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阿雛想起那天夜里她抱著百里鳶問話—— “你家是做什么的呀?” “我家是賣藥的?!?/br> 原來這藥,就是極樂果。阿雛的眼淚掉下來,她親眼見過姐妹們發病的模樣,有的癡呆有的癲狂,沉溺在藥癮里無可自拔。那個伽藍的惡鬼一直在她身邊,叫她jiejie。 “你原是他的師弟,卻這么恨他?!卑倮秫S歪著頭看他。 “他是個偽君子,”男人冷笑著道,“為了報他母親的仇,將伽藍所有人推向死地。這樣的人,你不恨么?” 百里鳶沒什么表情,跳下馬車走了幾步道:“你不用殺他,他快要死了,”百里鳶的眼神暗了暗,“和持厭一樣?!?/br>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仰頭望青湛湛的天穹,圓月高掛,漠然地俯視眾生。 他輕聲道:“是啊,他快死了?!?/br> 百里鳶又等了一會兒,看時辰差不多了,蹲下身往狗洞里瞧,蓬草雜亂的縫隙里依稀望得見燈影幢幢,可就是沒有阿雛的影子。百里鳶皺了眉,站起身道:“來人,進去瞧瞧。這么久沒來,jiejie是不是遇見什么麻煩了?” 阿雛心中一驚,下意識后退,腳踝不小心碰倒一個簸箕,簸箕立在地上,圓溜溜地滾出去。 百里鳶臉色一肅,“誰!” 阿雛忙跑出去,慌亂中包袱掉在地上,金銀細軟噼里啪啦落了滿地。百里鳶追到胡同口,拾起地上的一根金掩鬢。刺客梟鳥一般從她身邊掠過,奔入茫茫夜色。 “閻羅,她好像都知道了。你過家家的游戲還玩兒么?”緊那羅在她身后問道。 百里鳶將掩鬢往后一擲,釵尖擦著緊那羅的臉頰飛出去,劃出一道血痕。 “少廢話?!卑倮秫S轉過頭,緊那羅看見她的眸子藏著深深的猙獰。她咬著牙道:“給我追!” ———— 車輪軋軋地碾過夜色,黃土壟道上起了薄薄一層霧,望過去漠漠蒙蒙的一片,月的清光穿過霧氣,世界像籠在水里,波光粼粼。廣靈寺離城里有十幾里路,這才走完一半。沈玦手和額頭上綁了繃帶,靠著車圍子睡著了。沈問行心疼得不行,輕手輕腳地將毯子蓋在沈玦膝頭上。 沈玦跪得手和膝蓋都破了血口子,一時半會兒沒法兒騎馬趕回去看夏侯瀲,先派了人回去瞧夏侯瀲病好了沒。下山的時候派去的,現在還沒回來,不知是路上耽擱了還是怎的。沈問行暗罵那人偷懶,卻暗暗也希望那人晚點兒來。誰也不知道拜佛這事兒靈驗不靈驗,萬一不靈呢,豈非白忙活一場。 他望著沈玦的睡顏嘆氣,平時多精干一人兒,竟也落到這樣的田地。 馬車外面響起急碎的馬蹄聲,沈問行掀開簾子探頭看,這是回來了?馬車前卻沒有馬匹的影子,往后一瞧,正見一群男人策馬而來。沈問行吃了一驚,怎么從車后頭來的? “小沈公公!”云校尉見了沈問行,臉上一喜,“督主可在里面?” “何事?”窗被推開,沈玦冷白的臉迎著月光,有一層瑩白色的光輝。 兩邊車馬都停了,沈玦在沈問行的攙扶下下了車,那邊明月也抱著玉姐兒下車,另有幾個番子抱拳跪地,喊了聲:“督主!”沈玦這才注意到,這幾個是他派去朔北查百里鳶的番子。 “督主,”為首一個姓奚的掌班道,“我等秘密刨棺,驗了老君侯夫婦及其四子三女的尸體,發現這九人并非死于天花,他們的軀干上、頭骨上皆有撞傷的痕跡,指甲里還有衣料碎片,驗其腸胃,我等發現了極樂果?!?/br> 沈玦攢緊眉頭。 “故而我等大膽推測,”奚掌班道,“此九人皆因極樂果藥癮發作,癲狂自戕而死?!?/br> 明月上前行禮,道:“妾身此番回返,亦是因為在倒馬關附近發現躑躅花田。據當地農婦所言,城中有官員服食極樂果。妾身妄自揣度,恐怕極樂果之禍已經蔓延至朔北各縣府,上下官員皆沆瀣一氣,為伽藍所控?!?/br> 沈問行聽得目瞪口呆,“天爺,這是要造反吶!” 沈玦眉頭緊鎖地轉過身,扶著車壁走了幾步。百里鳶、百里鳶……夏侯瀲在云仙樓遇見百里鳶,鴇兒的酒里藏了顫聲嬌;被極樂果滅門的臨北侯府;大同東廠呈上來的假公文;唐十七說伽藍閻羅是個侏儒……所有的線索連成一線,他想起風雪之中那個女孩兒黑黝黝的雙眼。 百里鳶,就是閻羅天子! 沈玦當即下令:“奚仲、云岫,帶著你們的人快馬趕回京城,傳令順天府、五城兵馬司,召集廠衛,包圍臨北侯府,拿下百里鳶!” 二人同時抱拳:“是!” 番子們迅速上馬,月下黑色刀鞘上的金色暗紋流淌著冷意,鎖甲上罩著一層薄薄的霜色。奚仲一馬當先,拍馬而出,馬蹄裹著飛塵噠噠作響。沈玦踩著番子的肩背上馬車,手扶上沈問行的臂膀的時候,余光中有一條冷硬的光芒一閃而過。 他悚然一驚,一股冷氣從頭頂躥遍全身。 他張口想要示警,然而已經晚了??諝庵袀鱽磬鄣囊宦曧?,最前方奚仲胯下的馬頭炸開鮮紅的血花,如泉水一般噴薄而出,籠罩了奚仲滿頭滿臉。他來不及驚恐,因為他的脖子在下一刻被看不見的牽機絲切割,頭顱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沉重的馬身帶著無頭的軀體整個跪下去,埋沒在黃土煙塵里。 云岫的馬太快,根本來不及勒停。眼看馬匹就要通過牽機絲,那根極細的絕世殺器近在眼前!云岫在馬鞍上猛地一踏,一個后空翻如輕燕一般躍下馬匹。與此同時,馬頭被牽機絲割成兩半,鮮血噴灑如雨。 奚仲的頭顱落了地,骨碌碌滾到一雙穿著黑色靴子的腳邊。 “有刺客!保護督主!”番子們嘶聲大喊,紛紛拔刀圍在沈玦周圍。 霧濃了,漆黑的夜色里刺客們像乘著月光下降的幽魂,一個接一個從霧氣中走出。前后都有,數不清人數,只能看見一面又一面沒有表情的白瓷面具。 在所有刺客的后方,霧的最深處站了一個男人,提著刀,靜默無言。他沒有動,無數刺客從他身邊走過,而他像是一塊礁石,仿佛亙古之初便立在那里。 像是猛獸之間的直覺,沈玦有種預感,那個人是刺客中最強的殺器。他出鞘之時,必然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他們隔著重重刺客和東廠緹騎遙遙對望,目光相接之處似有烽火粲然。 死亡一般的沉寂中那個人開了口,是一個年輕的聲音。 “七葉伽藍迦樓羅率領八部眾,恭送廠公往生極樂?!?/br> 第117章 遠莫致之 兩方對峙,雪亮的刀身反射著清泠泠的月光,刻骨的殺意在寂靜的山道上流淌。 沈玦卻很平靜,一雙眸子波瀾不驚,像沒有漣漪的寒潭。他推開攙扶的沈問行,望著迦樓羅道:“你就是迦樓羅?咱家原以為會是個經驗老到的刺客,但你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今年多大歲數,滿了二十么?”他環顧霧氣之中的刺客,道,“你們呢?庚辰幾何?可有妻室,可有家眷?整日混跡在生死場,你們不怕死么?咱家身邊皆是東廠精銳,你們誰又有把握可以活著離開這里?” 寂靜。 刺客們沉默不語,陰冷的目光透過面具黑黝黝的眼孔,窺視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 沈玦繼續道:“咱家知道爾等皆為極樂果所制,正巧,經日來咱家查抄了不少極樂果,統統存于東廠府庫之中。咱家給你們指一條明路——離開伽藍,投靠東廠。爾等投誠者,皆為錦衣校尉,賞黃金萬兩,家仆一百。迦樓羅,若你愿投誠,咱家許你千戶之職,官居正五品。從此爾等皆可光明正大行走于陽光之下,娶妻生子,博取功名,蔭及兒曹,光宗耀祖!” 無人應聲。沈玦輕輕微笑,道:“最重要的是,伽藍每年只給你們十顆極樂果,而在咱家這里,爾等想要多少,就有多少?!?/br> 霧氣之中的刺客們面面相覷,刀光閃爍不定,泄露了他們蠢蠢欲動的心。 沈問行呼出一口大氣,和抱著玉姐兒的明月對視了一眼。伽藍刺客太過強悍,死地里浴血而出的修羅惡鬼終究不同于平常的刀客。遠遠望過去,山道上聚集的刺客和暗樁不說有一百,起碼有七八十個人。伽藍這次是下了血本,將京畿一帶的部眾統統召過來了。 但所有人都明白,八十部眾中只有一把是真正要沈玦命的刀——迦樓羅。 “廠公好一張鐵嘴,一番話,將我們的軍心攪了個亂七八糟?!币粋€陰寒的聲音從馬車后傳過來,“可惜廠公的許諾太過輕率,我等血債滔天,便是廠公答應我等投效東廠,文武百官也不能答應?!?/br> “你叫什么名字?”沈玦回過頭。 “伽藍,摩睺羅迦?!?/br> 沈玦低低一笑,道:“此事你不必擔憂,咱家自會稟明圣上討得特赦令,赦免爾等一切罪行。你們并非特例,早在你們之前,便有同你們一樣的江湖人投靠東廠。云岫,咱家說得可對?” 云岫抱拳道:“不錯。諸位弟兄,你們若去過山西應當聽過在下的名號,出云刀云岫便是在下。在下亦曾是朝廷通緝要犯,兩年前方向督主投誠。諸弟兄若洗心革面,助東廠擒拿閻羅百里鳶,督主定不會虧待你們?!?/br> 刺客們在躊躇,彼此交換著目光。 沈玦微微斂了笑容,在袖下轉動著食指上的筒戒。他在等待,只要有一個刺客向他投誠,這里所有人都將土崩瓦解。 “你撒謊?!?/br> 一道平靜的聲線從紛雜的絮絮低語中突圍。 沈玦抬起眼,望向那個礁石一般的刺客,目光寒涼,“哦?” “你沒有躑躅花,無法制得新的極樂果。伽藍運到京畿的極樂果不過十數箱,三分之一流入市坊,三分之一為朝廷搜得就地焚毀,剩下存于東廠府庫中的極樂果遠不足以滿足所有刺客的一生之量?!卞葮橇_淡淡地說道,“所以,你在撒謊?!?/br> 沈玦冷笑著道:“殺了百里鳶,朔北的躑躅花田便握于咱家掌中?!?/br> “不,你沒有機會?!卞葮橇_緩緩拔刀,一抹妖異的刀光從他手中樸拙的刀鞘中傾瀉而出。 沈玦微微瞇起眼睛。 “我很強,廠公,”那把刀終于拔出來了,在月光下是凄冷的一弧,銀亮得逼人,“即便他們背叛伽藍,我也會拼盡全力將他們一個一個殺掉,然后殺你。你沒有機會離開這里,因為握住刀的我,無人可擋?!?/br> 霎時間,殺機隨風而至。 所有人舉起了刀,兩方嘶吼著對沖。瓷白的面具和黑色的鎖甲光華流淌,緹騎金絲紋繡的琵琶袖和刺客黑色的麻布衣袂在風中飛舞如蝶。兩方相撞的瞬間,鮮血如名花一般在黑夜中綻放,有一種妖異又鬼魅的美麗。 兵刃相接聲、衣袂破風聲、哀嚎聲不絕于耳,玉姐兒大哭起來,明月緊緊摟著她,蜷在馬車的車軾下面。一根鴉青絹布發帶垂在她的眼前,明月怔怔地抬起頭,沈玦不知道什么時候摘了烏紗帽散了發髻,披下一頭黑亮的長發。 沈玦垂眸看著她,臉上沒什么表情,“把孩子眼睛捂住,別讓她見血?!?/br> 明月想要道謝,忽然不知哪里傳來一陣蕭聲,在黑夜中游弋開來,像草葉上凝結的霜華,又像嫠婦悲傷的嗚咽,仿佛哀悼著這場注定尸橫遍野的刺殺。 沈玦仰著頭聽了聽,冷笑道:“是鞘么?這么急著給咱家哭喪?” 前面傳來緹騎的驚呼:“攔住迦樓羅!保護督主!” 沈玦望過去,只見那個黑衣的刺客提著一把黑色的刀鞘,行走于殺場之中如入無人之境。所有緹騎在接近他的頃刻間被斬殺,喉間的鮮血飛濺出去,像一條艷麗的紅綢,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紅得刺目。他正以緩慢的速度逼近沈玦,然而竟沒有人可以阻擋他的步伐,因為根本沒有人可以看見他出刀的動作。 “太快了!太快了!”云岫站在沈玦身側,目露恐懼,“督主,他的刀好快,竟然看不見他的刀出鞘!” “簡直……簡直像鬼!”有個緹騎顫抖地說道。 “拼了!” 沈玦身邊一股勁風射出,那是又一個緹騎撲向迦樓羅。黑暗中一道扭曲的刀光迸出刺客的刀鞘,恍若雷電,又如龍蛇急走,迅疾無匹地劃過緹騎的頸間。再睜眼時緹騎已然人頭落地,而刺客的刀已經收回鞘中,仿佛方才電光一般的刀勢只是大家的幻覺。 沈問行拉著沈玦的衣袖打顫,眼見迦樓羅離得越來越近。與此同時,更多緹騎撲向迦樓羅,然后被斬殺。迦樓羅踩著緹騎的蔓延的鮮血,離沈玦越來越近。 “迦樓羅,伽藍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這樣為他們賣命?”沈玦寒涼的聲線穿過刀光劍影,落入刺客的耳中。 “為了見一個人?!卞葮橇_反手割斷一個緹騎的咽喉,鮮血濺上了白瓷面具,如點點紅梅,“見一個很重要的人?!?/br> 沈玦壓了壓嘴角,纏著繃帶的手拔出靜鐵,劇痛順著手指向上散逸,他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似的用力握緊刀柄,潔白的繃帶被鮮血染紅,“好巧,我也要去見一個人,所以,”他抬起眼,眸中殺意如霜,“今夜死的人,是你!” —————— 阿雛搶了路上一個車夫的馬車,刺客沒有車馬,被她甩在了身后。那車夫原本罵罵咧咧,在一支黑色的短矢洞穿他的車轅的時候他住了嘴,狠命揮著鞭子駕車。馬車很快到了府衙胡同,阿雛連滾帶爬地下了車,叩響沈府的大門。 紅漆大門開了一條縫兒,里面探出一個戴著方巾的腦袋,“你是誰?” “胭脂胡同,阿雛,”阿雛上氣不接下氣,“奴要見小沈大人,求您行行好,帶奴去見他!” 小廝狐疑地看著她,阿雛是夏侯瀲的老相識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可這女人一介妓子,跑上門來實在不像話。 “求您了,”阿雛哭得梨花帶雨,“奴實在是沒法子,小沈大人早先跟奴說好的,有事兒就來找他,求您通融一下吧?!?/br> 阿雛生得一副好顏色,哭起來眼淚掛在柔白的腮幫子上,要滴不滴的,可憐得緊。小廝軟了心腸,招呼她道:“行了行了,既然小沈大人說過的,就進來吧?!?/br> 阿雛連連道謝,提步進了門檻。這一下就像逃出生天似的,沈府四處都有東廠緹騎戒嚴,刺客輕易闖不進來。她松了口氣,忽又想起百里鳶說要刺殺沈玦,頭皮一凜,忙跟著引路的仆從往正院走。 小廝正要闔上門,一個男人用腳抵住門隙,微微一笑道:“小人是阿雛姑娘的車把式,趕車趕了許久,口渴得緊,小哥行行好,帶小人進去吃碗茶吧?!?/br> “……”小廝側過頭,正看見石獅子后面停了輛空馬車,確是阿雛坐的那輛,“行吧,去門房那兒歇著,不許亂走??!”小廝把他領到門房,沏了壺茶端到月牙桌上,轉身正準備離開,正撞到那個男人身上,他張口想要罵這人不長眼,眉心忽然木木地一痛,兩眼頓時定住了,漸漸地沒了神采。 書情把小廝拖到紅漆門扇后邊,換上他的衣裳,慢悠悠地走了出去。兩個端著湯藥的丫鬟打回廊上過,一縷短短的苦味兒順著風飄過來。書情嗅了嗅,低了頭遠遠跟在丫鬟后面。七拐八繞走了一截子路,路過一扇月洞門,里面是祠堂,儀門后面松柏森森,兩個檀木靈牌靜靜地立在裊裊香煙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