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風鐸叮叮當當,細碎的一長串,飄出去很遠。他忘記過了多久,意識模模糊糊,好像沉在水里,所有的聲音都隔著一層,迷蒙地傳過來。他有時候可以聽見風搖著竹簾簌簌地響,窗外樹枝搖曳沙沙的響,外間小孩兒嘻嘻哈哈追來跑去,還有時候可以聽見遙遠的狗吠,時不時傳來野貓子的嚎叫。 更多時候他好像變成了萬千的浮絲,飄蕩在黑暗的水流里,凝不起來,只能隨波逐流。還有的時候意識稍稍清明,他聽見外面的人語,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他一直在尋找一個熟悉的聲音,期盼著它響起。他捕捉每一絲聲響,只是為了等待那個人開口。 “前幾天我見了一個佛郎機傳教士,他說他們那里的醫術與我們大岐迥異,我在想或許他們那會有法子?!?/br> 意識的絲凝起來了,他聽見了沈玦的聲音。 “去佛郎機要下西洋,海路艱險,夏侯兄弟行動不便,更是安危難測,我以為不妥?!币粋€女人的聲音。 “嗯,你說的有道理,我再想想?!?/br> “下個月我要去苗疆一趟,我有一個苗寨朋友說他曾經遇到過有人誤食躑躅花僥幸不死,但常年昏迷不醒,你不如等我回來再做打算?!?/br> 聲音漸漸遠去,他又陷入難解的朦朧。落葉在耳邊墜落,漫天都是紛飛的葉聲,他感覺到有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還有一個人坐在他身邊,靜默不語,可他好像能夠感覺到那個人悲哀的目光,默默地籠著他,一刻也不曾離。 歲月迢迢而去,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有了意識。微微的風拂著他的頭發,外面的陽光照進來,手背上暖洋洋的。他覺得有些熱了,微微動了動手指,眼皮一點點睜開,床簾沒有合上,光肆無忌憚照進來,像刀割在眼皮上,他用手捂住了眼睛,慢慢適應了亮光,才撐著床坐起來。 剛剛醒,腦子還是糊涂的。他發了一會兒呆,才抬起眼來打量眼前。三藍寶相花地毯,一張八仙桌幾張小杌子,矮幾上放了青瓷瓶,里面插了一株**花。鎏金熏爐里燃了香,煙氣裊裊升出來。他赤著腳站起來,可是腿一軟,從腳踏上摔了下去。他扶著杌子站起來,等緩過勁兒來才能挪步。掀開落地罩上的珠簾,外間擱了一張書案,四壁都是書架,滿滿當當塞了藍皮典籍。他往書案上看,上面堆滿了磚頭似的書本,有的攤開有的合著。攤開的書上面字跡密密麻麻,還有許多朱砂批的小注,他湊過頭看了一會兒,字兒都歪歪扭扭跟螞蟻似的擠在一起,不知道寫的什么玩意兒。 他翻了幾頁,翻到一個裸體女人,肚子開了一半,露出花花綠綠的腸子。 夏侯瀲:“……” 沈玦看的什么東西,不會是邪教吧…… 夏侯瀲把書合起來。 他打開門,慢吞吞跨過門檻,眼前是一個小院子,空地上放了兩個水缸,里面漂著幾株菡萏。這院子很熟悉,可他腦子糊里糊涂,想不太起來了。一個小男孩兒在階下騎著木馬愣愣地望著他,鼻子里流出一串亮晶晶的鼻涕。 夏侯瀲蹲下來沖他招招手,“小娃娃,來,叔叔問你……” “娘!”那小孩兒大喊大叫地跑了出去,“夏侯叔叔醒了!他醒了!” 這孩子長得有點兒寒磣,肯定不是沈玦的種。夏侯瀲默默地想。 那孩子沒叫來大人,叫來兩個小孩兒,一群人風風火火跑進院子,最大的那個也才十二三歲的模樣,嚎啕大哭地撲上來。 “夏侯叔叔!” 夏侯瀲辨認了很久,猶豫地叫道:“妙禎?” “還有我,我是司徒弄玉!夏侯叔叔,你記不記得我?”另一個女孩兒湊過來。 “記得記得,”夏侯瀲摸她的頭,“你娘好不好?去苗疆回來了么?” “什么呀?”玉姐兒眨巴著眼睛道,“我娘去年的去的苗疆,早回來了?!?/br> 夏侯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敢情他聽見的話兒是去年的事兒了。夏侯瀲又問道:“督主呢?” “督主?”玉姐兒和妙禎面面相覷,妙禎道:“督主人在京城呢?!?/br> “咱們這是在哪兒,不在京城么?” “不在呀!”玉姐兒說,“這里是金陵?!?/br> 夏侯瀲有些失落,沈玦上京去了,一時半會兒是見不到他了。 “??!”妙禎忽然道,“蓮香姨去買菜了,我忘記派人去告訴老爺夏侯叔醒了?!?/br> 玉姐兒叫道:“那快去??!” 妙禎扭頭就跑,夏侯瀲望著伶仃的小院,那兩缸菡萏在風里面搖搖曳曳,慢慢和記憶里的枯荷重疊。夏侯瀲忽然想到什么,叫住妙禎,問道:“你說的老爺就是沈玦么?” 妙禎回過頭道:“那是老爺從前的名兒了,老爺現在叫謝驚瀾?!?/br> “所以這里是……”夏侯瀲摸著門柱,黑漆映著他的面龐,“金陵謝府?!?/br> 時光兜兜轉轉,好像畫了一個老大的圈,又回到了原點。風吹過小院,他仿佛看見昔日素衣白裳的少年坐在廊下埋頭苦讀,另一個麻布衣裳的少年蹲在他的腳邊斗蟋蟀玩螞蚱。歲月在他們身側無盡地流淌,迢遙遠去。 夏侯瀲心潮洶涌,眼眶微微有些濕,卻又笑了出來。 “妙禎,老爺在哪里,帶我去見他?!?/br> “好!” 妙禎和玉姐兒拉著夏侯瀲從角門出去,巷子外面人聲鼎沸,叫賣的號子一浪高過一浪。玉姐兒嘰嘰喳喳說著這幾年的事情,距離雪山一戰已經過了三年,吸食極樂果的官員統統撤職,朔北的躑躅花焚燒殆盡。沈玦帶著昏迷不醒的夏侯瀲回了謝家老宅,朝廷準許了他的請辭,他恢復了謝驚瀾的本名。沈問行當上了司禮監掌印,小皇帝依舊玩物喪志,張昭的變法仍在推進,遼東的戰役兩年前結束,朝廷和土蠻達成協議,一切又步入正軌。 妙禎說謝驚瀾昨兒剛剛校好了戴先生的書稿,拿去抱月樓和書肆老板商量付梓刊行。這會兒剛剛晌午,應該還在用膳。 他們蹲在抱月樓的牌坊邊上等,妙禎掏錢買了三個燒餅,三個人一人一個。等了很久很久,謝驚瀾也沒有出來,大約是商議遇到了難題。晌午的陽光在牌坊的浮雕上騰挪,變成下午的陽光。夏侯瀲望著熙熙攘攘的人潮,眼皮上下打架,昏昏欲睡。 玉姐兒和妙禎靠在大理石座上睡著了,夏侯瀲還撐著。后來又覺得口渴,回頭看抱月樓的門口,還是沒有謝驚瀾的影子,夏侯瀲去對街的一家鋪子里討了碗水喝。那老板人好,往里頭加了薄荷葉子,味道沁人心脾。謝別之后出來,牌坊邊上站了一個人,正和玉姐兒和妙禎說著什么。那個人穿了一身素,沒有穿妝花織金的蟒袍,也沒有玉石點綴的鸞帶,僅僅是一身素色云錦,卸了滿身的矜貴與孤寒,卻依舊像天邊走下來的人,像他夢里走出來的人。 玉姐兒指了指他,那個人回過頭來,遙遙與他相望。 他看見謝驚瀾眼里的驚訝,像晚風掠開薄冰,一池春波溶溶而過。 夏侯瀲笨拙地躲避川流不息的車馬和人潮,擠過舉著冰糖葫蘆串的商販,又繞過抱著小孩兒的男男女女。謝驚瀾站在牌坊底下望著他,陽光下他麥色臉龐上淌著汗,晶瑩得幾乎透明。那一刻所有的思念白蝶一般撲面而來,謝驚瀾把書稿交給妙禎,邁步走過去。夏侯瀲避開一個扛著扁擔的小販,轉過身,忽然落進了一個人的懷抱。 心跳在那一瞬間忽然就停了。 好像等待了一萬年那么久,他終于和他再次相擁。 “夏侯瀲,你回來了?!?/br> “嗯,回來了?!?/br> “這次還走嗎?” “不走了?!?/br> 一輩子都不走了。 陽光變得燦爛無比,時間在那一刻無限延長,人潮和車馬在他們身邊來來去去化為虛影,仿佛流淌而去的歲月。他們彼此相擁,蒼茫的世界和無盡的時間在他們腳下延展開,只有他們,亙古不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