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夏侯瀲踉蹌著往回走,手扶在墻上,按出一個又一個血手印。他的身后,刺客也掙扎著爬起身,朝胡同另一個方向跌跌撞撞走去,鮮血從面具里滲出來,沿著下巴流進領子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廠衛的呼喊聲離他越來越遠。他走過一個拐角,推開一家四合院的門,段九坐在里面抽著煙斗等他。 段九看見他狼狽的模樣,露出意外的表情。 刺客摘下破碎的面具,露出蒼白的臉頰,他的七竅在滲血,看起來很恐怖。 “你多久沒有服藥了,持厭?”段九站起來把他扶到長凳上,探手摸向他的脈搏。 持厭沒有答話。 段九揮了揮手,屋檐下有暗樁走出來,把持厭扶進屋子。 “不要抗拒極樂果,持厭,至少它能給你一個強健的身體?!倍尉旁谒砗笳f道,“雖然它也會讓你早夭,可是……”段九抬頭望著夜空,嘴唇上的胡子一抖,竟然笑了笑,“可是這就是我們這些人的命啊,持厭?!?/br> 夏侯瀲捂著傷口走著,疼痛如潮水一般涌上來,他的傷口太多了,根本捂不住。沈玦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他想要回應,可是沒有力氣。他只能扶著墻往前走,竭盡全力。越到這個時候腦子里浮現的東西越多,好像人死到臨頭總要回顧一下自己的一生。他想起剛剛那個孤狼一般的刺客,那個人是不是持厭?他沒有力氣再做分辨,可是心里面隱隱有一種感覺,驅使他沒有補刀,把那個刺客放跑。 他又想起沈玦,那個白癡,竟然就這么跑過來了。他不知道這里很危險嗎?萬一又被刺客盯上怎么辦?夏侯瀲心里埋怨著,可是又感到幸福,心里面有一種又酸又甜的感覺。被人惦念的感覺真好,尤其是被沈玦惦念著,他覺得他就是死了也值了。他漫無邊際地想,要是他死了,沈玦會不會為他披麻戴孝?按理說是不會的,沈玦又不是他媳婦兒,沒道理為他戴孝的??墒浅謪挷辉?,沒人可以為他戴孝了,沈玦那么惦念他,說不定會呢。 意識漸漸變得模糊,他感覺自己的腳踩在棉花上,軟軟地使不上力氣。他知道這是失血過多的征兆,他必須馬上止血。 眼前忽地火光一閃,整個視野亮了起來。他聽見廠衛們驚呼“大人!”,弟兄們紛紛上前扶他,人群盡處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他看見沈玦驚惶未定的眼神。沈玦朝他奔過來,他徹底松了一口氣,閉上眼倒進了沈玦的懷里。 “繃帶!繃帶!”沈玦大聲喊道,立馬有人上來為他包扎,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轉過臉,正看見沈玦惡狠狠地盯著他。 他假裝沒看見,換上虛弱的神色。沈玦沒辦法,把他打橫抱起來,夏侯瀲嚇了一跳,有氣無力地掙扎。 “再動你就死定了?!鄙颢i瞪了他一眼。 沈玦把他抱上了馬車,夏侯瀲沒敢看后頭弟兄的神色,他覺得自己以后在東廠都抬不起頭見人了。沈玦這家伙,就不能用背的嗎? 在馬車上安頓好,沈玦幫他檢查身上的傷勢。沈玦挨得很近,他滿鼻子都是沈玦身上的瑞腦香,聞著昏昏欲睡。 “你遇上了誰?”沈玦問他。 “迦樓羅?!毕暮顬嚮氐?,“好快的刀,比持厭還要快?!?/br> “伽藍今日的目標是你不是我?”沈玦問道。 夏侯瀲點頭,“伽藍想要活捉我?!彼肓讼?,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不對勁兒來,“想要活捉我,為什么還要去褚樓?” “為了印證有內鬼?!鄙颢i道,“最近抓暗樁抓得太快,伽藍起疑了?!?/br> “十七會不會有危險,”夏侯瀲擰眉,“要不明日還是把他召回來吧?!?/br> 沈玦其實不太同意,唐十七是他們在伽藍唯一的暗線,也是唯一的消息來源。在沈玦找到法子重新往伽藍塞暗線之前,唐十七這條線若是斷了,除了漫無目的地全城搜查,伽藍就當真無跡可尋了。 可唐十七是夏侯瀲的好兄弟,他若有個好歹,夏侯瀲心里不會好受。沈玦揉了揉眉心,道:“明日派人去褚樓看看是什么情況?!?/br> 夏侯瀲點點頭,疲倦襲上身來,四肢因為失血而癱軟無力,夏侯瀲喃喃道:“可為什么要活捉我?他們想知道東廠什么機密么……” 沈玦也蹙了眉,低頭看著昏昏欲睡的夏侯瀲,陷入沉思。 外面忽然叫嚷起來,有人大喊:“驚瀾師兄!” 沈玦一驚,掀開簾子,馬車前跪了一個少年郎,是戴先生的童子。 童子踉蹌著跑過來,遞上一卷手書,“師兄,先生被壞人抓走了!” 夏侯瀲猛然驚醒,探出頭來,“你說什么?” 沈玦打開手書,就著風燈看上面的字。 “三日后十里坡,至多十人隨行,七葉伽藍恭候廠公大駕?!?/br> 第99章 寒山路重 京郊·十里坡 今晚沒有月亮,竹林里黑漆漆的,廠衛們舉了火把,勉強能看清腳下的路。冷夜里的大風吹過來,滿山坡的竹葉掀騰攪覆,葉子拼了命地沙沙響。天是黑的,一點兒亮處也沒有,沉甸甸壓在心頭,竹葉交疊在頭頂,更顯得壓迫。 夏侯瀲默不作聲地開著路,他身后是沈玦,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面。其余九個廠衛擁在周圍,注意著竹林里的風吹草動。 唐十七不見了,這三天來翻了整個北京城都沒有看見人影。沈玦讓他不必太著急,伽藍雖然知道有內鬼但不一定知道就是唐十七。不止唐十七,他們掌握在冊的別處暗樁也撤離了。極有可能是伽藍把暗樁召回清算,排查內鬼,以免泄露更多情報。但夏侯瀲心里仍是不放心,借著搜查刺客的名頭四處尋,依然沒有找見十七的半片衣角。 他覺得他好像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大難臨頭,卻茫然無措,一點辦法也沒有?;仡^看沈玦,他臉色蒼白得像一個瓷人,仿佛一碰就會碎。夏侯瀲知道他心里在怕什么,但沈玦和夏侯瀲不一樣,夏侯瀲有空坐下來心煩,他還得強撐著早朝,批紅,審閱六部三法司遞上來的大大小小的折子。遼東土蠻作亂,內閣在想法子籌措軍費,他每天要在內閣聽老頭子對罵扯皮,花去大半天的時間,連心慌意亂的時間都沒有。 偶爾有什么動物竄過草叢,撥剌作響。他們一路往前走,沈玦忽然扯了夏侯瀲一把,“到后面去,別走最前面?!?/br> “沒事兒?!毕暮顬嚨吐曊f。 沈玦做了個手勢,幾個廠衛到前頭開路。又走了一截子路,前面黑洞洞的地方現出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兒,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廠衛喝了一聲:“什么人?” 一簇火苗出現在前方,橘色的光照亮老人的臉。老人被繩子綁住,嘴里被塞了麻布,白發凌亂,胸口起伏,嗤嗤喘著氣。他的肩膀上按了一只手,一個漆黑的人影站在他的身后,白瓷面具的兩個眼洞直勾勾地看著沈玦一行人。刺客的另一只手端著那方火苗,火光跳躍不定。 戴圣言也看見了沈玦和夏侯瀲,臉上露出抱歉的神色。 夏侯瀲喊了一聲:“先生!” 沈玦拉了一把夏侯瀲的衣領,把他拽到后面去。 四面響起低沉的腳步聲,月亮出來了,風聲細細,竹葉間點點銀光四濺。刺客們猶如地底冒出的幽魂從竹林里現了身,陰冷地窺伺被廠衛圍在中間的沈玦。 夏侯瀲拔刀出鞘,刀光凄冷如月。 竹林深處,一個黑斗篷的人走出來,兜帽遮住了他一半的臉,只露出嘴唇上面一抹淡淡的胡須。 夏侯瀲眸子一縮,握刀的手慢慢收緊。 “大半夜的把咱家叫出來,是要跟咱家談條件吧?!鄙颢i漫不經心瞥了眼四周,冷冷一笑,“這就是你們伽藍的誠意?” 段九微笑欠身,“廠公說笑,我等怎敢對廠公不敬?” 段九拍了兩下手掌,三個刺客帶著另三個刺客走出來,用刀押著他們跪在月光之下。 “這是何意?”沈玦問。 段九抽出煙斗,點點一個刺客的頭頂,“這是當年屠殺謝家滿門的刺客之三。他們,是伽藍奉送給廠公的禮物?!?/br> “奉送給咱家的禮物?”沈玦笑了,臉色忽又一變,眉間風雷密布,“綁了戴先生,又送刺客性命,打一棒子給一甜棗,你把咱家當成什么了?” “廠公稍安勿躁,小人山野之徒,做事難免不周全,還請廠公多多見諒?!倍尉欧醇袅耸致?,“廠公與我伽藍恩怨紛亂如麻,著實難理。歸根究底,還是十三年前謝家滅門結下了樁子。廠公吉人天相,洪福齊天,大難不死,還登上如此高位。八年來,廠公對我伽藍窮追不舍,伽藍死傷無數,凡落入廠公手里的刺客都不知去向,多半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只不過,八年過去了,廠公雖殫精竭慮想置伽藍于死地,奈何世事總是不如人愿,我伽藍依然安泰如初?!?/br> 段九烏七八糟講了一大堆偏沒講到點子上,沈玦心煩意亂,徹底沒了耐心,嘴角一撇,冷冷笑道:“哦?你是來給咱家炫臉子來了?怎么,綁了戴先生,你便以為咱家不敢動你不成?” 段九笑了笑,語氣依然和藹,“是小人碎嘴了??偠灾?,東廠與伽藍八年來爭斗不休,死傷慘重,雙方都沒有落著好處。就算將來有一日,伽藍得了廠公的性命, 也會有第二個廠公,第三個廠公,照樣是爭斗不休。依小人看,廠公不如屏退眾人,與我等好好商議一番,看有沒有什么兩全其美的法子?!?/br> 沈玦臉色陰沉,沉默了半晌沒說話。那邊戴圣言神色焦急,使勁兒掙了兩下,他身后的刺客威脅地抬起手來,戴圣言頸間現出一抹紅痕,頸后一道流光劃過,流入刺客的手心。 夏侯瀲眸中一凝。是牽機絲。 段九率先拍掌,除了押著戴圣言的刺客,四面刺客統統退了下去,不見蹤影。沈玦也揮了揮手,道:“退避五丈?!?/br> 廠衛都退了下去,只有夏侯瀲還留在沈玦身邊。段九往夏侯瀲的方向看了看,笑道:“這位想必便是小沈大人了吧。聽說是一個刀術高手,還曾與我伽藍夏侯瀲同名,前幾日本想請大人來伽藍和戴先生一道喝杯茶,不曾想沒有緣分,未能成行,還請小沈大人見諒?!?/br> 沈玦神色不變,“你們倒是比四年前更了得了,不光查到咱家的本名和根底,還知道他的本名?!?/br> “廠公有所不知,如今天下黑道同氣連枝,伽藍的情報網比廠公想象中更加強大?!倍尉盼⑿Φ幕《燃由?,“小沈大人是廠公跟前的紅人,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番子一躍成為東廠大檔頭,伽藍自然要青眼相加。小人不光知道小沈大人本名夏侯瀲,還知你曾在臺州參軍剿殺倭寇,一人連斬八十余人,倭寇望而不敢近。若非小沈大人面貌與無名鬼分毫不像,我簡直要以為,你就是失蹤已久的伽藍叛逆夏侯瀲?!?/br> 這忘八端的起疑了。夏侯瀲眸光微凝,確實,他破綻太多了。要是伽藍情報網**到無孔不入的地步,那他們還能一直摸到棲霞寺去,到時候他連換臉的秘密都瞞不住了。也罷,瞞不住就不瞞了!他夏侯瀲就沒怕過,迦樓羅都打了,還怕其他刺客么? 夏侯瀲想要開口,沈玦抬手制住他,眼波一橫,把夏侯瀲瞪得住了口。夏侯瀲默默退回去,沈玦抬起頭來看著段九,冷冷笑道:“天下黑道同氣連枝是何意?你們難不成想要造反么?” “廠公過慮。伽藍所求,不過是安安穩穩地做買賣罷了?!倍尉判Φ?,“只要廠公點個頭,放松各州道府的關卡,令東廠緹騎停止追擊伽藍刺客,化干戈為玉帛,伽藍不僅會把戴先生全須全尾地送回家,獻上這幾個曾經參與滅門謝家的刺客人頭,還會每年向廠公進貢一萬兩白銀。若廠公有誰看不順眼,只管遞條子給伽藍,伽藍甘為廠公手中之刃,生殺予奪,全憑廠公一念之間?!?/br> 沈玦箭袖下拳頭攥得死緊。執掌東廠這么久,讓人握在手心里擺弄還是頭一回。向來只有他算計別人的份兒,這下竟讓伽藍抓住了軟肋。什么交易?分明是按著他的腦袋要他答應,他但敢說個“不”字,牽機絲就會要了戴先生的命。 是他太大意,光顧著照顧夏侯瀲,卻把戴先生忘了。他走到如今這個地步,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拿住要命的軟當。終究是被人拿住了,似乎除了答應沒有旁的法子。沈玦腦子里百轉千回,天下黑道同氣連枝?原先的伽藍與黑道只是合作,現如今看來并非如此了。想必是伽藍利用極樂果把住了各幫各派,那個閻羅矮子還真成大岐背面的天子。簡直荒唐! 戴圣言猛地掙扎起來,脖子上的牽機絲差點把他給割了,刺客嚇了一大跳,忙把他按住,低聲罵道:“不許動!” 沈玦看了看戴圣言那邊,戴圣言目光焦急地看著他。他默不作聲地掉回目光,掖手道:“這么大的事兒,怎么是你來同咱家商議?實不相瞞,咱家也有些手段,你們伽藍的事兒,咱家知道的差不多了。你們伽藍的閻羅咱家早有耳聞,可惜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按說咱家好歹也是堂堂東廠提督,司禮監的一把手,怎的,配不上見你們閻羅一面么?” 段九道:“若是廠公想見閻羅也并無不可。廠公若是答應與伽藍合作,自然就是伽藍的貴賓,就算是伽藍山堂,也自當對廠公開放。不過今日閻羅身體不適,并未到場,小人不才,忝列伽藍八部之上,此事與小人商議一樣有效?!倍尉艔男淇谔统鲆粡堻S紙,交于身旁的刺客,刺客捧著紙走下來,遞到夏侯瀲手里,“若廠公同意,我們便立個契約,廠公與小人各執一份,廠公意下如何?” 立契約,簽字按手印,日后若是想賴,這契約一旦布告天下也足以他沈玦身敗名裂。沈玦蹙眉看著契約,字字句句都像懸在他頭頂的刀刃。 “少爺?!毕暮顬嚭鋈坏吐暫八?。 沈玦頭也不抬,“閉嘴,別煩我?!?/br> “你也有籌碼的?!毕暮顬囉弥挥兴麄儍蓚€人的聲音說道,“伽藍一直想抓我,你把我交出去,換先生?!?/br> “阿瀲,”沈玦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抬眼看夏侯瀲,一字一句地道,“等會兒你敢出聲半個字,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br> 夏侯瀲:“……” 沈玦重新低下頭快速思考,決不能把辮子這么輕易交到他們手里。閻羅、閻羅,他低聲默念閻羅天子,那個藏在伽藍背后的人,半截身子的矮子,想不到如此厲害。閻羅掌握極樂果藥方,乃是伽藍命脈。那個矮子死都不肯露面,究竟是為什么?莫非他的身份,乃是他的死xue? 若能得知伽藍死xue,互相牽制,他日說不定還能有一爭之機。 “廠公,思量得如何?”段九催促道。 沈玦折起契約,冷冷一笑,道:“要答應你們,可以?!?/br> 段九頷首微笑。 沈玦剛想繼續說話,一聲厲喝忽然傳來,“慢著!” 段九蹙眉望過去,原來是戴圣言把嘴里的麻布給吐了。戴圣言見他要發令堵嘴,忙道:“老夫性命在你手里,老夫只想教訓幾句弟子,讓老夫說上兩句話又能如何?” “先生等回家再教訓也不晚?!倍尉盼⑽⑿Φ?。 “你不讓我說,我回家就懸梁自盡?!贝魇パ跃徚丝跉?,道,“謝驚瀾,我懸梁自盡,你這契約簽了又有何用?” 沈玦咬牙,“先生!” 段九無奈,道:“只要先生不尋短見,那便說吧?!?/br> 戴圣言望向沈玦,溫聲道:“驚瀾,你這孩子,心志怎的如此不堅。當初我教你的,你都忘了嗎?” 他的聲氣依舊是一貫的和藹溫柔,卻只憑這一句話,便讓沈玦無言以對。 無論如何,屈服便是屈服了,就算是他日再爭,也抹不去他出賣朝廷,出賣大岐的事實??伤趺茨苎郾牨牽粗飨壬ニ??沈玦握緊拳頭,道:“先生,對不住。日后驚瀾自當負荊請罪?!?/br> 戴圣言還要開口,段九嘆道:“先生,莫再說勸導之語了,你這是讓段某人難辦??!” 戴圣言笑道:“好,好,老夫不說。那老夫便說說老夫與伽藍的淵源吧?!?/br> 段九微微驚異,“哦?先生與伽藍還有淵源?” “是啊?!贝魇パ詫χ尉耪f話,卻看向夏侯瀲,“老夫沒有猜錯的話,你伽藍叛逆夏侯瀲的名字是老夫起的。敢問夏侯瀲的母親可是宣和年間的迦樓羅?” 段九點頭,“不錯,他的母親是第二十八代迦樓羅,夏侯霈?!?/br>