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那便鍛夏侯瀲,夏侯瀲廢了,便從伽藍村里遴選??傆幸话训稌晒??!?/br> “你想要小瀲變成第二個持厭,夏侯霈不會同意的?!?/br> 木魚聲忽然停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弒心長長嘆了一聲,“老朋友,我要走一條修羅之路,你會幫我么?” 煙鍋里的火星閃閃滅滅,像一閃即逝的煙花。他沉默良久,終于道:“會的,我們是朋友啊,弒心?!?/br> 視野漸漸黯淡,他忽然想,如果當初沒有背叛弒心,或許一切會不會不一樣??上?,這是一條修羅之路,他們所有人都難以回頭。手和腳一寸寸地變得冰涼,像一塊石頭。原來死是這種感覺,弒心當初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感覺么? 他心里突然有了悲慟,這悲慟猶如冰冷的海潮,將他兜頭淹沒。他忍不住想,如果走過彼岸,他是否可以得到原諒? 不會的吧,他早已眾叛親離。他朝黑暗伸出手,卻什么也沒有抓到。 忽然,有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艱難地睜開眼,看見持厭恬靜的眸子。 “后會無期,段先生?!背謪挼?。 淚水劃過眼角,他笑了笑,閉上眼。 “后會無期?!?/br> 第123章 無上極樂 回府之后才知道書情逃走了,那時候急著救沈玦,夏侯瀲忘了書情會縮骨功,繩子綁不住他。沈玦和夏侯瀲傷得都很重,只有持厭受了點兒輕傷。敷藥的當口,沈玦讓醫正給夏侯瀲診脈,診出來還是老樣子,半點兒好轉也沒有。沈玦什么也沒說,躺下睡了,只是老做關于夏侯瀲的噩夢。 他借著受傷的由頭在家一連歇了好幾天,一面繼續派人尋訪名醫。雖然這樣,公文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宮里送出來堆在他的案頭。起不來身,便讓沈問行在旁邊念給他聽。臨北侯府人去樓空,遼東的亂子還沒有平定,很多事情需要他拿主意。 夏侯瀲沒讓沈玦知道他把他娘骨灰揚了這事兒,反正沈玦一時半會兒不會去祠堂,能瞞多久瞞多久。他讓緹騎送十七的棺木回杭州,又寫了一封信說明原委,再封上自己所有的積蓄。棺車啟程,消失在莽莽蒼蒼的黃土壟道盡頭。夏侯瀲忽然有一種感覺,或許終有一日,他也將踏上這樣的歸途。 回到家,沈玦在書房里看公文,夏侯瀲去找持厭。沈玦讓持厭自己挑了個院子住,那家伙挑了個最偏僻的,窩在院里頭四天沒有出門。剛踱進院子,便見持厭蹲在柳樹底下喂貓。不知道他從哪引來這么多野貓子,黑的白的黃的都有,在他腳邊上挨挨蹭蹭,還有一只雜毛的攀在他肩膀上。 持厭比夏侯瀲還窮。前兩天蓮香抹著眼淚來找夏侯瀲,說伽藍太欺負人,這么老實一孩子荷包里半個銅板也沒有,全身上下只有一把剎那頂點銀錢,連換洗的衣裳都沒有。說著便把他的衣裳全拿走了,夏侯瀲無奈,只好又問沈玦借衣裳穿。 或許是因為有股呆性,持厭格外討女人喜歡。昨兒沈玦去他院里探望他,看見幾個丫鬟爭著要喂持厭吃飯。持厭抱著一只花貓坐在回廊底下看她們互相扯頭發,神情有些慌張,顯然是受到了驚嚇,他大概沒想到女人發起瘋來比刺客還兇。 沈玦氣得幾欲吐血,一揮手把院里伺候的人都換成了男的。本想和持厭說幾句體己話,畢竟是大舅子,禮數得周到。兩個人對坐著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沈玦回屋去批公文了。 持厭看見夏侯瀲,放下懷里的貍貓,兩個人坐到花架下的石桌上,望著滿園的海棠花,許久都沒有說話。 “傷好了嗎?”持厭問他。 “差不多了,”夏侯瀲說,“在這兒住得習慣么?明兒帶你去咱家轉轉,那是娘留給咱們的?!?/br> 持厭淡淡地說了聲:“好?!?/br> 夏侯瀲扭頭看了看他,“你還沒告訴我,你怎么回到伽藍去了?當年你在朔北,為什么會失蹤?” 持厭沒有回答,只問道:“小瀲,你怕死嗎?” 夏侯瀲靜靜地看著他。 “如果你不怕死,”持厭伸出手,接住一枚飄落的海棠花瓣,“那么我就可以告訴你?!?/br> 六年前。 綿密的冬雪籠罩了整個世界,地上的積雪很深,足以淹到小腿。大清早的一個人也沒有,巷子和街道上空空蕩蕩,只有呼呼的冷風。 一陣塤聲隨著冷風飄過來,有人開了軒窗探出腦袋。那塤聲藏在雪花的背后,向著很遠的地方飛去。人們窩在被子里聽著,莫名地覺得這塤聲很冷,枯澀得像冬天的寒塘,塤聲漫無目的地飄著,仿佛是被雪擋住了,中間嗚咽了幾下,像嫠婦宛轉的哭聲。 一曲終了,弒心放下陶塤,對身旁的持厭說:“這是我教給你最后一首曲子了,持厭?!?/br> 他們坐在別人家的屋檐底下,邊上被熏得漆黑的爐子里炭火嗤嗤地響著。有好心的人家會在門口放火爐,供過路人烤烤手。 “雪山地圖我已經畫在你的背后了,這是數代伽藍住持秘密勘察的結晶。循著它你可以躲過雪山上的所有兵衛,找到閻羅的所在?!睆s心慢慢道,“只是記住,我給你的藥只能支撐不到五年,你必須抓緊時間?!?/br> 持厭望著他,漆黑的眸子映著他悲傷的笑臉。 “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鑄,必以血鍛。我是鍛成小瀲的最后一滴血,”弒心拂落持厭身上的雪花,道,“等你聽見我的死訊,便去棲霞寺尋他,那個頭上扎著繃帶的人就是他,你認得出來的。你們一同去往雪山,互相作伴,在茫茫大雪里就不會失去方向?!?/br> “你一定要死嗎?”持厭問。 “持厭,段九的耳目太多了,你們必須離開伽藍才能去往雪山。為了清理追殺你的人,我的人已經死的差不多了。要送小瀲離開,便只有我躺出一條血路。也只有戰勝我,小瀲才有挑戰閻羅的資格?!?/br> “我一個人足夠?!?/br> 弒心摸摸持厭的頭,沉默的青年頭發軟軟的,像一個小孩兒。 “你不希望我和小瀲死對不對?” 持厭點點頭。 弒心笑了笑,轉過頭,指著風雪之外矗立的一座灰色影子,“持厭,你看,那里就是雪山,伽藍的先輩長眠之所,伽藍真正的刀冢所在。我們的先輩前赴后繼,有的獨行,有的結伴,卻終究埋骨大雪,無人生還。他們的名字已經被所有人遺忘,即便是我也只記得第二十六代迦樓羅蘇摩,第二十五代乾達婆阿日那,第二十三代摩睺羅迦張小憐……我老了,右臂的舊傷讓我再也拿不起步生蓮。持厭,你和小瀲是我們最后的希望。 “你要記住,當你們進入雪山,伽藍的先靈會護佑你們到達終點。當你們踏入漫漫黃泉,我、秋葉、夏侯霈、渡心……伽藍所有先輩會守望在彼岸,為你們點亮回家的燈火。死亡不是遠行,而是歸家?!?/br> 持厭垂下眼眸喃喃:“歸家……” “是啊,歸家?!睆s心微笑著答道,他幫持厭把黑色葛布圍巾拉起來遮住口鼻,又幫他戴上灰布兜帽,只露出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在去棲霞寺以前便去山里藏著吧,閻羅和朔北東廠有勾結,這里對伽藍刺客的搜查松散很多。出門的時候不要露臉,更不要露財,給你的錢要省點用。如果遇見了喜歡的女人,可以和她說說話,但是不要和她睡覺?!?/br> 持厭輕輕地點頭。 “我走了?!?/br> 弒心站起身,走向小鎮外的茫茫雪原。他墨黑色的影子像一道孤瘦的老松,在一片雪白中有點扎眼。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持厭遙遙地問。 弒心頓了步子,仰頭眺望著風雪中朦朧的遠山。他道:“不會了。如果小瀲沒能打敗我,你就逃吧,持厭,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彼み^頭,微笑在雪中是模糊的,甚至有些透明,“只是不要害怕,持厭,所有在陽世的訣別,都是為了死后重逢?!?/br> 記憶的鴉羽隨風遠去,夏侯瀲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春日的陽光不烈,透過花藤架子,被隔成許多道明晃晃的光照在身上??噹У紫碌膫诼槁榈陌W癢的,那是愈合的征兆。 “原來是這樣,就說那個老禿驢哪有那么好心,原來咱們一直以來都是他留在伽藍身后的兩把刀,段九還是不夠了解他啊?!毕暮顬嚐o所謂地笑了笑,“我沒有在棲霞寺見到你,你在半路被截了么?” 持厭說:“住持估計錯了藥效的時間,我比你早兩年服用,藥效只讓我挺到了第三年。我在紫荊關第一次病發,在雪原上昏迷,百里撿到了我?!背謪挼吐暤?,“她給我服用了極樂果,繳了剎那,我沒有刀,試了很多次旁的法子,都沒能殺了她?!?/br> “百里鳶用極樂果延緩了七月半的發作?”夏侯瀲道,“加大躑躅花毒的劑量,以毒攻毒的法子么?” 持厭點頭,“極樂果可以暫時給我們強健的身體,讓毒發一次次延緩??墒菢O樂果也快沒用了,我的身體在衰敗,小瀲?!?/br> 夏侯瀲低聲說:“就像在燃燒生命么?火燒得越猛,柴越快燒完?!彼D頭望持厭,“咱們的病沒有指望了,對么?” “你害怕嗎,小瀲?!?/br> “我不怕?!毕暮顬嚨拖骂^看自己的腳尖。 他只怕丟沈玦一個人在世上,孤零零的,多難受。他已經讓他一個人待了十年了,這一次分別,大概就是再也不會見面了。 “服用一次可以挺多久?”他抬起頭問。 “最開始是半年,后來是三個月,后來是一個月,”持厭垂下眼眸,“現在是七天?!?/br> “你成癮了,持厭?!?/br> “嗯?!?/br> “你打算什么時候啟程?” 持厭搖搖頭,只道:“越快越好,我的時間不多了?!?/br> 夏侯瀲沉默良久,問道:“你身上帶了極樂果嗎?” 持厭從荷包里拿出一顆,推到桌子中心。漆黑的一小顆丸藥,像桌子上的一個蛀痕,深藏了無盡的黑暗。 “你決定好了?” “百里鳶手握朔北不可小覷,朝廷不能兩線作戰?!毕暮顬嚹穷w小小的丸藥,“既然活不久了,這命自然要用到刀刃上,至少讓少爺以后可以安心出門逛大街?!?/br> “小少爺是你的新哥哥嗎?”持厭問他。 “不是,是我媳婦兒。你要叫他弟媳的,怎么樣,漂亮吧,帶出去倍有面兒?!毕暮顬嚨χ斐鍪?,拍拍他的肩膀。 持厭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望著他,陷入了長久的呆滯。 夏侯瀲拾起極樂果往屋里走,背對著持厭擺擺手,道:“幫我守門?!?/br> 闔上門,坐在窗格照進來的道道陽光里,他把極樂果放在月牙桌上,久久地凝視它。橘色的陽光給它鍍上一道金邊,光澤流淌,好像藏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夢境。 他不止一次地想,佛說的極樂真的存在么?極樂,那個金色的夢,又是什么模樣?他聽說,服下極樂果的人會看見他這一生最想看到的東西。世界成為虛影,魂魄超脫rou體,升入無邊極樂,在那一瞬間,人是沒有憂愁的。 有人說極樂果是佛留在人間的殘寶,它讓陽世的人有機會一瞥西方極樂。而目睹它的人,無一例外,都要走向死亡。 也罷,死是所有人的歸宿。夏侯瀲倒了一杯水,和著極樂果吞入腹中。他不過比常人走得更快一些。 第124章 心上梵花 沈玦坐在羅漢榻上,手垂在膝襕上抓著一串五線菩提子慢慢地數。底下的閣老們各自吐著唾沫星子,爭論如何應對伽藍之危。分明都一大把年紀了,可嗓音仍舊能震穿他家的房頂,全都爭得面紅耳赤。 他的傷還沒好,衣裳底下纏著厚厚的繃帶,稍微動一動都發疼。宮里頭司禮監的折子壘成了山,還有一大堆事務亟待解決。折子移到乾清宮,小皇帝看了就發暈,特下了恩旨把折子搬到沈府,讓沈玦在家批紅。閣老到宮門去堵小皇帝要他一同去西朝房議事,他一面慌不迭地往后宮跑一面打發閣老去找沈玦。 沈玦扭頭看了看書案,折子雪花片兒一般白得晃眼,轉回頭,閣老的唾沫星子往他臉上噴。 唉。他扶了扶額頭,覺得自己的傷又更疼了些。 “朔北極樂果流毒日久,深入骨髓,百里鳶一旦想反,簡直是輕而易舉。若在平日,派兵平了臨北侯府也就罷了,可現在能用的兵力都投去了遼東,朔北若再出個岔子,社稷堪憂??!”閣臣陳循捻著胡子愁眉苦臉地說道,“更何況這幾年來升調遷謫不斷,光禮部便有三個從朔北調上來的官吏,難保與百里鳶暗通款曲。只怕兵還沒派,朔北倒先反了?!?/br> “朔北之事務必要死死瞞住,除了咱們,不可讓更多人知曉?!睆堈芽葜碱^道,“著人抄出一份名單,以五年為限,記錄所有從朔北調出的官吏?!闭f著朝沈玦拱了拱手,“廠衛偵緝最為得力,此事還要勞煩廠公多多費心?!?/br> 沈玦點了下頭,意思是知道了。 張昭繼續道:“極樂果之患,關鍵在于唯有朔北產出此藥,故而為藥癮所制之人悉皆聽命于百里鳶。老夫以為解決之法有二,其一,自然是在百里鳶回到朔北以前抓到她。此事已委派廠衛四散各州道府秘密搜查,可惜伽藍神通廣大,黑道盤枝錯節,只怕不能輕易成事?!?/br> 四座諸閣老紛紛點頭。 “至于這其二……”張昭徐徐嘆出一口氣,道,“躑躅花出自苗疆深山,便是說,在巴蜀一帶也有適于種植躑躅花之所。老夫以為,不妨密令可靠商賈去往苗疆開墾花田,制出極樂果全國販售,如此一來,百里鳶便不能一家獨大,刺客有了新的藥源,伽藍自然土崩瓦解?!?/br> 沈玦驀然抬眼,厲聲道:“此乃滅國之策!” 四下一片靜寂。誰都知道,極樂果致人成癮,壞人精神,一旦擴大產量,人皆服之,便是千秋萬代之禍。 “此事再議?!鄙颢i捏了捏眉心,揮揮手道。 閣臣們紛紛告辭,踱出書房。張昭卻還坐在原位,發絲斑白的老人低垂著眼,一身嶙峋的骨頭架子縮在寬大的暗花紗官服里。 “元輔還有何事?”沈玦淡淡打眼瞥他。 “還有一法,不知廠公可愿細聽一二?”張昭道。 “說?!鄙颢i端起一杯茶,吹了吹茶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