼炎天光,賣力地在田地里揮舞著鋤頭。 綠蔭底下,花眠便靠著板車在一旁啃著香梨,手中托著兵書細看,偶爾抬起眸朝田地的男人看上一眼,對一旁抱著雙膝不知道說什么渾身不自在的棟蘭說道:“床鋪好了,你先去睡吧,睡會兒起來燒熱水去?!?/br> 棟蘭乖乖地答應了,屏息起身,回了帳篷。 勞作了半個時辰,這幫鐵打的男人也不禁彎了伎倆,大呼疲累,于是一個個靠在田壟上仰倒,腦袋上倒扣著兜鍪,攤得四仰八叉地休憩。 陸規河命人將瓜果分了下去,與同樣抓著頭盔扇風的霍珩挨著坐下。 他的臉曬得又黑又紅,浮著健康的麥色,但仍然不失俊俏。 難怪花眠一直偷偷看他。 陸規河道:“小霍,咱們哥兒幾個最近算份子錢,將你孩兒的滿月酒都算進去了,可你好像……”說到這他有點驚訝,“你不是還想著退婚吧?” 霍珩沒說話。 這時幾個好事兒的圍堵了過來,豎著耳朵要聽他們說什么,便聽到陸規河道:“你成婚也有兩三月了,弟妹來這兒也有月余了,你們如今還是相看兩厭的態度?恕我直言,這婚是陛下賜的旨,太后保的媒,三書六禮都是齊全的,你說給誰聽,也認了弟妹的身份了,你何必不識好歹,不如借著這個機會下了臺階算了吧?!?/br> 霍珩朝他睨了一眼,始終一言不發。 陸規河唇舌干燥,不禁拿舌潤了潤,“別怪兄弟再多嘴一句,弟妹這般姿色的女人世上可并不多見,這事要落在別人頭上,捉拿逆黨有功的大功臣配自己一個武夫,那絕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了,珍之重之都來不及,哪敢給她半個冷臉。也就是你,才敢拂逆皇帝陛下成人之美的心意?!?/br> 還有一句,天下的男子一般多情,投了好胎的,哪個長到十七八歲家中沒有幾個召之即來的通房,哪個沒有賢妻美妾環繞,霍珩縱然是不喜歡,日后再娶幾房貴妾也行,實在沒有必要冒著頂撞皇上的危險去退婚。只是陸規河思來想去,又望向在老榆樹底下納涼困臥的藕色紗衫絹衣的美人,這話實在是說不出口,只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